二
那天父女談心,唐成端曾問過方應濃:“自然死亡我攔不住,如果努力了仍然沒有延緩幾年,你準備怎么辦?” 此前的幾天里,方應濃為自己能不能更好地解決未來會遇到的那些麻煩而日思夜想。她左思右想過許多方案,唯獨從沒考慮過‘做個圣母’選項。 所以方應濃回答起來十分果斷:“我也只是個即將成年的女孩子而已。但,該是我的就得是我的,” “行?!?/br> 唐成端輕輕地笑了。 人本來就不該讓自己委屈。他慣來愛以身作則,教出來的兩個女兒自然也是這個脾氣。父女兩人都心知肚明,方應濃找唐成端說出以后,爺爺只占了其中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則是唐成端的表態(tài)。 方應濃需要唐成端搭把手。 未來,方明勤夫婦以及他們憐愛的小女兒會是方應濃的大麻煩。 方應濃得盡量控制局面,即使有遺囑,但人心和輿論,容易煽動。唐成端交游甚廣,能幫上方應濃很大的忙。 方應濃到工作室時,唐起云已經(jīng)幫她研好墨鋪了毛邊。他們這一屆學書的女孩居多,不愛喝咖啡,每天到工作室的第一件事是燒水,屋子里整天彌漫著一股花茶的香氣,方應濃的杯子自然也有。 有人叫唐起云:“師姐,這一筆怎么轉鋒?” 唐起云起身時,方應濃正在一張一張看唐起云昨晚寫的幾遍創(chuàng)作。 如果說方應濃變得同往常不太一樣,最先察覺出變化的人,必然是同吃同睡的唐起云。 不說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唐起云和方應濃兩人在專業(yè)上筆法同出一脈,最清楚彼此水準。以前參加展覽,兩人的風格能相似到被評委混做一人所寫,現(xiàn)在看來,差別逐漸明顯。 唐起云不如自己父親眼光老辣,摸不準方應濃這技法和結字如今相當有水平是到什么水平,卻也在日夜相處中敏銳察覺出方應濃的進益,正好近水樓臺,天天抓著方應濃給她看創(chuàng)作。 她是像極了唐成端,極會抓機會。 待唐起云示范完回來坐下,方應濃小聲同她討論會兒,各自開始寫字。 最近的課程安排是行書臨摹,暑期的早上下午有師兄過來示范。方應濃舔筆時沉下心,早上她得寫好幾張六尺對開的長臨摹。 得益于多出來的記憶,這一年方應濃狀態(tài)奇好,技法與結字都增長迅速,連創(chuàng)作都很穩(wěn)。她的變化在專業(yè)上異常明顯,唐成端看得分明,樂得這段時間有壯丁能天天使喚,便時常讓她在工作室內做示范。 九點,高一高二的師弟妹們才陸續(xù)到達,工作室里開始熱鬧。 中途方應濃起來接水喝時,被叫?。骸靶熃?,過來看看我這兒?!?/br> 瘦長的一只手在半空朝方應濃招呼,方應濃的目光從那只漂亮的手慢慢移到叫她的師弟臉上,應聲過去。 師弟自然起身給她讓位,站她左手側。 挨得近了,方應濃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像是早上出門前才洗的澡。 師弟手指落在字帖上,低聲道:“這個弧度有點摸不準,我想看看?!?/br> 方應濃點頭,拿起師弟的毛筆,舔筆給他做示范。 這是個升高一的師弟,叫周允庭。是唐成端最喜歡的那種學生,非常有靈性,耐心和天賦都不缺。是唐成端的愛徒。 據(jù)說是小學時自己找過來練硬筆,很有主意的一個小孩,寫得開心了,自己點頭跟了唐成端這個老師,初中開始練軟筆。 方應濃老早就知道他。第一次拉線條驚為天人,對筆鋒、毛筆、墨汁的把握都極準,唐成端喜歡得不行,忍到回家,夸得天花亂墜。 很坐得住,很開朗,手穩(wěn)又好看,是在此之前方應濃對他的印象。 后來方應濃的記憶又讓她多加了一個tag:未來的結婚對象。 方應濃不愛窩邊草。結婚對象這個角色有些不同,兩個人是相親 協(xié)議婚姻,最主要的是周允庭提出“組合婚姻共擋麻煩”的想法。雖然現(xiàn)在想來不太理解周允庭的想法,但她為此確實認真地評估過周允庭的條件。 有天賦又刻苦,是個潛力股,加上手好看,以后戴眼鏡看起來很好看。方應濃理解了日后的自己的心態(tài)。 她喜歡最好的,即使是明面上的。 周允庭小學和初中都跳過級,考高中時是以市狀元的身份進入方應濃的學校,高考時全市第一、省第五,以藝術生的身份,往后保研、留學、工作,一直都是同屆中的佼佼者。 所以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日后,周允庭都符合這個要求。 工作室里大家說話聲音都壓低了,碰上示范,左右都會探頭跟著看,你一句我一句,方應濃干脆放下筆,手指并攏立在桌上,以掌代筆鋒示意,讓他們多練練手腕。這是從大家開始學篆時就強調的重點。 幾種書體中,篆隸好上手,是默認的學書入門書體,核心點是掌握用鋒。 清周星蓮《臨池管見》里有提:“書法在用筆,用筆貴用鋒。”怎么使用筆鋒,是學書的關鍵。 練習基本功時,第一步是識鋒。初學只需要分清中鋒、側鋒和偏鋒的區(qū)別。逆鋒起筆后,筆鋒均勻鋪開,行進過程中利用毛筆的彈性,結合筆肚里的墨汁,勻速提按,拉出來線條厚實,兩側圓潤飽滿,收筆時圓轉,筆鋒還能恢復圓錐形狀。 聽起來容易,但實際cao作,怎么立刻熟悉并把握毛筆的彈性是一難,怎么控制自己拿筆用力的力道,繼而控制筆肚里洇出的墨汁量來達到線條行進前后寬度一致是二難,拿捏住提按的輕重拉出勻稱有力的線條是三難。 入門第一課,就考察了悟性。 唐成端學書小三十年,見過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刻苦認真擺在天賦前頭,隔開好些年,才又出來個周允庭讓唐成端第一眼笑歪了嘴——四尺三開的毛邊橫著拉,拉出第一條線條只用了四分鐘,又快又穩(wěn)又長,連提按過程中的偶爾回鋒都拿捏到位,線條扎實,質量很高。 方應濃小時候第一次拉,同樣四尺三開的紙,靜心拉出令人滿意的線條,花了八分鐘,唐起云亦是。 方應濃和周允庭不同,方應濃二人是唐成端自家的孩子,從小在這個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他心里有數(shù),周允庭就不一樣了,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漏,不要簡直是暴遣天物。 偏鋒和側鋒同中鋒相比,則只有一側圓潤飽滿。 稍微不那么敏銳的,側鋒和偏鋒需要多花些時間分辨。很多人都易將這兩者混作一談。其實這兩種鋒很不一樣,最簡單區(qū)分的辦法就是看收筆時能不能回鋒。側鋒輔助中鋒,運筆時能隨時調整,最后收筆恢復成原來下筆前的形狀,偏鋒則無法恢復,彈性失控。 唐成端喜歡先教隸書。一則隸書法則承自篆書,筆法簡單,結字易掌握,好上手,容易產(chǎn)生成就感,再接著寫篆書,在用鋒的把控上會更得心應手。從簡到難,循序漸進,偶爾 的難度,也會被學隸的成就感而鼓勵跨過。 二則剛開始學書的人都會有段煩躁期過渡,橫豎周期內不是學隸就是在學篆,篆書用中鋒多,要讓線條勻稱的同時保有力道,扎實的基本功是其一,平穩(wěn)的心態(tài)更是重點。 一旦心定下來,坐得住,以后行書自由、草書散漫、楷書嚴謹,書體轉換過程中的不適應,都能平穩(wěn)應對。 書法中主‘用腕’的觀點由來已久。南宋姜夔的《續(xù)書譜》中說:“大抵要執(zhí)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zhí)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zhí)。” 書畫不分家,國畫中許多技法使用,亦是如此。 以臂帶腕,在方應濃眼中,比轉筆更能賦予線條靈活的變化。這是她受家庭影響形成的想法。 手腕圓轉,字帖中許多筆畫看起來帶著難度的弧度,就會被自然攻克,字中的“勢”也順其自然地出得連貫。 工作室里應屆生現(xiàn)在正復習行書,腕子僵硬對于臨摹創(chuàng)作的影響,比起寫集王的人,寫米芾和蘭亭序的幾個女孩子感受更加明顯。她們這段時日頻頻請教唐起云和方應濃。 行書和小篆很吃手腕靈活,轉好手腕,線條質量和結字都會有很大的提升。 小師弟目前也是手腕僵硬的原因。前一年準備中考,寫字的時間并不多,考完后才有集中的時間練習,這陣子剛開始臨鐵線,手感還未完全恢復。但他空間意識好,結體不穩(wěn)的事沒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 方應濃起身時,周允庭沖她笑:“謝謝小師姐。” 她隨意地擺擺手。 一想到這個小朋友是以后睡過的,方應濃心情就有一丟丟微妙,不多。為周允庭現(xiàn)在的稚嫩。周允庭跳過級,年紀比正常同級生小。 14歲的男孩子,五官還未長開,瘦得跟竹竿似的,現(xiàn)在還不太高。那雙手,是方應濃目前覺得最有看頭的部位了。 馬上高中就會長高了,方應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