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白日的天氣很好，依然是艷陽天，但在清晨與向晚的時候，會稍微感覺到冷，暴露了這個季節(jié)本來的溫度，以及預告即將到來的溫度。

    屋頂上的廣場是個獨處的好地方。空間大，最靠近天空，離人潮最遠。植株花檯、燈柱，彩瓷石椅都成為極佳的遮蔽物。鳳信挨著一面矮墻，專注按著隨身聽，另一手不停地在耳朵與隨聲聽之間來回，調(diào)整連接兩者的耳機。

    調(diào)整了多次后，她把隨聲聽放在矮墻上，抓起一旁吃到一半的零食。

    然后，她聽見了一個腳步聲。轉(zhuǎn)頭一看，在幾步遠的地方，某個人向她靠近。

    是江賴靜。

    老師看見鳳信回過頭，露出笑容。就像是憋著氣直到浮出水面，松一口氣，老師直到被鳳信發(fā)現(xiàn)了，才展露微笑，大步走路。

    「你不是在聽音樂嗎？怎么會知…」老師來到她旁邊，他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指了指鳳信的耳朵。

    鳳信聳聳肩，「就感覺有股令人發(fā)毛的視線刺到我后背?！?/br>
    「是令人動容的神圣視線才對吧！哈哈。這個時間，你在這里做什么…？」老師把他的棕色方型包放到瓷椅一角，再把外套折好放在包包上。

    鳳信晃晃手中的零食，「洋芋片。我要在這里把它吃完。因為我不想跟我弟弟分享?！?/br>
    「是嗎？還是你被禁止吃這種零食？」老師解開襯衫的一顆釦子，微靠向矮墻，直覺地發(fā)問。

    「唉呀！被發(fā)現(xiàn)了！我媽不喜歡我吃這個…?！?/br>
    老師看了一眼低頭笑笑的鳳信，回過頭眺望頂樓風景。

    太陽在西邊的天空，就在他們的身側(cè)，既紅又橘，很溫和，能用rou眼直視，只能感受到淡淡的暖度。

    一陣微風吹向他們，鳳信舒服地閉上眼，嘴角上揚。

    再次張開眼，卻是帶著難過的眼神。鳳信快速眨了眨眼，兩三次，最后一次時，閉得很久，睜眼，她笑著看向老師。

    「我們最近在拍畢業(yè)照喔。」她開口。「穿著學士服的時候，才深刻發(fā)覺到好快四年就要過去了。我現(xiàn)在每天都很珍惜在這里走的每一步。斜坡、階梯走廊、球場、教室…，還有那一條b棟后面延伸到女生宿舍的山林步道。每個地方我都用離別的心情去走。」

    鳳信指著前方的b棟。在那兒后方的山坡上有著無數(shù)棵樹，鳳信唯一能指認出來的是相思樹群。在那濃密綠林里，藏著一條延著坡度而上的一根根長條木頭鋪出來的小路。

    「學校也好，老師同學也好，來到這里與大家一起累積的回憶與感情，都好喜歡。好喜歡這里?！怪v著講著，鳳信覺得眼前似乎有些模糊，胸口的起伏也激烈。

    「我也很喜歡?！估蠋煹亻_口。說得很從容、很無謂，但這句話撞進鳳信的心頭。

    「你不會失去它。既然對這個學校感情這么深，那你跟它已經(jīng)產(chǎn)生連結了。還是會回來的。還是可以回來的?！?/br>
    鳳信點頭，表情還是帶著不捨。

    「況且，你是本地人，不是？你說的好像你是外地來此求學的一樣?！估蠋熮D(zhuǎn)過身，讓背靠著圍墻，側(cè)著臉取笑鳳信。

    「欸。你知道嗎？你滿嘴滿手沾滿洋芋片的粉末，跟你的表情、還有你說的話都很不搭耶！」老師又露出戲謔的表情，鬧鬧鳳信，緩和她的情緒。

    鳳信吐舌頭，朝江賴靜做鬼臉。

    「剛到這里時，撞進腦海的是滿滿濃郁樹木的綠，建筑物的紅，數(shù)不清的斜坡…?！?/br>
    「對??！真的很綠！畢竟就在山坡邊嘛！到了春天的時候，校園間就會有各種蝴蝶紛飛。走路都會撞到呢?！蠋熌銇磉@里還不到一年吧？到了下學期，三四月的時候，我?guī)憧纯窗桑M是蝴蝶的空氣！」

    「哇…那還真令人期待啊…。蝴蝶…。」老師語調(diào)平平，敷衍地做反應。

    鳳信舔了手指上的橘色粉末，仰頭把零食袋里的小屑屑吃個精光。

    風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輕拂過老師額前的短發(fā)，鑽進他襯衫領子的縫隙里，吹起鳳信綁得高高的長馬尾。老師低頭看了一眼手錶。鳳信拍拍嘴角與身上。

    她把零食袋丟進垃圾桶，抓起隨身聽，把書包甩上肩?！肝乙丶伊??！顾f，正轉(zhuǎn)身要走，聽見老師說的話，而停下腳步。

    他們同時說出那句話。她看向他。他已經(jīng)拎起他的外套。

    「…你干嘛學我？」

    又是同時說出。

    鳳信拉了拉揹包揹帶。她向他說掰掰，他也說了，用法文。愣了一會兒，他們笑出聲。

    「唉油！你知道我說什么？！」

    「這我聽得懂！也是掰掰的意思！我還是有在上課好不好？」

    他們一同下了樓梯，穿過川堂，越過地面的廣場。眼前出現(xiàn)蜿蜒往下通往校門口的馬路，與位在馬路邊兩排黑板樹下的人行道。

    老師停了下來，偏頭看機車停車場旁的校園便利商店。

    「你先走吧。我要買個東西…?！估蠋煂P信說，眼睛看向地面，在那一秒間，鳳信看見他的眼睫毛覆下。她跟著往下看，他的鞋尖與她的鞋尖相隔著兩塊小瓷磚。他的語氣瞬間正經(jīng)，像是在交代事情給學生，感覺一下子變得冷漠。他說完就走，距離拉遠。

    愣了會兒，鳳信看著他的背影，點點頭，微笑?！戈?。」

    「…干嘛跟我穿一樣的鞋…連這個都要學…」鳳信回過身，繼續(xù)往前走，喃喃道。

    「同學～?！?/br>
    前方傳來叫喚聲，在這公共場合中，在這放學時段，人車往來，那聲音聽來不會特別大聲，也不會太小聲，朝著鳳信喊來。

    鳳信抬起頭，在同樣一條人行道上，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見一個男孩站在原地瞅著她。鳳信左看右看四周，遲疑地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呃…叫我嗎？」

    「…不然咧？」男孩抬手將頭發(fā)往后梳。

    幾部車駛越他們身旁的馬路。

    「什么？」鳳信往前走，想聽清楚。

    抬起的手遮住了他的話，放下后是一張俊極卻帶著冷嘲的臉，然后那張臉牽起一抹濃郁的笑容?！缚梢源驍_你幾分鐘嗎？」男孩走向她。

    「好哇?！锅P信笑了笑，并移往人行道里頭一些。

    「同學你現(xiàn)在幾年級？」

    「我大四?！?/br>
    「哈！老大四！那你應該知道我要干嘛吧？已經(jīng)碰過很多像我這樣的書籍推銷商吧?！?/br>
    「是有一兩次啦。哈哈…?！?/br>
    「買嗎？」男孩單刀直入。簡潔拋出目標，明白說出自己想要的。連前路都不太想鋪。

    「哇！你這樣的書商我倒是頭一次碰到。哈哈?！?/br>
    「那些，平常有在閱讀嗎、是哪些類別的書籍呢、平常會在購書方面花多少錢等等的問題都不用問了？」鳳信問，手在空中比劃。

    聞言，男孩對鳳信笑了笑。沉默不回話，擺明著那些問題是不必要的，擺明著就等鳳信回答他的問題。

    「要這么直接的話，那我也可以這么直接囉？…若我說不呢？」

    「啊，抱歉抱歉，我應該先給你看看樣書的?！褂弥涑暗哪?、平平的語調(diào)道歉，他自紙袋中拿出一本厚硬書封的書拿給她。

    鳳信伸手要接過，男孩卻在書快碰到她手時，放開了書，讓書墜落地面。

    「不好意思啊，手突然無力了一下?！?/br>
    鳳信蹲下，撿起那本書，正要起身又有一本書自她右臉劃過，砰地落到人行道上。

    鳳信慢慢站起身，看著他。

    「你最好不要對我說不的答案?！顾?。

    「你…不…」

    「鳳信？」江賴靜自后頭漫步過來，打斷兩人沉默的對峙，來到鳳信身邊?！覆皇亲屇阆茸吡藛?？怎么還在這磨磨蹭蹭？」

    男孩將視線自鳳信移向江賴靜，他上下打量老師，在一瞬間露出憎惡的眼光。

    鳳信沒回話。江賴靜發(fā)現(xiàn)地上的書，彎下腰去撿。「看看這書怎么躺在地上…?！?/br>
    就在這個時候，男孩自褲袋拿出某物，握于掌心，突然舉高手，然后猛然往下?lián)]。鳳信機警地往前一跨，手一擋，接著拍落他手中的物品。鏗鏘一聲，一把小刀猛力墬地。

    「你做什么！」鳳信生氣地問。

    男孩目光自在地面上打轉(zhuǎn)的小刀轉(zhuǎn)向問話的鳳信，帶著明顯不再隱藏的惡意，瞪向鳳信。「你干嘛？！大聲什么??？！不是講了不要對我說不嗎?。俊顾蠛?，把紙袋朝她的臉丟去。鳳信揮開，袋中的書飛出，散了一地。他再次舉起拳頭，但被出現(xiàn)在他后方的人給拉住。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是個看來跟書商男孩一樣年紀的男生。

    「喂！你清醒點！」那人一聲大喊，兩手鉗制住男孩，「對不起，我是他朋友，他現(xiàn)在精神、情緒沒有很穩(wěn)定?！顾D(zhuǎn)過來替男孩向鳳信道歉。

    他拉著男孩走遠，男孩被拉走之前，還再不斷對著鳳信叫囂。

    「哇！」江賴靜看著走遠的男孩他們，他回過頭說道，「鳳信，你也太強了！」

    「居然直接跟他對嗆…。」他驚訝地笑說。

    鳳信低著頭要走開。江賴靜拉住她，他正要開口，卻突然住嘴。他趕緊移到鳳信身前，一手握著她的肩膀，看清她的表情。

    「鳳信你…?！菇囲o明白了某事，頓時啞口無言。

    她在發(fā)抖。

    江賴靜雙手放在鳳信肩上，不是將她拉近，而是自己緩緩靠向她，他藉著搭在她肩上的手來衡量距離，靠近，靠近，在剩下幾公分的距離停了下來，他的手離開她的肩，垂在身側(cè)。她低垂著頭，頭頂離老師的下巴好近，而額頭幾乎要貼上他的胸口。

    老師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手，伸向她，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后腦杓?！浮瓕Σ黄稹！顾_口說道。

    在這一刻，鳳信才醒過來似的，她這才發(fā)現(xiàn)了四件事，她跟老師靠得好近、老師摸了她的頭、老師向她道歉、老師…。

    或許是因為老師在她耳邊的聲音，也或許是自老師身上傳來的味道，讓她回過神來。

    「啊…?！锅P信輕喊一聲，往后退。

    老師更快一步地拉住她，聲音中有著不快?！笧槭裁次覀儾荒芸拷?？是因為我的味道嗎？」

    若是在平常的話，老師說的話本來是會惹來鳳信的大笑與吐槽，但因為他的語氣很認真，而鳳信現(xiàn)在也不在正常的狀態(tài)里。所以，她沒有回答，只是掙扎地想掙脫開他的手。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從在頂樓玩?zhèn)鹘忧蚰谴伍_始，你就…」江賴靜輕松反制鳳信的掙脫，但他看見仍努力試著掙開的她手與她的表情，這才知道自己的失態(tài)。然后，在看見她右手，他更無語了。

    「拜託…」她請求。經(jīng)過方才那一小場與書商的爭吵后，她的發(fā)亂了，高馬尾有些松脫，幾縷發(fā)絲因為她低垂的動作而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他松開她的手臂，語調(diào)回歸平常，輕執(zhí)起她的右手?！笇Σ黄稹，F(xiàn)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br>
    鳳信的手受傷了。在手腕處有道細長型的血痕。

    鳳信看著那道傷口，片刻耳鳴，在那聽不見外界聲音的幾秒鐘里，想起來了那個她回過神后，她發(fā)現(xiàn)的第四件事情是，她與老師，他們的鞋尖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