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風吃醋
端微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軟枕已被她的汗水濕了,她坐起身輕輕喘了一口氣,抬手觸上自己額上的汗水。夢中謝祈明那日的聲音還環(huán)繞在她耳邊,那些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余音仍是“莫怪微臣狠心”幾個字。她不由得聯(lián)想起章阮的死狀,掌心中也冒出汗珠來。 錦碧撩開紗簾,用帕子擦著她額上的汗珠,聲音緩緩的:“殿下,可是做噩夢了?” 端微接過她捧來的茶水,喝下一口方緩了許多。她搖了搖頭,手卻抓緊了錦被,望向了外頭的天色:“什么時辰了?” “辰時剛過,徐女官正在殿外候著,囑咐我們不必叫醒殿下?!?/br> 端微聽到是徐肅儀來,連忙向外看了一眼:“快請她進來。” 徐肅儀進殿時端微仍在床上,瞧著便像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坐至床邊,剛剛觸到端微的手掌便察覺到她掌心的汗珠。端微體寒,夏日里都不見有汗水,她不禁拿著帕子擦了擦她的掌心,輕輕問道:“音音?!?/br> “這幾日睡不好而已,你別擔心,”端微先她一步說出來,“聽聞昨日謝祈明當真從吏部選了一些人到刑部去,我思量了許久,故而多夢?!?/br> “的確如此,不過他只是點頭,選人還是由沉含章所選的。畢竟沉含章為吏部侍郎,這樣確能緩解吏部壅滯,也剛好能解刑部人手不足之困,哥哥已被選去了,”徐肅儀按著她的掌心,像想起了什么,“音音,章阮的死,你莫要放在心上。一入這深宮,沒有誰的命是握在自己手中的?!?/br> 端微點了點頭,道:“陳湘已死,我想崔復快有動作了?!?/br> “說起此事,我正是想來告訴你,興許江禹淮并非是全心襄助。我雖與他相識數(shù)年,知他人品貴重。但此人心思深沉,且心緒從不露于表面。前幾日我讓哥哥的人暗中前往廬陵查過,江氏為廬陵望族,與崔家這幾年來多因利益而不和,”徐肅儀皺起眉頭,“除掉崔復,拔除崔家在廬陵的勢力也是他們所希望的,我猜想興許江禹淮也是在借你之手,將此事做干凈?!?/br> 說罷,她看向端微:“音音,他在利用你。” 她看向端微,只見她正用指尖捻著自己的發(fā)尾,并無吃驚之意。見徐肅儀看她,她仍打著圈兒玩著自己的發(fā)尾,聲音淡淡:“我知道?!?/br> “同他玩玩,又有何妨?!?/br> 徐肅儀像是微微吃了一驚,可并未說什么。端微拉起她的手,聲音低了一些:“肅儀,若我說現(xiàn)在我為了一些事,可以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你會不會覺得我有些不擇手段?” 徐肅儀看著她的神情,搖了搖頭:“音音,你是儲君,你今后要做大齊千千萬萬子民的君主。無論你利用什么,又或是踏著誰走上去,都是常理。因為歷來的君主都是這樣做的,哪怕有一天,你要利用的人是我——” 端微未言語,好似苦笑一聲,伸手和她的手握到了一起。她低著頭,所以徐肅儀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她眸光中似含了萬千情緒,但不待片刻,語氣便恢復如常:“對了,我有一事想確認,那冬藤散……會不會影響子嗣?” 徐肅儀有些奇怪,但還是答道:“從前陛下讓長公主與你服冬藤散,是因此物雖是毒藥,但若控制好藥量,定時服用便可讓身子減輕其他毒物的禍害。若不定時、不定量,毒性漸深,會使人雙目視物之力漸漸下降,倒還未聽說此物會影響子嗣的,你怎么問起這個?” “畢竟是將冬藤散混進了唇脂里,我少不得也要吞進一些,只是有些擔心我將來的子嗣……會不會被影響,”端微這樣說著,語氣輕了一些,“如此而已?!?/br> 議事堂內(nèi),沉含章將今日的奏折盡數(shù)堆到了許觀節(jié)的書案上。書案上已堆了不少文書,他抬手止住沉含章的動作,語氣停了停:“你吏部人手眾多,你少不得清閑,將這些都給我怕是不成?!?/br> “許兄才思過人,近來謝大人事多,這些自然就落到許兄頭上了,”沉含章打趣一聲,“實在不行,許兄可分些給殿下來看?!?/br> “殿下連一塊糖被人搶去都要委屈上許久,這樣孩子心性,怎看得了奏折?”許觀節(jié)隨手拿起一本,想起那日端微來時的情景,“雖說謝大人定不會對殿下這樣心思單純的女子起念動心,但要從大局考慮,自然要哄著她?!?/br> 說到這里,他語氣一轉(zhuǎn),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不巧,我忘記沉兄最愛心思單純的女子。想來若沉兄未到官場,是十分愿意做殿下的侍君的。” 沉含章聽他打趣兒,臉頰瞬間便紅了:“休要胡言亂語?!?/br> “罷了,方才鐘由過來提及大人正往御花園去,我們也一并去吧,”許觀節(jié)擱下了手中的東西,見沉含章的神色,不由得輕笑一聲,“我不過隨口打趣兒,沉兄莫再多想了?!?/br> 快到夏日,外頭也漸熱起來,只有到日暮時分才多幾分涼意。許觀節(jié)與沉含章正巧在御花園附近配上了謝祈明和鐘由,一行人往里走著,抬眼便瞧見了懸在空中的紙鳶。宮中規(guī)矩甚多,尋常宮人不敢如此放肆。許觀節(jié)抬眼瞧著這紙鳶的顏色,再向前走幾步,果不其然,樹木掩映后,正有一個碧色的身影。 江禹淮看著端微手中的紙鳶,輕輕搖了搖頭,頗為耐心地碰了碰她手邊的線軸:“殿下,紙鳶初放,放線不可過長,眼下東風剛至,稍稍停一會兒再放線,紙鳶便可高飛。” 端微拿著手中的線軸,聽著他的話將紙鳶的線收了一些。紙鳶做成了鳥雀的形狀,上下皆染了青色的顏料,在空中格外顯眼。那邊幾人走進來,許觀節(jié)一眼便看到端微身側(cè)的江禹淮。他側(cè)眼看了看謝祈明的神色,不禁一笑:“往日里只見殿下愛在大人面前轉(zhuǎn),今日倒是不同了?!?/br> 謝祈明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端微,她正揚手將線放了出去,側(cè)首與身側(cè)的江禹淮說著些什么。許是因夠不到已經(jīng)放出去的線,江禹淮站在她身側(cè),伸手替她將線收了一些回來,二人的身子遠看猶如緊密相貼。端微見紙鳶終于迎著風飛上空中,有些興奮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公子,看,飛起來了。” 江禹淮淡淡一笑,伸手扶住端微拿著線軸的手,聲音溫柔清晰:“殿下,若要紙鳶高飛,手中要穩(wěn)?!?/br> 他似還要說什么,抬眼見幾人已走至他們身前。端微背對著幾人,只顧著抬頭看天上的紙鳶,向后幾步就碰上了謝祈明的身子。她抓著線軸向后看,見謝祈明正低眼看著她,眸子像摻了墨一般不知含了什么情緒,瞧著怪讓人害怕。 “你怎么來了?”端微吃了一驚,手上的線軸不由得松了一下。風勢正盛,大半的線便放了出去,連帶著紙鳶不受控制地向外飄去。江禹淮正要上前收線,只見線軸已被人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謝祈明左手攥住了端微拿著線軸的手,將她環(huán)在了懷里,右手向上將線慢慢地收了回來。端微愣了愣,只覺得他手勁兒怎么突然這樣大,輕輕喊了一聲疼,多放出來的線便已被他收回到了線軸里。端微抬眼看他,剛要問一句,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像是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許觀節(jié)挑眉,抬眼看向江禹淮,笑容未變:“未想江大人還有這等閑情逸致,殿下之前只知讀書習字,十分勤勉。現(xiàn)下能這樣放紙鳶,想來也是江大人的功勞。” 江禹淮低眸一笑:“殿下久在宮中,在諸位大人教導下又日日勤奮,只是久病多思不易養(yǎng)身。紙鳶在民間頗受歡迎,殿下放一放紙鳶,有助于疏郁解憂。微臣自知淺陋,故也只能尋這些法子讓殿下開懷?!?/br> “紙鳶是江大人做的,他的手很巧,”端微仰著頭說了一句,指了指空中的紙鳶,“許大人要是也有興趣,我讓江大人再多做幾個送到府上?!?/br> 她話音剛落,被謝祈明握著的手又疼了一分。她不解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只見他神色雖一如往常,垂眼看她時眸中多了些警告的意味。端微皺了皺眉,將自己的手向外掙了掙,輕聲道:“你輕些,我的手又不是鐵打的?!?/br> “江大人既精通醫(yī)理,又善于制物,微臣佩服,”許觀節(jié)瞧著這空中的紙鳶,“像我等便想不出用紙鳶來替殿下解郁的法子,看來還是江大人心思細密??催@紙鳶精巧,想必大人花費不少精力?!?/br> “能為殿下效勞,多少時間也不算枉費,”江禹淮依舊笑了笑,“在下不過窮有幾分手藝,遠不及許大人與沉大人在內(nèi)閣日理萬機的智慧。” 端微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往,不禁生出幾分想看好戲的心思。只是她手還被人箍著,想要再湊近些聽是聽不到,她只得掙了一下,卻被身后的人攬著腰按得更緊了一些。謝祈明握著她的手,將紙鳶慢慢地向下收。她掙也掙不脫,回頭瞪了他一眼:“謝祈明,你這是做什么?” “殿下大病初愈,不宜吹風,且明日尚有功課,今日便到此為止。”謝祈明一面說著,一面將紙鳶收了回來。端微還沒有玩夠,眼瞧著紙鳶被一點點收回來,剛要開口,被謝祈明按到懷里轉(zhuǎn)過身去,順手捂上了她的唇。 “幾位大人慢慢聊,我就先送殿下回宮,”謝祈明轉(zhuǎn)頭看向幾人,目光對上江禹淮的眼眸,尾音上揚一分,“江大人,告辭?!?/br> 端微連紙鳶都未來得及拾起來,被謝祈明強箍著就走進了御花園深處。自御花園盡頭確有小路通向明光殿,只是此路窄偏,少有人走,端微更是沒有走過。她半推半就被人帶到了盡頭的杏樹前,正要問他,被他捏住的腰身就又疼了一下。 端微倚著杏樹,抬頭看他的神情。只是夜色蒙下來,此處燈火微弱,她便看不清了。謝祈明一只手扶著她的腰,手掌動了動,低頭掐上她的下巴。端微吃痛地哼了一聲,皺著眉頭看他:“謝祈明,你無緣無故發(fā)些什么瘋?” “殿下前幾日尚且說只有我一人,前頭與沉大人糾纏不清,今日又與江大人拉拉扯扯。微臣實在不知,”他低頭看她,指尖摸索著她小巧的耳垂,“殿下口中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心?” “我……何時與公子拉拉扯扯?”端微怔了怔,后背抵著杏樹的樹干,“他不過教我怎樣放那紙鳶,只是湊巧而已。再者,內(nèi)閣如此繁忙,我若拿著紙鳶去找你教我,你可有空閑?” “公子?殿下叫的可真親熱?!?/br> “你……你都不讓我碰,卻還吃這些無緣無故的飛醋,”端微覺得好笑,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那自明日起,我也叫你公子如何?你說要怎么樣,我便怎么樣?!?/br> 謝祈明沒有說話,她語氣頓了頓,踮著腳尖,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這樣可行了?” 他在夜色中注視著端微的眼眸,目光落到她的唇上。桂花的香氣馥郁,他抬手從端微袖中抽出手帕,按上了她的唇。端微略微掙扎,手腕被他扼住壓到樹上。他卷著帕子將她唇上胭脂一一拭去,端微不知他何意,輕哼了一聲,隨即被他捏住了下巴。 他傾身吻了下來。 往日的親吻他總在回避,此刻舌尖卻長驅(qū)直入。端微一時間未喘得上氣,被他頂開了牙關。唇舌的交纏讓她身子不由得軟下去,他一手扶住她的腰身,捏著她下巴的手松了松,唇舌間瞬時冒出曖昧的水聲。 “你……“端微只覺得后背快要被樹干磨破了,剛輕喘著出聲,謝祈明已將她抱到了懷里。胸膛中有劇烈的心跳,端微還未回過神,唇上便被他輕輕咬了一口。她吃痛地倚著他的身子坐下來,指尖掐上了他的手臂:“你不如兩口將我吞了,我倒不會受這些罪?!?/br> 平日他裝的這樣好,倒真讓人以為他沒有半分欲念。端微一面說一面看著他,埋怨似的碰了碰自己有些微腫的唇:“親便親了,為何將我胭脂擦了?” “殿下那日嫌微臣太過用力,以至胭脂掉盡,微臣此次先擦了,便不會掉盡了?!?/br> “……” 她不由得氣笑出聲,抬眼瞧他:“那今日怎么不說我耽于情色了?” “微臣擔心殿下玩物喪志,不得不想些殿下更喜歡的事來做,”謝祈明聲音落在她耳畔,“微臣良苦用心,殿下可知?” 端微假意應承了一聲,被他咬過的唇瓣還在隱隱作痛。她正要說起來,腰身就被他抱得更緊了一些。謝祈明揉捏著她的耳垂,聲音隱在nongnong的夜色中,已全沒了白日里的克制有禮:“微臣的心太小,若殿下并非真心,想來應知后果如何。“ 端微攥著帕子的手指不禁顫了顫,雖是如此,她仍然冷靜著,語氣反而多了一分笑意:“你說,我對你這樣上心,怎么不算真心。” “那微臣便為殿下舉些例來,比如殿下利用微臣以后便棄如敝履,又或者——”謝祈明語氣低了一些,手指緩緩地碰上她的唇,“殿下心中有了其他人。凡此種種,都算不得真心?!?/br> “你莫要冤枉我,自我醒后,你且說說我是不是只同你一人這樣親密?你若再不信,我便就此起誓,”端微暗自輕輕吸了一口氣,攬著他的脖頸看他,“我慕觀音,生生世世不算,且算今生今世,就只有你一人。生同衾,死同xue,絕不棄你而去。這樣你可放心了?” 端微雖看不清他神情,但隱約感到抱著自己的人神色好像是好了許多。她估摸著謝祈明這人確實不好招惹,惹了還必須對他一生一世的負責,瞬間生出幾分懊悔之感。她在心底對老天爺?shù)懒艘宦暋澳斦妗?,又傾身親了親他的唇角,溫言軟語道:“至于其他人,我對他們并無他意。江公子于我,不過是如計撫司其余人一般,只是我能用之人罷了?!?/br> 御花園內(nèi)草木葳蕤,枝葉繁茂,層層迭迭的花樹都在這棵杏樹之后。樹木掩映,燈火微弱,隔著樹后一條小徑站定的人默默地看向了那棵杏樹。他聽著端微的聲音,慢慢低下了頭,看向了手中之物。 碧色的紙鳶靜靜的如滯飛的鳥兒,倏忽停下,落在了他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