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安全屋與坦白局
鐘意睡得暈過去一樣,怎么也叫不醒,我和陶決便簡單收拾了樓下唯一能躺人的客房,合力把他搬運到床上。 我跑前跑后給鐘意擦額頭掖被角,忙完一抬頭,只見陶決揣著手站在旁邊,欣慰得像看到了他自己的老年生活,笑瞇瞇的眼里赫然寫著兩個蠻不講理的大字:代了。 我最見不得他這樣,一把提起他衛(wèi)衣領口,在他“我睡沙發(fā)、沙發(fā)就行——”的抗議聲中把人拽上樓,拖進我自己的房間。 關門,上前兩步,推他上床,一氣呵成。 “叫吧,叫破喉嚨也沒有……” 反派發(fā)言才說到一半,受害者已經在床上擺好造型。 我一個枕頭飛過去,打斷他脫衣服的起手式,“矜持一點!” “對不起嘛,”他抱住枕頭,頂著鐘意的臉故作懵懂,“我一看你那副惡向膽邊生的表情,就下意識覺得你要對我做點什么。你到底做不做?不做就算了?!?/br> 當然不做。不可能做。根本就不是做的場合。 再說,我也已經差不多能分清他到底是真的動了念頭,還是只是在裝傻活躍氣氛。 我用膝蓋把他頂到床的另一側,搶回枕頭拍在床上,單方面結束話題:“睡覺!” 畢竟不是能放心久留的地方,睡也要睡得爭分奪秒。 我們倆困成這樣,按說應該沾床就睡,然而我閉眼許久,依然被耳邊反復吸氣的聲音吵得不耐煩,“……怎么了?” “你有沒有聞到……” “這床閑置大半年,被子上一點灰都沒落,鬼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少聞少看少想,別惦記你那潔癖了,不然能膈應到明年?!?/br> “不是,你仔細聞!真有一股甜得發(fā)膩的香味,好像水果放爛了似的……” 被他這么一說,我也吸了吸鼻子。 “……確實,聞多了還有點反胃……” 氣味這種東西,察覺到了就很難無視。我們各自循著香味翻找,最后在床下鎖定了源頭:一盒果香型的空氣清新劑,已經揮發(fā)掉一半。 把它放在我床下的人,除了這棟房子的主人之外不作它想。 平平無奇的空氣清新劑頓時燙手起來。我和陶決把它拆開檢查了個遍,沒看出什么可疑之處,只能擰緊蓋子不讓它再擴香,又開了一點窗縫通風,姑且就此作罷。 這回總算能睡覺了。 躺好沒兩秒,我恨恨地睜眼,“……嗓子里全是那個味,我現在清醒得可怕?!?/br> 陶決的臉色也很難看。以他的潔癖程度,想必被惡心得不輕,就這還嫌外面風太冷,不準我把窗戶再開大一點……又吹不到他身上,誰要他多事。 我捅捅他胳膊。 “反正都睡不著了,說兩句,促進一下空氣循環(huán)?” 陶決翻身側躺,面向我這邊。 “嗯,給你唱個搖籃曲?還是要聽故事?” 人一旦太過疲憊,太過松懈,就會連語氣也溫順起來。他不找茬販劍,反倒讓我有點想欺負。 我的手鉆進被子下,捅了捅他肚子,“你現在可是待在我從十二歲住到十八歲的房間,躺在我從十二歲睡到十八歲的床上……你確定不要問點什么?” 沉甸甸的目光一下掉進我眼里,又迅速錯開,落到我肩頭。他像是在認真思考該問什么、怎么問,許久沒有出聲,低垂的眼簾時不時牽著睫毛輕輕顫動,仿佛咬鉤的魚一張一合的腮。 生日都跟誰過,初潮是在幾歲,哪一年開始抽條長高,又是什么時候留了長發(fā)、穿起裙子…… 我猜他會問這些。 他抗拒不了這些原本對他而言唾手可得的細節(jié),即便現在時過境遷,以他如今的立場,不論怎么問都會蒙上一層不單純的底色。 十二歲到十八歲,我的直覺早在那時就預先示警,本能地厭惡這個處處被視線滲透的房間,整夜整夜難以安眠。但這里畢竟還算是我的主場,最適合用來打敗一個自以為已經安全了的騙子。 十九歲的我無法責怪他,卻也同樣無法假裝——假裝我從未在那六年里每一個輾轉反側設想他輕松人生的長夜、為每一個我沒能到達的“如果”,咬著牙真切地嫉恨過他。 從蛛絲馬跡中收集足以審判他的證據,已經成為一種嗜血的肌rou記憶。 我等他問,像等待獅子虛弱下來的鬣狗。 “那段時間……” 陶決終于開口。 “mama……的那段時間,你……哭了幾次?” 情緒卡頓,我楞了一下。 “……沒數?!?/br> 從剛才起就懸停在我肩頭的目光,不受控制似的飄回我臉上。 “很多嗎?” “也不算吧。在醫(yī)院的時候幾乎沒停過,從醫(yī)院帶著mama的東西回到家,又哭不出來了。” 他不按套路出牌,我的劇本便也慘遭腰斬,不知不覺被卷入他的節(jié)奏,繼續(xù)說下去。 “之后就是在忙葬禮什么的,還有……啊,還要照顧那家伙,當時覺得mama應該不希望我放著他不管,所以能幫忙的都會幫忙。亂七八糟的事情很多,但還是每天強撐著去上學,到了外面至少能喘口氣。鐘意那個時候也忙,打工的日程都排滿了,熬瘦了一圈,也就中午在學校能休息一下,他還全用來陪我,想盡辦法躲著人帶我四處去玩,逗我開心,一次都沒問過我為什么不跟他公開……” 側臉陡然一暖,是陶決的手掌蓋了上來。 “你干什么、我又沒哭……” “我知道?!?/br> 拇指輕柔地摩挲下眼瞼,抹去并不存在的濕潤,留下一陣稍縱即逝的癢。 我打了個哆嗦,聽到他追問:“后來呢?” “就,還是要繼續(xù)生活嘛。mama的事故有疑點,但萬一驚動了那家伙,不知道會被做出什么,只能先穩(wěn)住他再慢慢查,剩下的精力不夠用來哭,可能就因為這樣才恢復得很快,沒有難過太久……” “恢復了,還是忍住了?” 話里的漏洞被他抓住,我抿抿嘴,放棄了抵賴。 “……我哭給誰看?鐘意也沒有mama呀。” 貼在臉上的手不動了。 陶決恍然地望著我,喃喃道:“……就是那個時候,是不是?” 體溫相融,掌心與臉頰接觸的地方結了一層水汽。濕潤的觸感在皮膚表面擴散開來,他的嗓音,他的目光,都仿佛浸在水中,償還兩年前那場將我淹沒的、綿延的潮濕。 “就是那個時候,你發(fā)現……就算我在,也不會讓事情變好了。所以你不需要我了,葬禮那天其實是告別,你叫我來參加的不是mama的葬禮,而是、是……” 即便身在遠方,也被meimei當成精神支柱的、某位兄長的葬禮。 我親手審判他,處決他,埋葬他,從此只需記得——與手足至親分道揚鑣,不過是成長中常見的陣痛。 我掙開貼在臉上的那只手,語氣輕松道:“那個時候,我忘了一件事情?!f實話,這件事情,我剛剛跟你盤邏輯的時候才想起來。” 見我并不否認,還不讓他碰,陶決好像又快哭了。眼圈通紅,胸膛喘不過氣似的急促起伏,他就用這副天要塌了的表情等我的下文,沒有一點哥哥的樣子。 ……倒像個與我同齡的少年。 他在鐘意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有過一雙尚未知曉何為疲憊的眼睛嗎? 他居無定所四處打工,頂著那張過于稚嫩的臉,茫然地被裹進滾滾人潮,被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們推來擠去,眼中光芒一點點熄滅時,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同一年,同一時刻,我們在世界兩端各自落入命運的陷阱,依然不肯在下一次見面時放過彼此,于是他只能借助我不可靠的回憶,勉強拼湊mama人生最后一天的模樣。 明明……在世上還沒有我的六年里,mama只是他一個人的mama。 “嗯,就是……mama也是你的mama?!?/br> 接下來的話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傾身向前環(huán)抱住他,埋在他胸口悶悶道:“所以,沒讓你見到她最后一面,是我該道歉。對不起?!?/br> 陶決用力回抱我,壓抑地抽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