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郁姬仙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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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意假心,故作情深,博人笑柄?!?/br> 郁姬面上笑意更冷,眼中恨意愈深。 從見到裴序光的那一刻開始,或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和心境。 幾十年了,從外祖母還在世的時候起,外祖母就盼望著重回故鄉(xiāng),重回大魏,重回漢家國門。 盼望著再能親眼見到這個男人,親自對著這個男人問出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丟下她,為什么這樣殘忍,為什么這樣虛偽涼??! 外祖母畢生沒能再實現(xiàn)的心愿,母親也沒能實現(xiàn)的心愿,她終于好不容易做到了。 可是真正見到這個人,卻又好似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的執(zhí)念根本就沒有那么深。 也不過就是這么一回事罷了。 郁姬垂眸看他,聲音里是森然冷意, “想來老先生見我也是個年輕女子,所以故意在我面前裝巧賣乖,想裝出一副對發(fā)妻一往情深的模樣,打動我這個旁觀之人,然后叫我心中記著您的好處,給你裴家的官司說上幾句好話?” “原來您的發(fā)妻和那個您從未見過一面的女兒,在老先生您手里,一輩子都是供您利用的棋子罷了?!?/br> “老先生的故事講得還真是有趣,只是我心中卻是不解了,既然這樣在意發(fā)妻和長女,緣何當年要把她們丟在突厥人那里不帶回來?若是當年您就把她們母女一塊贖回來了,不也沒有這樣一樁曠世奇天的癡情故事了?!想來老先生在意的還是金銀財寶,舍不得花在您那發(fā)妻的身上罷了。” 郁姬這樣尖銳的發(fā)問,刺激得裴序光單薄嶙峋的脊背越發(fā)彎曲了下去。 他良久不再回答。 郁姬的臉色也越來越冷,心底更是一片了然的淡漠。 就在她轉身要走之前,裴序光才慢慢地開了口。 “當年……我的妻子懷著身孕被突厥人所俘虜,還有我,我的商隊,我們一道成了突厥人的俘虜。原本,那些突厥人是想要謀財害命的,只是在我一再爭取之下,他們才暫且多留了我們一些時日。因為我和那些突厥人說……” 郁姬神色淡淡地聽著裴序光將數(shù)十年前的往事緩緩道來。 在裴序光的嘴里,她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裴序光對她說的,起先的大部分內容和外祖母所講的并沒有區(qū)別。 突厥人要殺他們,裴序光據(jù)理力爭,說自家祖上就是商賈起家,家中家大業(yè)大,有的是金銀財寶可以贖回他們的命。 他愿意再給錢給這些突厥人,買下自己的一條命。 突厥人于是勉強同意。 裴序光一封信寄回濂州老家,裴家的一個族兄便帶著約定的錢財出關贖人。 但直到裴序光獨自一人跟隨裴家族兄離開的那一日,他的妻子,他商隊中的伙伴們才愕然發(fā)現(xiàn),裴序光讓裴家族兄帶來的,竟然只是給他自己一個人的買命錢、贖身費。 裴序光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們這些人的死活。 莫說是商隊中的伙計了,他喪心病狂到連自己的妻子都不管不顧。 之后,裴序光大搖大擺地離開,而他的妻子、商隊伙計們,至死都沒再見到過他。 往后的數(shù)十年里,也還有和他們一樣倒霉的漢人商客在關外被突厥人搶劫俘虜,也只言片語地有濂州裴家的消息傳到郁徽蘭的耳中。 她知道,那個男人回到濂州之后過得很好,娶妻納妾,生兒育女,經商置宅,家業(yè)興隆。 ——這些也確實都是真的。 但裴序光卻用一種絕望的、憎恨的語氣,和郁姬說起了那時候他“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呵。 他還有理由! 理由……?! “夫人……老朽若是猜的不錯,您當也是嫁人生子、主持中饋的當家婦人主母了,老朽只一句話跟夫人說:當年老朽不過是裴家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子弟,這偌大家業(yè),都屬于裴氏宗族所有。 我那時人在關外,已成階下之囚,我便是、我便是想贖回我的妻子和商隊伙計,靠我一張嘴寫信回去要錢,難道裴家宗族大小叔伯兄弟們,就會真的乖乖給我送錢來嗎?!” 裴序光忽然仰天大笑,“夫人,我也斗膽問您一句話,我非家中長子長孫,可是偏又年輕不肯服輸,早早出去當行商坐賈,賺下了不小的家私。 您覺得就以當年的情況來說,裴家叔伯子弟們,他們是愿意我直接死在關外了、讓他們好侵占我的家業(yè),還是愿意把他們吃到嘴里一半的熟鴨子吐出來,就這么聽我的話、送錢來贖回我和我的妻子、商隊?!” 裴家人當然是覺得他死了最好。 他死了,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商隊沒了。 這個年輕子侄既無妻室兒女,又無商隊助力,連自己都死了個干干凈凈,那么他生前留下的所有家業(yè),都應該歸屬整個裴家宗族共同處置。 人心如此,誰還會想冒這個險,送錢出關,將他贖回來? 吃力不討好。 被郁姬提起了當年往事,心中數(shù)十年不敢和外人提起的傷痛,裴序光笑著笑著,忽然又大泣不止,整個人如同瘋魔一般,滿目赤紅充血,鬢邊額前的青筋在蒼老的皮rou上不停跳動。 “夫人以為,當年我是怎么死里逃生從突厥人手里逃回來的?” 裴序光凝神看著這牢房中不知哪一處的虛空,眼神渙散。 “我在信中,對著族中叔伯兄弟們搖尾乞憐,極盡哀求之能,我答應他們,只要他們將我贖回去,我給他們寫下欠條,我的后半生,行商坐賈,再不敢積蓄半分私產,我賺到的所有錢,都將歸屬整個裴氏宗族所有! 我求他們帶我回去,只要帶我回去,往后我就不再是一個人,我心甘情愿做裴家的一個奴仆,一條狗,聽他們的話,順他們的意,給他們賺錢賣命,好不好?好不好?” 然后,那個族兄這才總算是愿意過來將他贖回去了。 但是這個族兄也只愿意花錢贖裴序光一個人。 他不愿意贖回郁徽蘭,一則是郁徽蘭已經失身,贖回去了辱沒裴家門楣,二則又是另外一筆巨額的開支。 那時候他們早已侵占了裴序光留在裴家的家產,裴序光的錢,就是他們的錢。 讓他們掏自己的錢來贖裴序光的妻子? 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個族兄就更不愿意贖回裴序光商隊里的那么多伙計了。 這么多人同樣贖回去,一則是花錢,二則是這些伙計都是裴序光自己的心腹,是為裴序光賣命的。 他們將裴序光贖回去替他們賣命,自然不愿意見到裴序光身邊還有自己的眼線和親信。 帶著裴序光從突厥人那里離開之前,這個族兄似笑非笑地還對裴序光說道: “序弟,你也別怪兄長太狠心了。實在是你也知道,咱們家中這幾年的家業(yè)營生艱辛,勉強贖回序弟一個人,就是咱們裴家叔伯弟兄們合力湊錢的結果了,弟妹和商隊里的這么多人,我們也著實是心有余而力……” 裴序光咬牙咽下所有的血淚: “怎么會!這些人帶回去了也是麻煩!何況那賤婦早已失身不貞,肚子里懷著的又更不知是誰的雜種,便是四哥想帶她回去,我也嫌棄臟了我們裴家的臉面!” 那族兄這才滿意地笑得更深了:“序弟能體諒我們家中的艱辛就好。走吧,咱們回去——” 裴序光向這個族兄簽下了足足萬銀的欠款。 這才換這個族兄答應過來接他回去。 還有家中其他叔伯,也是借此機會對他敲骨吸髓,各種勒索欺詐,逼他簽下一張又一張的各種欠條,向他借機索要錢財。 …… 再之后,他回到了裴家,回到了濂州。 他什么都沒有了。 他的妻子,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他用心經營的商隊,好不容易招募起來的伙計,全都留在了突厥。 他在家中的宅院,金銀,家具,布帛,私產,都被族中親屬們一搶而光。 他只是一個孤家寡人了。 之后數(shù)年的時間里,裴序光小心經營,處處含忍,一張張地還掉那些“欠條”,不斷地給裴家所有人送錢,十分配合地履行當初他對裴家人的“承諾”。 后來他也“娶妻納妾”,生養(yǎng)兒女。 直到十數(shù)年后,他一舉奪得了整個裴氏的掌家之權,成為整個裴家的家主,也伺機窺探,暗中謀劃,將當年如螞蟥一般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裴家叔伯兄弟們逐一算計報復了回去。 這條路。沒有人知道他走的有多辛苦。 無數(shù)個深夜,寂寥無人之時,他是如何度過的,如何咽下心中的劇痛。 直到他用了十數(shù)年的時間,恢復了元氣,積蓄了足夠的資本之后,他想,他終于可以去接徽蘭和孩子回來了。 他的妻子,孩子,該回到他身邊了。 回來吧,他用一生好好彌補她。 一定會好好彌補她的。 然而十數(shù)年的時間過去之后,徽蘭和商隊中其他所有人一樣,早已消失在了云州關外那片遼闊的草原上,蹤跡難尋。 在之后的幾十年里,裴序光每年數(shù)萬兩銀錢的支出,流水一般讓自己手下的商隊花在了云州關外的茫茫原野上,卻連徽蘭的一縷發(fā)絲都尋不回來。 他找不到她了。 那個女人,早已從他的生命里徹底消失。 在他終于可以給她一個安穩(wěn)無憂的生活、可以好好彌補她的時候,她不見了。 傾家蕩產,也換不回她。 還能再說什么呢? 有沿路遇到的其他突厥人跟他說,當年的那個部落早就被別的部落吞并了,所有的人都被殺光了。 又有另一伙其他部族的突厥人說,那個部落早就向北遷移,翻過了一座座山丘峽谷,不知去向。 命矣,命矣。 * 裴序光終于說完后,整個人奄奄一息地靠在了冒著陰冷寒氣的牢房墻壁上,幾乎再沒了什么動靜。 郁姬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問他。 “老先生果真重情重義……看來這么多子子孫孫,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了。您和嬌妻美妾們翻云覆雨,生兒育女的時候,就沒想過您的妻子可能在被別人侮辱?您倒是深情不改了,可那郁氏母女到底沒花上您半分錢,享過半分福,若非遭此劫難,您的萬貫家產,不還是留給和別人的兒女,呵?!?/br> “是啊?!?/br> 裴序光掀著眼皮打量她,“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兒女。” 許多話,他壓在心底幾十年了,他根本不愿去和別人傾訴也無人去傾訴。 如今茍延殘喘之際,總算還有人到自己的牢房里來,和自己當面說上幾句話,裴序光也不介意在這個關口,將自己一輩子的心事都說給這個陌生女子聽一聽。 “我這一輩子,唯一的血脈,都在我妻子的腹中。雖則我無能,不能親自撫養(yǎng)那孩子一回,可她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孩兒。我有妻有女,為何還會和別人生兒育女?” 他疲倦地從鼻腔里冷哼了一聲, “那些妻妾不過是我從外頭買來充個門面罷了,幾時真和她們做過夫妻。那些兒孫,也是我丐幫里撿來養(yǎng)著的,誰知道他們親爹娘是誰?!?/br> “我養(yǎng)著他們,從小都只告訴他們一件事,告訴他們,他們的嫡母和長姐還被突厥人俘虜在手中,即便是我日后死了,他們活一日,就要繼續(xù)替我去找他們的嫡母和長姐。誰能找到,我的家產可以分出一半給他!” “這個世道,膝下沒有兒女,確實是難啊……我總不能一輩子孤家寡人,憑我一己之力去找妻女吧?多抱幾個兒子來養(yǎng),十幾二十年后,看著兒孫都長大成人了,總還有兒孫替我去找?!?/br> 可是這些話說出去誰信呢? 也無人會信。 他這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 “無稽之談?!?/br> 郁姬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他, “老先生這輩子走南闖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想來胸腔里還有十八套騙人的謊話,這輩子沒來得及說個干凈呢,竟也騙到我的頭上來了。” “男人又有幾個是有情有義的?” 見她聽完了之后也是始終不信,裴序光終究未再強求或是解釋什么。 積壓在心腑里一輩子的話,臨了了,他能一口氣說出來,已經算是個解脫。 外人信或不信,也并非是他可以強求的。 他想起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還沒有答應他的事情,于是便又強撐著起身,匍匐到她面前,聲聲哀求。 “求夫人,將我妻女的牌位,遷到別處的道觀寺廟里吧。夫人信或不信,我只這一件事求夫人了?!?/br> 郁姬的心口疼到發(fā)顫。 她終于還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紗,露出自己那張肖似外祖母和母親的面容,俯下身,直直地看著裴序光。 “我外祖母和母親的事情,就不勞老先生cao心了。外孫女和外孫女婿,早就給她們安置好了衣冠冢?!?/br> * 良久的寂靜。 裴序光用自己早已老花的渾濁眼睛死死盯著面前年輕女子的面龐,渾身劇烈哆嗦顫抖。他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嘔出烏黑的鮮血來。 他沒了多少力氣,只能手足并用地爬上前想去撫摸她的繡鞋,可郁姬輕而易舉地后退了兩步,沒有讓他臟污的手印留在自己華美的裙擺上。 裴序光嘔完了血,渾渾噩噩地在牢房里枯坐了許久,終于顫抖著雙唇開了口,小心翼翼地問她: “你是我的孫女?孫女……是徽蘭的孫女?是我的孫女?是我的孫女!” 他又是一陣凄厲的笑,帶著透骨的癡態(tài)和瘋魔,“竟然是你!竟然是你!我和徽蘭,我們竟然還有血脈在世!” 郁姬面無表情:“我母親叫青錦,外祖母叫徽蘭,我們都姓郁。說是外祖母,其實隨了她的姓,就是她的親孫女了。外祖母只有我母親青錦一個女兒,青錦也只有我一個女兒。” 裴序光發(fā)瘋般想要爬到她面前來,卑微地祈求: “是你,你是我們的孫女,沒錯了。你那么像徽蘭,肯定也很像你母親。孩子……好孩子,過來,過來給我看你一眼好不好?讓我看看你,好么?” 蒼天啊,他和徽蘭竟然還有血脈存于世,竟然還有血脈和后嗣! 當年,徽蘭又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又是怎樣生下青錦的? 他在心中瘋狂地念著女兒的名字,青錦,青錦,多好聽的名字,是他女兒的名字。 他從未見過一面的女兒!他未能撫養(yǎng)過半日的女兒! 青錦。 青錦生了她,她又叫什么名字呢? 她生得真漂亮,真漂亮。 她那么像徽蘭,徽蘭年輕時候就和她這般漂亮,想來她母親青錦一定會更漂亮的。 只可惜……她說她給徽蘭和青錦都設了衣冠冢,那么青錦……青錦她已經不存于世了。 他的女兒,他沒有撫育過一日,沒能見到她一眼,她就已經不存于世了。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他又還有什么臉面茍延殘喘于世? 他的孩子都被他害得死在了他前面,他這些年到底又為什么還活著?! 郁姬再度后退了兩步。 “我今日過來,一則只是想看你一眼,看看這個讓我祖母記在心頭幾十年的男人,到底是個模樣?!?/br> “二則是想告訴你,你為什么會落到今日這副田地?!?/br> 郁姬的嘴角凝著陰毒如罌粟般的笑意, “是我和我夫婿一手算計,打得整個裴家如喪家之犬,再無終寧之日。裴序光,你記住了么?是徽蘭的孫女,青錦的女兒,來向你追魂索命了。” “你說的再好聽又有何用!要你百般深情千般追思又有何用,可她們都是因為你才落難受辱!不必你追悔懷念,只要你當年沒有去招惹我的外祖母,她就不可能被你帶出關外,更不可能落得那樣下場!” “裴序光,你,好好受著吧?!?/br> 郁姬拂袖而去,一步步走出這陰暗的地牢。 裴序光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他徹底無力地仰躺在污濁的地牢地面上,眸中竟然是一片滿足的欣喜笑意。 真好。 這樣也不錯。 這個死法,他當真無比歡喜。 恰如那孩子所說,是徽蘭的孫女、青錦的女兒來向他追魂索命,是他應得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