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親戚那邊白事辦完，馮瑞卿風塵仆仆歸來，等待他的是一連串難以置信的消息。

    先是馮瑞喆在大門口等他，急急地說著杏娘離開了，自己沒找到人，聽鄰居說是回老家去了，馮瑞卿此時也發(fā)覺，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杏娘的老家在何處。

    然后是葛蓮生的父親帶著女兒來馮家要個說法，說是有人寫信告訴蓮生，馮瑞卿在外包養(yǎng)女人，不值當嫁給他。

    最后是閔太太冷淡地對馮瑞卿說：“那個小賤人拿了一筆錢就跑路了，誰知道去了哪兒？可能是回老家嫁人去了?！?/br>
    “媽，您告訴我實情，她到底去哪兒了？您知道對不對？您告訴我……”馮瑞卿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作揖，想盡了好話哀求著母親。

    閔太太不為所動，她只是冷冷望向窗外，整理著窗臺上的一盆扭曲病梅，幽幽說著：“瑞卿，開了春你就趕緊結婚，有了孩子，也算是對你父親、對我們馮家的交代?！?/br>
    馮瑞卿堅定地說：“我不會娶蓮生，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很深的感情，我愛上了杏娘，怎么能和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成婚？這對我和蓮生都不公平。您也看到了，既然葛家都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為，葛伯父對我現在的工作也頗有微詞，那他絕對不會再同意這門婚事，您何苦還要繼續(xù)把我們用紅線綁住呢？”

    閔太太默默聽著，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聽完了還笑了一下：“瑞卿，你不要說我保守，如果那位顏小姐出身好，像是蓮生一般，我也會同意，即便我覺得她長得狐媚?？伤皇?，她只是個下九流唱戲得，她對你的未來沒有絲毫助益。你不要再傻了?！?/br>
    “我的未來很簡單，我沒有那么高的愿景，既不想涉足官場，也不想進入商戰(zhàn)。我只是希望和我喜歡的女人結婚生子。mama，您也愛過父親，您也知道兩心相許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一件事，你忍心讓蓮生和您后半生一樣嗎？”

    閔太太望著他：“可你不是你父親，母親知道，你不會像你父親那樣花心濫情?！瘪T瑞卿看向母親目露慈祥，她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瘦削的面孔，沉重地說：“瑞卿啊，我的好兒子，母親就你這么一個孩子，你難道也舍得母親難過嗎？母親的安排都是為了你好，你爹沒了，這個家需要你肩負起來，有一個幫的上忙的岳丈事半功倍啊?！?/br>
    “這個家又不是只有我，還有瑞喆，還有meimei，現在是新社會，男女都一樣，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軗纹疬@個家呢？”

    “他們又不是母親的孩子，他們有自己的親媽，你不一樣，你是我親生的，是這個家的嫡長子?！遍h太太揚聲道。

    馮瑞卿站起身，慘然一笑，搖了搖頭，語氣甚是顧勇的憤怒：“這個家本來也不過如此，當初父親不也是借了爺爺的光，否則就他驕奢yin逸的本性，憑什么做一個土霸王？如今他死了，你知不知道街頭巷尾有多少人拍手稱快？有多少被他辜負、糟蹋、欺辱的家人恨不得挖了他的墳地？這樣的家庭還有什么可以去支撐得？我沒那么多遠大理想，也沒想著要光耀門楣，我只想憑借自己所學找一份安家立命的工作，奉養(yǎng)母親、與妻和樂，僅此而已?！?/br>
    他緩了口氣，對母親認真說，“瑞喆雖然這些日子行事顛倒，但也依舊是個好男兒，畢業(yè)之后一定有所作為，meimei天真爛漫，但是聰穎慧黠，未來我會出資資助她出去讀書，這個家有他們在都不會衰敗?！?/br>
    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閔太太拉住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著：“畜生，那個賤人貪圖錢財，是她不要你了，你為什么還要執(zhí)迷不悟？你到底被她灌了什么迷糊湯？你連親生母親也不要了嗎？”

    “母親身體安康，家中又不是只有母親孤身一人，舅舅還在這里任職高位，我實在沒有什么可擔心得。您說得對，我不是父親，我和父親不一樣，父親是處處風流、處處留情，看似無情，實則多情。我只鐘情一人，看似溫情，實則對旁人無情?！瘪T瑞卿含著悠然笑意，他笑起來的時候溫潤無害，永遠都是世家公子的模樣，那是閔太太一點一滴培養(yǎng)出來的模樣，可是這一刻她才發(fā)覺，兒子的眼神中其實很早就透著冰冷與荒蕪。

    閔太太揪住他衣袖的手指漸漸不自覺地松開，喃喃說：“你真的不管我了？”

    “我沒有不管您，我找回杏娘，與她結婚，您是我們的母親，我肯定奉養(yǎng)終身。只是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彼帐靶欣詈芸?，隨便塞了幾件衣服，拿上財物便要走。

    閔太太跟了上去，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再沒有一絲絲從前書香門第貴小姐的樣子。叁姨太也上前勸說，馮瑞喆反倒站在游廊下，靜靜看著不發(fā)一言。

    叁姨太沒什么力氣，下人們也不敢上去，馮瑞卿很容易就擺脫了婦人們，大步往外走。

    閔太太揚聲喊叫：“瑞喆，去把你大哥攔下來，不能讓他去找那個小賤人?！?/br>
    馮瑞喆駐足不前，閔太太痛心疾首，叁姨太也開始數落馮瑞喆不聽話。末了，馮瑞喆只是輕輕吐出幾個字：“若沒有從前那些事，或許我已經娶了杏娘?！?/br>
    院子里終于沉寂下去，馮瑞卿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個家沒有了馮瑞卿，卻好像一如從前，仿佛他的歸來只是一場短暫的幻覺，畢竟距離他回國也不過一年時光。

    馮瑞喆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哥哥與父親相繼離開這個家，他也臨近畢業(yè)，再不能有人為之撐傘，庇護成長。他每日都去給閔太太請安，也學會了噓寒問暖，不再每天流連于秦樓楚館，更多的時間放在了學業(yè)和未來的工作上。

    叁姨太念著阿彌陀佛，閔太太心中稍稍寬慰，但還是更想念沒了音信的馮瑞卿，每日都要追問：“你大哥有沒有消息？”

    馮瑞喆笑道：“冬去春來，大哥肯定能找到顏小姐然后一起回來的?！?/br>
    “回來？他要是帶著那個女人回來，我不會見他們?！遍h太太堅持。

    馮瑞喆幽幽看向窗外，燕子悠然低囀，迅速飛過，不知道大哥如何了，杏娘又是否真得嫁人了？他想，杏娘并不是外表那樣柔柔弱弱的姑娘，她有心思，也會謀算，吃了虧也知道報復，想來應該不會輕易找個男人嫁了。

    煙花叁月，此處小鎮(zhèn)沒有川城的細雨霏霏，春光爛漫，總是和風氣清。過了年之后，這里多出來姐妹倆，jiejie溫柔貌美，meimei活潑天真，在這里落腳之后，jiejie偶爾會去幫那些堂會串個戲，聲音清脆動人，花旦的角色調皮有趣，大家都很喜歡。

    沒多久，她開了個小小的餛飩店，偶爾也會有燒餅，味道不錯，價格實惠。

    油煙氣并沒有讓杏娘的美貌絲毫減損，小鎮(zhèn)上來套近乎的年輕人一批接一批。不過杏娘總是和和氣氣而又保持距離地說笑著，沒有對誰有絲毫青睞。

    直到某一天晚上，杏娘要關店門了，屋外卻傳來腳步聲，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撐著傘踱進小店內。杏娘彎著腰擦拭桌子，聽了動靜溫言說：“要打烊了?！?/br>
    “唔，我想問問這里有杏子嗎？”

    “杏子？”杏娘聽得聲音，身子一震，驀然回首，卻見熟悉的身影立在不遠處，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淌過屋檐，落在男人剛剛離開油紙傘的肩膀處。他也顧不上抹去，只是平靜欣然地看著她，沒有過分的激動，亦沒有絲毫地苛責，只是那樣眾里尋他、目光深深。

    杏娘不知如何是好，馮瑞卿自然而然地來到角落里的桌子邊問：“若是沒有杏子，杏花也行?！?/br>
    杏娘眼睛發(fā)澀，轉過身抹了抹眼睛，平復著心情說：“杏花也沒有，只有餛飩，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

    “當然要吃。”

    她能感覺到馮瑞卿的目光，平常干凈利索的舉動現在卻好像不受控了，一會兒碰到這里，一會兒打翻那個，最后發(fā)覺胡椒粉放的多了，還是硬著頭皮放在他面前。

    馮瑞卿吃了幾口，言笑晏晏：“很好吃?！?/br>
    杏娘也不想裝傻，坐到他對面，低著頭，揪著衣帶上的纓絡穗子幽幽說：“你是要來抓我回去興師問罪嗎？”

    馮瑞卿從容說道：“問你什么罪？”

    杏娘不敢去看他。

    馮瑞卿環(huán)視一周又問道：“原來這就是你的家鄉(xiāng)，你從來不和我說?！?/br>
    杏娘依舊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不開口。

    “那時候我聽說你要回老家嫁人，你嫁人了嗎？你先生也在附近嗎？”

    “是啊，我先生就在后院，你要是sao擾我，他就出來揍你。你吃完飯就趕快走?！毙幽锕淖阌職庹f著，可還是外強中干，像是強撐著發(fā)脾氣的貓兒。

    馮瑞卿“唔”了一聲，也看不出喜悅和失落，倒是真的聽了她的話低著頭繼續(xù)吃飯，一碗餛飩吃完，遞過去錢，旋而說了句“再見”就提著傘離開了。

    自始至終，馮瑞卿沒有過分糾纏，好像真得只是路過巧遇，與自己不過是舊日相識，寒暄幾句，便沒了下文。杏娘望著星子熹微的夜空，再往遠處看去，已經分辨不出馮瑞卿的身影，心下一陣落寞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