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三家三位大人皆凝目于她，而她的目僅凝于一人之眸。

    那是雙她相信她此生再不會直視的貴人之眸，此時于江戶城的御殿，于眾目睽睽之下卻看她溫柔如舊。

    那溫柔足以在她忘記丈量兩人的距離時悄然抹去她的惶惑。

    鎮(zhèn)心定神，融野重新執(zhí)筆掭墨，落紙時再不見毫厘遲疑。

    虎身魚鱗，鹿角牛尾。以曾繪過的麒麟為參考，她為這惹得她如芒刺在背、畏忌難安的年獸添上比野豬更粗更長更鋒利的一對獠牙。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顾鴮W(xué)過王文公的《元日》一詩，得徂徠老師講解方知唐國百姓于大晦日這天掛鞭炮的習(xí)俗。那么，鞭炮是為了慶賀新年嗎？沒問過，徂徠老師也未說?；蛘哚迯评蠋熣f了，然這松雪融野的榆木腦袋又給忘了。

    “哦，這是炮仗！已故的桂昌院大人曾為我做過這東西，沒炸成！”鮜續(xù)zнàńɡ擳噈至リ：yehua5 .

    促狹法眼的畫呈與將軍垂覽，將軍見了贊不絕口，念起亡父又不禁追憶潸然。

    再往下傳閱，世子仍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模樣，尾張則嘆服驅(qū)逐年獸的百姓們或憤怒或恐慌的各般生動表情，水戶更是對用百姓神態(tài)襯托年獸之可怖的手法贊美不迭。

    到紀(jì)州，紀(jì)州又不置一詞了，怪人一個。

    “栴檀的也好了？快快呈與將軍！”

    世子喜愛栴檀法眼那是江戶城人盡皆知的事，可這冷熱差未免太明顯了，比之將軍對促狹法眼的喜愛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也不錯，流暢?！庇[后將軍又?jǐn)[首，“只年獸既為吃人毀田的兇獸，又何以生得菩薩相，不妥?！?/br>
    接過小姓奉來的畫，世子亦顰眉，可她不像將軍心直口快，并不速下臧否。

    “我也想問，栴檀所繪年獸何以慈眉善目，不見兇殘？”

    得世子此問，永仙行禮作答：“栴檀以為妖魔鬼怪多生自人心，兇殘于內(nèi)里而非顯露于外相，故繪此貌?！?/br>
    “原是如此。”世子難得一笑，“不愧是栴檀，畫得妙，洞察得更妙?！?/br>
    “您謬贊了?！?/br>
    最終尾張與水戶各予繪師二人一票，只剩下一會咋咋呼呼一會又悶似葫蘆的紀(jì)州在那不言語。

    “紀(jì)州大人以為如何？”

    不搭世子的腔，兩畫各置膝前端詳許久后吉宗方仰起頭來：“臣以為栴檀法眼的更好。”

    伴隨輕微的唏噓，融野的心沉了復(fù)沉。

    “行，你三人投出來的，我與大納言不多話。”

    座上將軍未現(xiàn)惱色，卷收起畫，融野黯然退至一邊。

    小姓奉來淺川家長女所攜長刀，得命，照子步至御座之間外的雅庭正中央。

    諸臣隨將軍來到長廊，融野落在末尾，被大個子擋著，看不見方寸晴空。

    見小姓二人已抻平畫稿，擱了核桃，將軍搓手說道：“那就，開始吧?！?/br>
    “是?！闭兆又蜗?yīng)答。

    你且看她將刀插置腰間，向廊上貴人躬身行禮后遂面朝抻展于半空的年獸繪。

    足尖于白砂地畫出半圓后撤，左手持刀，她的拇指抵于刀鐔處蓄勢待發(fā)。

    持畫二人莫敢喘氣，她們也知倘倒霉被淺川家的長女砍傷了，將軍尚憐惜你，可你要腿肚子發(fā)軟臨陣脫逃，那禍及的可就不止一人了。

    “咻——”

    彈刃，刀出刀回，不及一次瞬目間年獸已成兩半。

    “好！漂亮！”

    為使廊上高位者盡興，收刀回鞘時照子特意放慢放大了動作。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太平年代，如此表演足夠了。

    “雕蟲小技，將軍謬贊了?！?/br>
    將軍欽點的武女子沒給她老人家丟臉，將軍自然是高興的。且不消她開金口，早有美濃守柳澤吉保托筆墨紙硯而來。

    五代將軍下賜書畫不罕見，難能可貴的是當(dāng)場揮毫。此為無上的榮耀，那年那日的情形皆詳盡記載于松雪促狹之公用日記《我生抄》中。

    “紫、電、清、霜。”

    輕聲念到將軍御提的四個大字，年少的尾張公笑望得此褒揚(yáng)的武女子：“當(dāng)真是好華彩，刀法一流，姿首更是。”

    將軍的賞賜是明卿的，世子的賞賜是jiejie的，熱鬧皆屬她們。退坐角落的融野猶沉浸悲傷中，卻又不曉此悲因何而生。

    她不貪那幾枚金銀幾件時服的賞賜，亦能理解世子對jiejie的偏愛。

    她想她的悲，與jiejie又或這場輸贏無關(guān)。

    “霜是青的？我怎沒見過？”

    紀(jì)州公何時鉆過來的，一抬頭身傍就多了這么一個人。

    “你會畫畫，可曾見過青的霜？”

    一剎的愣怔，融野既是愣怔于她過于自然的搭話，亦是愣怔于那連“才疏學(xué)淺”都難恭維的學(xué)問素養(yǎng)。

    于是四只眼就那么互相看著，一個在等解答，一個給不出解答。

    融野突然想到，她的悲傷正來源于面前這人。是這人到處說松雪促狹的畫天下第一好，也是這人連半分面子都不給她留。

    她想這人哪怕棄票不投，她的自尊都斷不至于破碎至此。

    “那個，融野啊，你過來?！?/br>
    聞將軍喚名，融野移膝近前。

    “比試而已，各畫入各眼，今日你也辛苦了。”

    有將軍一言，融野郁情暫豁，伏首拜領(lǐng)宣筆紫毫一支。

    賞過這個賜過那個，如此一日就過去了。大名諸侯一年在江戶一年回領(lǐng)國，身在江戶時除定期的登城覲見外，陪將軍老人家說話解悶亦屬義務(wù)。

    將軍今日心情不壞，自幼伴君的融野看得清楚。

    “啟稟將軍！”

    尾張水戶正欲行禮告退呢，未想紀(jì)州傻大個莫名其妙來了個先聲奪人。

    “你又有什么事，想討畫題的賞？”

    “是的！”

    倒身一拜，吉宗振音高喊：“臣懇請將軍恩賜促狹法眼此圖與臣！臣定當(dāng)傳家寶物珍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