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上)
御馬在林場里飛馳,帶起草葉的沙沙聲響。 抽箭,挽弓,搭箭,拉弓,開弦…… 阿斯蘭緩緩放了弓下手。 “怎么了?”皇帝從后頭趕上來,見他有些怏怏不樂,連箭也并不射出去。 原先瞄準的兔子早沒影兒了。 “十二石弓?!卑⑺固m緩緩撫摸過拉緊的弦,“我族男子以挽強弓、馴烈馬、斗猛獸為榮。這把弓,我現(xiàn)在拉不滿了。” 這次輪到皇帝沉吟起來,“是我那一箭……?”那一箭直入肩胛,自然損傷肌理,后頭軍醫(yī)更為療傷切開肌腱,要愈合如初顯然……或許已再不可能。 “是。我武藝不精,中你箭矢?!卑⑺固m重新張弓,卻仍舊沒能拉過耳,只得又緩緩放下來。 “重箭強弓,五步射面,可將人釘于地下?!被实郯醋×怂€想再試的手,“你這武藝我也不及。我再延請名醫(yī)為你診治。宮中太醫(yī)若不合宜,便請宮外的神醫(yī),盡力讓你恢復(fù)?!?/br> 阿斯蘭笑了一聲,一下張弓搭箭對準了皇帝,“你不怕我先殺你。” 皇帝也不慌亂,坦然對著箭鏃,“我不屑于使那廢人武功的下三濫手段。再說,你去年此時也是在此地安排了一隊死士刺殺我,此時你仍想動手也不奇怪。” “蛇蝎美人?!卑⑺固m低聲罵了一句,終究是放了弓箭下來,“……我聽人回報,說你箭無虛發(fā),直取面門,一息之內(nèi)可連挽三弦?!?/br> 皇帝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起來秋狩那場刺殺。她是輕弓短箭的巧捷行頭,卻遞了給阿斯蘭去,“我幼時總覺不平,男子挽強弓較女子容易許多,趙豐實……就是趙殷,他上馬能挽十石弓,下馬可重甲負刀斧挽十二石,我怎么練也差一口氣。師傅說,腰力不足,臂力也差,才叫我改用輕弓,練速射,重準心。” “……馬上重速射,是沒錯的?!卑⑺固m沉聲道,想起狹路相逢之時她穿肩一箭,的確輕快迅捷,“輕弓拉起來更快,騎射行獵,都不以重弓為要。你師傅是很有經(jīng)驗的戰(zhàn)士?!?/br> “我?guī)煾稻褪勤w殷他父親,你們罵的漢人飛虎。”皇帝大笑,“再說,實在到了要用重箭時候,大可備一把弩機?!彼冻鲂┙器锷裆珌?,“若天生氣力不如人,倒不如在器與巧上多耗些神,補足了短處也就是了?!?/br> 阿斯蘭微微瞠目,旋即收了神色瞧去一旁,“我不用你開導(dǎo)?!?/br> “那你用不用我廣召名醫(yī)?”皇帝撥轉(zhuǎn)馬頭,控著馬在御馬周圍繞了一圈,“你如今是我的侍君,我既身為你妻君,受你侍奉,自然也有護你周全的義務(wù)。我大楚重禮義,你來了便是客人,更不說如今我與你是合作關(guān)系?!?/br> 這一圈才繞過了,阿斯蘭便伸手抓住了皇帝腕子,“只是合作關(guān)系?!彼浪蓝⒅实垩劬Γ瑵饷减酒?,一雙鷹眼灰眸半露銳光,“只是合作關(guān)系。” “合作關(guān)系?!被实坌ζ饋恚劬ξ⒉[,秋波流轉(zhuǎn),“嗯,你若想,自然也是我的君侍?!彼唤?jīng)心蹬在馬上,柔聲笑道,“只怕你不愿?!?/br> 腕上的手慢慢松開,皇帝胯下坐騎也順著喜好走了起來,緩緩奔到前頭去。行出沒幾步,她眼神一凜,驟然搭弓,射下一只麻雀來。 獵鹿熊等大物固然需重弓,射雀卻全靠巧捷靈動。阿斯蘭先拾了雀來,丟進皇帝鞍前袋中。 一時沉默。 并轡行過了許久,阿斯蘭才尋了個旁的話頭,“去年我的人向我說,有個你身邊的內(nèi)官獵到了熊,是哪個?” “你日日見著他的?!被实坌α诵Γ瑳_稍遠些地方揚了揚下巴,“就是法蘭切斯卡。”她這親衛(wèi)今日教阿努格纏上了,一直不得脫身,只得陪著半大孩子在獵場里頭瞎跑,“你也想獵熊?” 阿斯蘭看了看手里重弓,低聲道,“現(xiàn)在獵不到了……不過是問問,你身邊有這般勇士,該知曉他身份。沒想到就是那個金毛奴?!彼b遙望了法蘭切斯卡一眼,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奇怪,他很強?!?/br> 那邊阿努格早看見了自家哥哥同皇帝,催著棗紅小馬迎了過來,“皇帝陛下!公子!”后頭是一臉無奈的法蘭切斯卡,看樣子已經(jīng)被這個半大小子折騰得沒了脾氣。 皇帝于是微笑,叫了阿努格近前來,“可打著什么獵物?” “這里兔子多,打了好些兔子,可以烤來吃!” 皇帝于是看了妖精一眼,對方這下才總算松了口氣,先跟到皇帝身側(cè),“人小鬼大,我全看他了,什么都沒弄到。” “嗯,這可怎么好,我也只有一只麻雀。”皇帝笑,“三個大人靠一個孩子?!彼龗吡艘谎凵韨?cè)阿斯蘭,他便知趣地去陪了弟弟。皇帝這才帶著妖精牽馬往一邊去,“帶了那小子半日,你覺如何?” “很好啊,反應(yīng)快眼力好,”妖精看了看阿斯蘭,“那家伙能同意?”他隨手折了幾枝草根來坐到地上,“交給長安都要死要活的,再有天分,哪能有如意聽話。再說了,你這么安排,也不怕他和你鬧掰了。” 那幾枝草葉在妖精手里翻飛幾下,很快成了只草蟲。 皇帝壓低了聲音嗤笑,“你不是真以為我喜歡他吧?” 草蟲最后一條腿便斷在那,只有最后幾葉草顫顫巍巍的,“……你是越來越像先帝了?!毖舫鲆豢跉?,接著綁好最后一條腿才站起來,“男人跟了你就沒一個是好下場?!彼S手便將草蟲放到了皇帝發(fā)冠頂上,牽了馬去吃草。 跑了一日的馬,夕陽時候人困倦,回程路上阿努格已然昏昏沉沉,在外頭歪倒在妖精身上。 “你去車里睡,在外頭小心掉下去?!敝挥醒€清醒著,卻也不敢催馬太急,只有緩緩行往市中去?;实塾辛?,晚上要逛城中夜市。 七月初六,市中正是一年里頭最鬧騰那幾日,越往城中去喧鬧聲越響。 “難得與皇帝陛下一起,我進去打擾哥哥好事?!边@半大孩子作起大人般深沉來,“哥哥不敢說,我可不傻?;实郾菹虏豢此焯煸趯m里閑逛,不就是想遇著皇帝陛下,還……”這孩子還清了清嗓子,“在榻上……”約莫是被宮里規(guī)矩熏陶得狠了,這孩子說到后頭反紅了臉,只給了妖精一個眼色,“我聽見他叫皇帝陛下啦……” 看得妖精好笑,“你就這么把你哥哥賣啦?” “和你說說,你也和皇帝陛下提提……”他打著呵欠,“我打聽了,你是皇帝陛下最親近的侍從……說話管用。再說喜歡皇帝陛下怎么了,皇帝陛下好看,對我好,我也喜歡的?!?/br> 說有些心思倒也有,說單純也確很有些孩子氣。妖精于是輕聲笑,“你不怕我和景漱瑤說你哥哥壞話?”和皇帝一處待久了,他也學得和皇帝似的,沒事喜歡逗人玩。 “你是好人……”阿努格甚至拍了拍妖精手臂,只是太困倦了,拍著拍著便沒了氣力,成了被妖精護在懷里,以免他滑到車外。 “哪用得著我說……”妖精瞥了車里頭一眼,那兩人早睡著了,東倒西歪,皇帝一手摟著小公子的腰身,阿斯蘭的頭還靠在皇帝肩上。 待到了市中,已然是黃昏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被实蹱苛税⑺固m手在市中漫步,“雖非上元佳節(jié),也算是約了你出來?!逼咴鲁跗咴S多閨中兒郎要乞巧,趕科考的女娘郎君們要拜魁星,又是朝中公休假期,市中本是從早到晚都要熱鬧的,可今日是七月六,許多攤位才擺了出來,還沒拿著最好的貨品吆喝。 妖精被皇帝配了個看小孩的任務(wù),只能在后頭陪著阿努格東看西逛,還得分一半神看著前頭主子,難得地沒什么精力在皇帝耳邊發(fā)牢sao?;实矍扑僖姷刈笾в医I,也沒什么幫他的心思,只帶著身側(cè)郎君,一邊晃悠一邊敘話。 “這句我聽過?!卑⑺固m回了一句,“是情人幽會?!?/br> “是啊?!被实塾谑屈c點頭,“上元節(jié)有燈會,情人相約出來游園賞燈一整晚,也是民間男女相看相約的日子。”一個扛著糖葫蘆的販子過去,被她叫住了,“來一串。”她看了阿斯蘭一眼,“還是兩串吧?!?/br> “好嘞,六個銅板。”那販子收了錢,取下兩串糖葫蘆,“娘子小心,天熱,糖化得快?!?/br> “好。”皇帝隨手遞給阿斯蘭一串,“你也嘗嘗。宮外的小吃比不上宮里頭精細,但也有些風味的?!?/br> “……哄小孩子的玩意兒?!鼻嗄暾龑⒘阕爝f回給皇帝,一回頭見著她手上那串已經(jīng)給了阿努格,小少年正舉著竹簽咬下一顆來,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謝謝……謝謝娘子!” 他手上那串一下就變得燙手起來。 阿斯蘭拽了皇帝回身,用力將糖葫蘆塞進她手里:“你吃吧?!笨上Щ实蹧]有要接的意思,反拽了他的手去,就著手咬下一顆果實。 “……你們漢人不是最重禮數(shù),這樣不算不檢點么?!卑⑺固m瞥見道旁的絲線攤子,炸糕攤子,畫糖畫兒的,捏面人兒的,還有稍遠些的茶鋪布行瓦子戲。燈火通明的,照在狹窄的青石板路上,更顯得路面崎嶇。 于是身側(cè)女子便笑出聲來,“自家夫侍遞來的零嘴,吃些算什么失禮?”她略掩著唇,透著掌心外緣還能見著略微鼓起的粉腮,想來還有些沒咽下的,“旁人見了只會說,妻侍恩愛,房中和睦?!蹦请p杏核眼微微彎起,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映了幾星夜市燈火。 “你說是合作關(guān)系?!?/br> “你想是什么呢,”皇帝只牽著他手笑,“總之我是要對你負責的。你若不情愿,我也沒什么好法子,只顧著你周全也便罷了。” 阿斯蘭沉默下去?;实鬯剖遣辉谝馑拇饛?fù),不過是夜市中行人如織,怕他人生地不熟的走丟了那般,只牽著手不放開,卻也不甚留意他的情態(tài)。她慣于被人簇擁著伺候著,自然也習慣了在前半步,教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 毫無防備。 串山楂果子的竹簽戳在掌心里還有幾分疼。阿斯蘭收了手來,自己咬下一顆果子。不出所料,外邊兒玫瑰糖漿的清甜才過去,便是一陣倒了牙的酸。 直教人想丟了開去。 可皇帝再回頭看時,便是小公子咬緊牙關(guān)吞咽山楂果子的場面。 “你不愛吃便不要勉強?!被实劢酉铝舜淮_€剩下最后一粒,“自苦什么呢?!彼逻@最后一粒,隨手丟了竹簽,“不喜歡,說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正走到河邊,她忽而頓住了腳步。 “回去吧?!被实垠E然停下,看著橋那邊高掛的燈籠,“那邊就沒什么可看了?!?/br> 河上花船密布,緩緩順著水流行往下游,還有攬客的小郎沖著貴女拋灑花瓣,留下幾分笑貌。“娘子,市中無趣,不如上畫舫聽曲泛舟呀……”那小郎聲音悠遠,作艷麗打扮,笑里還摻雜幾分脂粉氣。 有些庸俗了?;实郯祰@,若是南風館里的幾位名角兒,譬如純生、青陽、桑陌之流,總還有些格調(diào),不至于這般直白攬客的。她不禁瞟了一眼身側(cè)青年,看來今兒若想春風一度是不行的了。一下又不由惋惜。 “那邊有什么不能去?”誰知這小郎君哪壺不開提哪壺,偏生要問這么一句。說著還提了腳想往對岸去,“我看也是亮著燈開門的?!?/br> 皇帝趕忙拉住了人,“那邊是勾欄……”一下想著這外族人約莫只當是正經(jīng)戲臺子,又補了一句,“很有些風月場所,煙柳巷陌……玩小倌的?!弊詈筮@句實在很對不住多年修養(yǎng),饒是她從前在軍中葷話說得慣了,如此直白鋪敘而來到底有損顏面。 阿斯蘭到底年紀輕,沒經(jīng)過什么事,聞言也有些訕訕,面頰上染了薄紅,“原來是……”又收了回身,“回宮么?!?/br> 皇帝正要點頭,下游駛回來一輪花船,遠遠地便聽見人唱,“獸煙盤,金麟形影單。絲帕歌留九張機,高燭燒盡小重山,長恨倚闌干”,《憶江南》的牌,琴音悠遠,曲調(diào)惆悵,人聲清越。 凄凄切切,訴盡孤苦相思。 皇帝聽得腳下發(fā)沉,正想拉了阿斯蘭離開,沒想到那花船已到了腳下,一個小童出來打了個千兒道,“張娘子許久未見了,我家公子請您上船吃酒呢?!蹦切⊥U了眼阿斯蘭,只笑道,“只是吃頓酒,也沒甚不便,想來這位郎君不會不允的?!?/br> 見著皇帝動搖,里頭早傳了聲兒出來,“燕娘怎還不來呢,上次燕娘留的新詞奴家可是練熟了,燕娘聽著不好么?” 她在外慣借父族張氏之名,倒轉(zhuǎn)表字,便作張如燕張二娘子,只幾個相好的倌兒敢如此僭越,狎昵呼作“燕娘”。 阿斯蘭忍不住啐了一句:“無恥。” 皇帝一下進退兩難,微笑道,“可是你家公子被公公為難了?今日怕吃不得酒,替你家公子打點些卻是無礙的。” “燕娘……”那公子當時聽聞了皇帝在外之言,忍不住從船中探出身子來,衣襟半松,發(fā)髻微散,斜抱了一把蕉葉琴,困倚在船邊,“燕娘,奴家是想你呀……旁的恩客奴家一瞧見你便都推了的?!?/br> 話都說到這份上,皇帝也不得不全了這公子面子了?!凹儍涸跞绱宋约耗?,教公公為難怎么好?”純生是紅綃院頭牌,平素要見一面也難得很,若非他自己點頭允下,再出多少價也無用。若今日說推了旁人,只怕是半道上將恩客勸了去旁人船上。 她正要往舷板上踏過去,卻被阿斯蘭拽住了肘彎,死死扯在岸上。 “你早上說,今晚會召我。” “不過是吃個酒,此時回去也誤了時辰,倒不如坐下吃一席,”皇帝笑,對上阿斯蘭一雙灰眸,“借了純兒的地方宿一晚?!?/br> 法蘭切斯卡本帶著阿努格跟在稍遠些的地方,一聽皇帝這話不由垮了臉來,放了阿努格趕上去,“我往哪去?”他意指阿努格。從前這兩個狼狽為jian的不知多少回同眠煙花,自然也不在意這個。只是究竟有個半大小子同行,宿在煙柳地方很不合適。 純生見了這下便看出來這美貌蠻子不過是個偏房侍子,若是正頭夫郎必不會遭如此提議。至于后頭那金發(fā)仆侍,想來更是沒名沒分的了,便笑,“若幾位郎君不嫌棄,奴家花船倒干凈,不會教郎君們宿在花樓里頭,平白污了名聲?!彼浦实?,“奴家自知是勾欄里人,比不上郎君們清白,也配不了燕娘,就只是吃一回酒,解了奴家相思之情就是了……” 小公子說著,一邊已是自傷身世,黯然垂淚,瞧得人心都化了。 “倀鬼作胎的下賤東西,沒得廉恥之心便罷了,還要攀扯清白兒郎下水?!辈恢裁慈肆R了一句,聽得船上純生一僵,抱著琴泫然欲泣,作了那送去情人的行狀來,“是純兒貪多了,燕娘快走吧。” 阿斯蘭只覺這人好罵,聽得心下舒坦,不料皇帝反起了憐愛之心,道,“純兒落在這處也非本愿,今日不過是一頓酒,有何不可呢?!彼兆“⑺固m手腕,輕輕一撥便教他松開了,低聲道,“此時回去只怕成了夜叩宮門,你們不若去長主府睡一晚?!?/br> “放自己男人去別的女人府上?”阿斯蘭兩筆濃眉降下。 “阿琦是我親妹?!被实垲H為不悅。 誰知阿斯蘭提了腳率先跨上舷板,“既然是吃酒,我相陪一下也沒什么吧?!彼雭硎菍熁ㄏ锬爸械氖侄我粺o所知,只教純生也一時愣怔,沒反應(yīng)過來便放了他上船去。 他已上去了,皇帝自不必說,連著妖精也只能帶著阿努格也上了花船。這船造得不大,內(nèi)里卻很是精細,也不顯得狹窄,甚至還分開了兩間屋室,一間品茶聽曲,自然另一間便是休憩地方,外頭還有一人寬的偏間,精巧得很。 ———————————————— 本章未完。因為太長了所以分開兩段發(fā)。 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3P(也可能是4P)包了一桌餃子! 我就不信我拐不上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