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嘈嘈雜雜地忙了半宿，然而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女子辛苦分娩之事的坤寧殿正殿，今早太后踏入時就再也不見半分的血腥之氣了。

    宮人們收拾地十分迅速利落。加之預(yù)料到皇后就將生產(chǎn)，她們更是日日在外頭晾曬了好幾床干凈的被單褥子作為備用，連布料綢緞都是用的江南進(jìn)貢給皇帝做龍袍袞服的御用之物。

    婠婠生下孩子后，華夫人和月桂很快就收拾了她身下一床的血污，給她換上了被太陽暖暖地曬了一日、溫軟且干燥舒適、還熏了玫瑰熏香的新被褥。

    殿內(nèi)略開了兩扇窗戶透氣，近身侍奉的宮人們又用熏香再逐一將殿內(nèi)沾染了血腥污濁之氣的器皿熏過了一遍。

    宮人們有條不紊地收拾皇后生產(chǎn)時所用到的諸樣物什，晏珽宗也在這時才抽出空來淡淡地瞥了眼自己手臂上的傷口，還有婠婠斷裂的那幾根指甲。

    這樣好的指甲，養(yǎng)護(hù)時不知花費(fèi)了她多少心思，然而碎裂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夲伩首髮站：wanbe nge.c c 后續(xù)章節(jié)請到首發(fā)站閱讀

    默然片刻后，皇帝讓萃霜取來一個小巧的錦盒，將那幾塊被她折斷的指甲一根根收進(jìn)了小木盒中，妥帖地收存保管好了。

    雖則孩子已經(jīng)呱呱墜地，婠婠圓滾滾的肚皮也恢復(fù)了往日的平坦，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所要經(jīng)歷的痛苦還并沒有止歇。

    她半睡半醒地熬了一夜，仍覺得腹部墜墜的、撕裂般的陣痛著。睡夢中她眼角時不時地還沁出淚珠來。

    分娩陣痛時因?yàn)闊o法忍耐的痛苦而胡亂抓了一通，指甲都碎掉幾根，雖然那是養(yǎng)長了長在外頭的甲，并沒有傷到她指甲甲床上的肌膚，可幾根手指還是有些痛。

    皇帝又讓醫(yī)官們用細(xì)紗布一根根包扎好了她的手指。

    *

    等到母親來坤寧殿看望她的時候，婠婠剛好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晏珽宗還維持著昨夜那個姿勢半跪在她身邊，握著她的一只手，良久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該和她說什么。

    說“婠婠，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婠婠，你辛苦了”之類的話，實(shí)則現(xiàn)下都讓他覺得無比的虛偽，也根本就毫無意義。

    他是親眼看著她從懷孕、小心翼翼地保胎到孕后期的艱辛、煩躁，乃至昨夜在榻上掙扎著產(chǎn)子的人，沒人比他更清楚她的苦楚。

    說什么都彌補(bǔ)不了她因?yàn)檫@個他帶來的孩子所受的罪。

    太后滿面春風(fēng)地從外頭進(jìn)來，一氣兒擠到床前，只見婠婠平靜地躺在榻上，面色雖透著幾分虛弱，可并不是那樣毫無生氣，唇上也有血?dú)猓瑳]顯著太過蒼白。

    看樣子狀態(tài)還是不錯的。

    她身下鋪著嫩鵝黃色的光搖云綾錦的被單褥子，頭下枕著蜀地所貢的重蓮綾制的牡丹彩暈軟枕，長發(fā)被人梳得柔順，額間也被人細(xì)心地戴上了烏金暈鉤錦的抹額，其間綴著半顆鵪鶉蛋大似的明珠，為榻上那個剛生產(chǎn)過的女子添了數(shù)分溫婉恬靜之氣。

    太后從皇帝手中拉過婠婠的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拍了拍，滿眼的慈愛高興：“婠婠呀，你真真把孩子給生下來了，現(xiàn)下身上覺得如何了？還痛不痛了？——也是難為透了你，昨夜竟沒要我來看著，一個人就把孩兒生了下來?！?/br>
    相比之下，仍然半跪在婠婠身邊的皇帝看上去就格外的疲憊憔悴了，連胡茬都長得長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似乎也還是昨日的，沒換過。

    見太后來了，皇帝轉(zhuǎn)過身給她行禮問候了一聲，然后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守著婠婠，像是滿心滿眼都只能看見那一個人似的。

    婠婠聽出是母親的聲音，睜開眼虛弱地開了口，嗓音還有些嘶?。骸澳铩?/br>
    太后還絮絮地念叨自己的喜事呢，“你真給我生了個好孫兒。不幾日就是我的壽辰了，婠婠，你可給母親送了最好的一件壽禮。你和你嫂嫂今年送了我兩樣多好的壽禮呀，半年之內(nèi)一連給我生了兩個孫兒，唉，真好呀?！獙α?，小皇子呢？怎么不見小皇子？”

    萃霜說：“太后，是陛下怕小皇子啼哭時吵了娘娘歇息，所以先命婢子等抱去偏殿給乳母們照養(yǎng)了?！?/br>
    婠婠回過神來，第一件事也是牽掛著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怎么不見孩子……”

    太后和皇后都這樣問起了，照顧皇長子的乳母們連忙將小殿下又抱了過來。

    昨日深夜才剛出生的那個孩子正安安靜靜地窩在明黃色團(tuán)龍紋的小被子里。

    太后便問起孩子哭得聲音大不大、皇后生產(chǎn)時的情形等，為小皇子選上來的那個乳母戴氏喜氣洋洋地回道：“小殿下哭的聲音大，有精氣神，怪道是虎歲所生的龍子，真真有虎嘯龍吟之氣呢。不像那起子病貓似的嬰孩，哭都哭不大聲。只是方才吃飽了奶，所以這會兒睡下了?！?/br>
    正說著她又將小殿下往帝后身邊抱過去。

    婠婠掙扎著要從榻上坐起來去看孩子，晏珽宗急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來。

    戴氏把孩子送到她手邊的位置放下，輕輕揭開小被子的一角，就露出了那張稚嫩的嬰孩面龐。

    婠婠滿目溫情地看著那一丁點(diǎn)的孩子，眸中熱淚滿盈。她急急忙忙捉著晏珽宗的手：“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br>
    晏珽宗看了那孩子一眼，握緊了婠婠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孩子很像你，漂亮?！?/br>
    幾個嬤嬤也湊上前說吉祥話：“小殿下是陛下的嫡長子、第一子，自然尊貴非凡了，只看那剛落地時的氣度就與眾不同。生得一眼看上去就像陛下，又像娘娘。也不似尋常孩童皺皺巴巴的，我們小殿下生下來就可愛得緊?！?/br>
    襁褓中的那個嬰孩正在兀自安靜地睡著，只過了一夜，他面上從娘胎胞宮里帶來的血污就消去得幾乎一干二凈了，雖還未睜開眼，但小小的還未長開的五官看上去都是那般精致端正。

    他雖生得比一般的孩子要瘦小些，還不到六斤，可是看上去一點(diǎn)都不羸弱，眼見日后也要像他父親一般驍勇的男兒。

    婠婠幾乎癡迷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太后見他們這個樣子，插了句嘴問道：“你們這會子才想起看孩子？昨夜還未見過？”

    萃霜一聽這話就上前搶著道：“娘娘好不容易生下小殿下，累了半宿，只飲食的氣力都沒了，睡到方才才起。陛下心里盡是掛念著娘娘，寸步不離、日夜不分地守著，衣不解帶的，別說看小殿下了，就是連口水都還沒喝過呢?！?/br>
    太后瞥了眼他們倆交握著的雙手，長長哦了聲，眸中卻劃過一絲異色。

    到底是一起經(jīng)歷了一場大事，婠婠越發(fā)依賴著他了。

    太后又笑道：“皇后和皇帝是累糊涂了，得了皇子這樣大的喜事，豈不是還沒給你們賞賜？”

    眾人一臉喜色地下跪拜說不敢，說侍奉皇后生產(chǎn)是她們的福氣，不敢奢求陛下賞賜。

    圣章太后笑著擺了擺手：“若無你們盡心盡力，皇后不知還要再多受幾分罪。再有兩三日就是中秋，中秋后不幾日又是我的壽辰，這八月里還真是喜事不斷。小皇子是陛下第一子、又是嫡子，更加尊貴，不能隨意cao辦了。所以今年還得好生賞一賞你們，得加了倍的賞?！?/br>
    最后由太后自己做主，照著當(dāng)年她生璟宗和當(dāng)今皇帝時，先帝封賞宮人的份例，在這基礎(chǔ)上足足添上了兩倍，照三份賞賜坤寧殿服侍皇后的宮人。

    闔宮上下則皆賞兩個月的月銀，外加宮中還制備了許多的喜果子、月餅糕點(diǎn)之類的拿去給宮人們解饞當(dāng)零嘴。

    太后一連串賞賜下去，宮人們都是磕頭不斷連連謝恩，而榻上的婠婠仍和晏珽宗十指交纏看著那個新生的嬰兒。

    圣章太后覷了皇帝一眼：“皇帝啊，給你兒子起名兒沒？”

    晏珽宗回道：“還未。起先不知男女，想等生下來再同皇后一道商議的。”

    “這可是你第一子，怠慢不得。麗正殿、垂拱殿的那些老學(xué)士們不是想了許些意向頗好的字兒送來嗎？皇帝得空去看看，和他們商議一番，早日定下小皇子的大名才是正經(jīng)?！?/br>
    “是，母親說的是?！?/br>
    太后又問：“自古皇帝得嗣、皇后生產(chǎn)，都是要隆重同群臣文武一道祭祀宗廟、以告之祖先的，這事兒皇帝去安排了嗎？”

    “未。”

    “我說你們年輕人沒生養(yǎng)過，初得了孩子，就高興得什么都想不起來了。眼下這兩件才是更要緊的大事?！实郯?，你去更衣洗漱一番，且先將這兩件事忙完了再來陪她吧?！?/br>
    晏珽宗不大想走，婠婠才分娩過，他現(xiàn)下一步都不想離開她。但是婠婠的母親卻催促說：“你心里愛重婠婠，我知道。多這一日兩日的陪伴，外人看得出什么恩寵來？倒不如在我說的這些大事上多盡盡心，叫外頭的人都看看你多重視婠婠生的孩子才對?！?/br>
    婠婠也期待地看著他：“祭祀宗廟是大事，你去告訴……告訴我爹爹，我給他生了孫兒。去吧?！?/br>
    他這才緩緩起了身，“好。我現(xiàn)在就去?！?/br>
    適才他們說話的時候內(nèi)殿沒有外人，皇帝走到外頭又吩咐眾人：“好生侍奉皇后。飲食上小心仔細(xì)些。若皇后有所不適，即刻來報(bào)不得耽擱?！?/br>
    等皇帝走了，太后坐在床邊絮絮叨叨地又拉著婠婠說了許久的話，讓她注意如何保養(yǎng)身子，何事可、何事不可云云。

    婠婠一一應(yīng)下。

    太后又看著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嬰兒，嘆息了聲：“方才當(dāng)著皇帝的面，我心中不想說的：這孩子眼看是他的種，儼然和他當(dāng)年抱來我這里的時候一個模樣。這鼻子眼睛的，哪哪都像他的爹。不過胎發(fā)生得茂密，卻像你?！獖。疫€記得你當(dāng)年剛生下來的樣子，小小的，奶貓兒一團(tuán)，吃奶都沒勁。眼下你都這么大了，你的孩子也這么大了……”

    等和婠婠說完了話，太后離開之后又將月桂和華夫人召到了坤寧殿的一間偏殿問話。

    “你們怎得讓他真陪在婠婠身邊守著婠婠生產(chǎn)了？也不知勸幾句？”

    太后問起這話自然不是因?yàn)樾奶刍实壅戳耸廊搜壑械漠a(chǎn)房污穢之氣了。只是她有自己的打算。

    她不想讓晏珽宗看到婠婠分娩時最狼狽不堪的樣子。女子那個時候都談不上絲毫的美麗動人，便是原先有十分的美人也被折磨得一分美貌不剩了，如何能讓男人看見。

    事關(guān)婠婠日后的寵愛啊。

    月桂和華夫人連道：“婢子們勸過的。只是陛下不理睬，一心守著殿下，殿下也離不得他似的，婢子們怎好再多言惹了陛下和我們殿下厭煩?！?/br>
    太后嗤笑一聲，又意味深長地哦了聲：“他真的和那婢子萃霜說的似的，守了婠婠一晚上，衣不解帶不肯離去片刻？”

    “萃霜說的，倒是確實(shí)沒有半分浮夸之言。這幾日陛下就沒離過我們殿下半步。太后，您還不知昨夜殿下生產(chǎn)時陣痛難忍，抓著陛下的手臂摳了許久，陛下的臂膀上都是娘娘摳出的一片血rou淋漓……直到適才，還沒清理包扎呢。萃霜還沒跟您提起這話?！?/br>
    默了片刻后，圣章太后無言，轉(zhuǎn)身離去時才感慨地輕嘆了一句：“倒真是癡情。罷了，罷了。以后他們的事，我是再懶去管半點(diǎn)了?！?/br>
    她生過三個孩子，婠婠的父親都沒為她做到這個份上。

    她也從未見過哪個男人能為自己的妻子做到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