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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金絲籠牡丹在線閱讀 - 324:郁姬仙蕤(一)

324:郁姬仙蕤(一)

    其實(shí)婠婠也有察覺,晏珽宗是早就樂意讓她給阿鸞斷奶的。

    產(chǎn)后哺乳的日子里,婠婠泰半時間都精心養(yǎng)著奶水,平素喂養(yǎng)女兒也格外精細(xì),甚至幾乎每次給女兒吃奶之前,還會用溫?zé)岬那逅礉衽磷樱炎约弘p手和胸脯處都仔細(xì)擦拭一番,這才會送到女兒的嘴里。

    她待自己都如此嚴(yán)格了,怎么可能會由著晏珽宗對她胡來、褻玩了女兒吃飯的地方?

    床榻之間,他有時意亂情迷地伸手愛撫,將那對軟白的兔撈在自己掌中,婠婠都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拍開他的手,不準(zhǔn)他這樣放縱地對待自己。

    而阿鸞被送去孟夫人身邊斷奶的那幾日里,他整個人便格外的亢奮,完全有意放縱自己在她身上沉淪,享受著她身體每一寸都獨(dú)屬于他的快感。

    ——自阿鸞斷奶之后,她身上再沒有一處地方是他碰不得的了。

    每一寸肌膚嬌骨,都只屬于他。

    *

    元武九年的六月,沃野防御使高楨的曾祖父去世,時年近九十歲的高齡。

    高楨按照律例停職守孝,攜妻女回鄉(xiāng)為曾祖父治喪。

    自古文武官員皆有“丁憂”之慣例,在朝為官者需要在其父母去世之后停職、守孝。但是不同國朝也有不同規(guī)定,有些朝代不僅需要為父母丁憂,也包括祖父母、長兄去世之后為之停職服喪。

    而大魏的慣例延伸至仍需為曾祖父母丁憂守孝,只不過時間從為父母丁憂的二十七個月、祖父母守孝的十七個月降至七個月即可。

    何況,即便沒有這條律例,高楨身為家中長子、長孫、曾長孫,高家的老祖宗故去了,他也是不得不向朝廷告假回家治喪的。

    六月下旬,高楨帶著妻女簡要收拾了行囊,將沃野城大小事宜轉(zhuǎn)交給副使,一家三口往高楨的原籍弋州去。

    弋州恰在濂州邊上。

    郁姬給女兒雁雁同樣換了身素白的小裙子,雁雁早已過了周歲,十五六個月的大小,活潑開朗,分外惹人喜歡,最喜著鮮亮之色在身上。

    見母親給自己換了麻布白衣,雁雁有些不適應(yīng)地扯了扯,掙扎著想要脫掉。

    郁姬連忙為她拉上:“……老祖宗仙去了,你是他的玄孫女,也得給他服喪,雁雁,聽娘的話好不好?”

    恰這時高楨從外頭掀起車簾上了馬車,打斷了郁姬的話,“服什么喪,她還是個小孩子。”

    車馬勞頓,高楨怕女兒在馬車上待的無聊了,方才下馬經(jīng)過沿途縣城時特意去街市上買了幾樣新奇的小玩意兒,從袖中取出,放在雁雁面前給她看。

    又解下女兒身上的白衣,從箱籠里翻了翻,找出一件鮮紫的小裙子給女兒套上,在女兒脖頸間戴上一枚琳瑯作響的金鎖項(xiàng)圈。

    雁雁最喜鮮艷、最愛打扮,換上新衣后,她高興得張著嘴兒直笑,用力搖著自己胸前金鎖上的鈴鐺,鈴鐺越響她越開心,嘴里又啊嗚啊嗚含糊著叫爹。

    郁姬也是一身素裙孝服,無奈地坐在馬車的一角,看著這對父女倆玩鬧。

    一整個下午后,精疲力盡的雁雁吃了奶水沉沉睡下,一副雷打不動的好眠模樣。

    郁姬守在一旁,微垂著眼眸,似是心事沉悶,不得展顏。

    高楨小心從女兒的搖籃邊挪了過去,攬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到自己懷中:

    “我死了自家的太爺都沒這么難受,你替我哭什么喪?還非要帶著我女兒一起?”

    郁姬輕輕嘆息,眉眼低垂:“老祖宗不喜歡我們母女……到時候,公爹和婆母他們,還有祖父祖母,家中族兄叔伯,會不會、會不會不讓我們母女進(jìn)門?”

    *

    高楨在沃野自行娶妻,其實(shí)未經(jīng)父母之命,這樁婚事總透著些“為非作歹”的意思。

    但是另一面,國朝禮制,又并沒有板上釘釘?shù)卣f死了不允許適齡男女自行成婚的法典。

    畢竟天下之大,總有些意外的特殊情況在。

    或如行商在外的商客們,或許戍守邊塞的將士,離家千里,分別父母,父母子女之間數(shù)年不得相見的。

    一時到了年紀(jì),他們自己在外頭相中了女子,只要是三媒六娉過了禮數(shù),將對方娶回家來過日子,對方也為他生兒育女了,難道這樁婚事就因?yàn)楦改笩o法過來親眼見證、就不作數(shù)了么?

    也并沒有這樣的道理。

    高楨自作主張先娶了郁姬,有的是云州城里收了他好處的媒人們“上門說親”,過了明路。

    張大都督的妻子蘇夫人認(rèn)下郁氏做養(yǎng)女,高楨的聘禮是送上張大都督府里的,郁氏出嫁,蘇夫人也貼了些嫁妝,張氏夫妻二人光明磊落送郁氏上的花轎,親自送她出嫁的。

    高楨擺的喜酒,遍請沃野守將士卒上下,這么多人親眼見證了的,這婚事如何能不作數(shù)呢?

    ——獨(dú)獨(dú)在弋州老家的高家闔族人就覺得不作數(shù)。

    郁姬的身份到底遮不死,只要派人仔細(xì)去偷偷打聽打聽,知道自家長子長孫長兄在外面偷娶了前突厥可汗的暖床姬妾,殘花敗柳之身,污濁下賤之血,高家上下便被氣個半死。

    家中父母、叔伯、族里兄弟們,早就雪花一般飛書送到沃野來,痛罵高楨當(dāng)真是被這狐貍精迷了心竅了!

    痛心疾首,可謂極矣!

    那位逝去了的老祖宗,高家老太爺,去世前幾個月還從榻上強(qiáng)撐著身子起來寫信,勒令高楨將這下賤的突厥賤妾休出高家,連帶她生的那個雜種也扔出去,否則就要如何如何尋死覓活、如何如何甚至叫囂著要把高楨逐出族譜家門云云。

    高楨素來不將這些威脅放在眼中,雪花般飛來沃野的信件,也都叫他隨手投到了香爐里燒了個干凈。

    只是……難免他公務(wù)繁忙,偶爾有那么一兩次,這些信送來的不是時候,也不小心叫郁姬自己撞見過,更何況弋州高家的老祖母也親自派了親信的一個老mama過來,指著郁姬的鼻子當(dāng)面罵她、讓她滾出高家等等。

    不過,高楨都將這些事情壓制了下去,從來沒有讓郁姬為此煩心過。

    他每一次都會對她說,讓她和女兒永遠(yuǎn)不必理會。

    亦如今日。

    高楨安撫著她,聲聲冷笑:“不讓你和雁雁進(jìn)門?我看他們誰有這個膽子!那老家的大宅子都還是我的銀錢俸祿買的,不讓你進(jìn)門,索性我將他們?nèi)珨f出去反倒干凈?!?/br>
    郁姬的腦袋在他懷中蹭了蹭,百般柔婉溫順,“別!你別為了我和家里人鬧不痛快,屆時若是父親母親和家中親鄰們不喜歡我和雁雁,我們母女在城外農(nóng)莊里租個宅子,私下給老祖宗守孝就是了……”

    “不必?!?/br>
    高楨回絕,“沒什么可怕的,朱朱,別多想了,反倒累壞你自己的身體。我要守孝七個月,你就帶著雁雁和我在家中閑住半年就是,別的什么都不用你cao心。我活一日,便不會叫別人輕賤我的妻女?!?/br>
    郁姬慢慢合上眼睛,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眼底卻是一片狡黠而得意的光彩。

    她太會演戲,也善于拿捏男人的心,面子上的工程,素來是她的拿手絕活。

    從留在沃野的那一日起,她就下定決心借著這個男人手中的勢力報復(fù)那個所謂的“外祖父”。

    她勾引他,誘惑他,蒙騙他,和他玩魚水情濃、兩心相許,騙他一往情深,借著他的權(quán)勢給自己的外祖父一家使絆子,讓那個畜生不如的涼薄男人眼睜睜看著自己一世樹倒猢猻散、家財(cái)盡亡去、子孫滿堂哀。

    讓那個外祖父親眼看著自己一世經(jīng)營,一夕破敗。

    只有高楨能幫她,只有高楨最合適。

    在她之前,他沒有過別的女人,她在男女情事里如魚得水,手段嫻熟,果真勾得他食髓知味、再難放下。

    可是演著演著,時日長了,

    ——她怎么猛然驚覺,自己似乎亦付了一顆真心出去了?

    *

    七月中旬,高楨帶著妻女路過弋州的隔壁濂州。

    一家三口悄悄先去濂州城內(nèi)小住了幾日。

    濂州郡守,乃是高楨舅母的兄長,是他舅母的娘家人,也就是他舅舅的老丈人家。

    這個關(guān)系說近其實(shí)不近,說遠(yuǎn)不算太遠(yuǎn),但若是雙方同在官場中的話,在權(quán)勢利益的稍稍催化之下,也就更容易親近了很多了。

    高楨同自己舅舅家的表兄弟們一般,也喚這位郡守做“舅舅”。

    高楨夫婦二人謙卑恭順,一副晚輩姿態(tài),這位郡守舅舅也待高楨一家三口熱情周到,見了“外甥媳婦”,郡守夫人還熱情地給郁姬套上一只玉鐲兒,又在雁雁的脖子上掛了只金鎖。

    雁雁平生愛極金鎖鈴鐺,最喜歡這種又晶亮又響亮的東西,握在手里搖個不停。

    一家三口和郡守一家用了頓飯,高楨忙著正事,便帶著妻女去了濂州官衙里的地牢處見人。

    見郁姬的那個外祖父。

    但也只是血脈上的外祖父而已。

    地牢潮濕陰暗,環(huán)境極差,時有蛆蟲老鼠在角落里滋生滾動,令人作嘔。

    郁姬頓了頓,執(zhí)意讓高楨抱著女兒在外頭等她,自己進(jìn)去見那個老男人。

    高楨勸不住她,見她心意已決,只好叫奴仆小心跟著她,自己帶著雁雁在外頭等候她。

    他知道她心中有一樁沉重的心結(jié),也許即便是丈夫和女兒,她也不希望他們見證這些。

    心結(jié)么,就讓她自己去解開吧。

    *

    郁姬在這昏暗惡臭的地牢里走了很久,才終于在地牢的一角見到了那個人。

    聽外祖母說,他叫裴序光。

    外祖母常常會在寂寥的深夜里,將這個人的名字掛在嘴邊。

    她會用一根小木棍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畫出這個人的名字,然后再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擦掉。

    外祖母姓郁,叫郁徽蘭。母親也姓郁,叫郁青錦。

    她也姓郁,她的大名叫仙蕤,蕤姬,乳名喚“朱朱”。

    外祖母曾經(jīng)說過她們的名字很好聽。

    可惜,她們的名字,在那個充斥著突厥語的世界里,根本沒有被人用到的機(jī)會。

    沒有人會在意“徽蘭”二字有什么美好的寓意,“青錦”又是怎樣的寄寓,“仙蕤”又是什么意思。

    突厥人對她們這些奴仆的稱呼,簡單而又粗蠻。

    即便用不到,可是外祖母還是用盡心思為她和母親取了名字。

    即便用不到,外祖母還是幾十年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名字。

    外祖母去世之前,忽然回光返照般的緊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道:

    “朱朱,叫一遍我的名字。叫我徽蘭……叫我徽蘭!”

    這個要求看似十分的令人摸不著頭腦,可是郁姬卻知道外祖母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從被突厥人俘虜以來,外祖母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沒有聽到過別人用漢語華言喚一聲她真正的名字了。

    幾十年了,臨死之前,她希望再聽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

    用漢人的語言,叫出她的名字。

    這個名字,不會被別人忘記。

    郁姬含淚喚出了那聲“徽蘭”,然后外祖母含淚而亡。

    死后,她的尸身被突厥人當(dāng)做普通奴仆一般拉去集中處置了,郁姬甚至不能留下她的一縷頭發(fā)。

    到母親死時,也是一樣。

    這么多年,這些恨與仇,悲與淚,也該有個了結(jié)的時候了!

    郁姬帶著薄紗遮面,一步步走向那間關(guān)押著裴序光的牢房。

    她令獄卒打開牢房的大門,親自走進(jìn)去,和裴序光當(dāng)面對峙。

    這個男人年輕時或許風(fēng)流俊逸,卓爾不凡,可是現(xiàn)在也老了。

    他老了,又經(jīng)歷了這幾年大小的折磨勞累,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身姿嶙峋而蒼老,奄奄一息,面如死灰。

    這幾年,這偌大的裴家,這個在裴序光的帶領(lǐng)之下一手扶植起來的大家族,很快便被人打壓得再不剩一口喘息的余地。

    ——全仰賴郁姬在背后出謀劃策的功勞。

    裴家是商賈出身,這樣的家族里,隨便抖一抖,多的是見不得人的腌臜隱晦的丑事。

    家中太平無事,不被人針對的時候,當(dāng)然可以拿這些都不當(dāng)回事。

    但若是在禍?zhǔn)屡R門之際,被人蓄意抖落出來,那也夠他們脫一層皮的。

    譬如說,哪個世家大族關(guān)起門來沒有打死過、弄死過幾個婢女小廝的?

    可是國朝律例,即便是簽了死契的奴仆,也不能由主家隨意處死。

    但是規(guī)矩是規(guī)矩,實(shí)際執(zhí)行起來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當(dāng)這個家族蒸蒸日上,繁盛榮光,即便家中主子們處死一兩個奴仆,也沒人當(dāng)一回事,花點(diǎn)銀錢打點(diǎn)一二,照舊可以不聲不響地使點(diǎn)手段壓下去。

    誰都知道,一兩個奴仆的“賤命”,如何能撼動一整個龐大家族的深厚根基呢?

    但若是哪日大禍臨頭,整個家族被人清算之際,這些奴仆們螻蟻一般的生命,也會被仇家翻出來大做文章,屆時真真兒算計(jì)起來,也足以以區(qū)區(qū)奴仆之命撼動蒼天大樹一般的一個世家。

    同理,裴序光這幾十年來主管裴家,經(jīng)營商賈生意,手中積壓的官司,真想找出幾件來算一算,慢條斯理地抽出來,郁姬很快便借著高楨的勢力和官場中同僚朋友,將這個裴家打得措手不及,心神俱疲,苦不堪言。

    直到今年春末,濂州大小官員細(xì)數(shù)裴家?guī)资陙砀鞣N大小罪狀,將裴家父子、祖孫幾十個男丁收押獄中,等候發(fā)落。

    哎,裴家,這個裴家……

    即便是商賈,可是幾十年來在濂州也算是風(fēng)光體面的人家了,沒想到兩三年的時間里,說倒下就倒下了。

    這么大的一個家族啊,家產(chǎn)宅院,在外頭都被官府變賣了。

    *

    “裴序光?!?/br>
    郁姬姿態(tài)閑適地挪動了一下自己腳下的錦緞繡鞋,在裴序光的牢房里挑了個干凈的地方落足,然后緩緩從紅唇張合之中吐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裴序光。

    見到一個正值青春、姣美華服的女子來到自己這里,茍延殘喘的裴序光顯然感到一陣錯愕和驚訝。

    這個牢房里,誰都可能來,唯獨(dú)女子不大容易過來。

    或許是提審的官員,或許是敲詐的獄卒,這些人都可能來到地牢里和關(guān)押的犯人們說上兩句閑話,但是唯獨(dú)一個風(fēng)光體面、衣著錦繡的年輕女子,何難讓人將她同這種陰暗潮濕的臟污之地聯(lián)想到一起。

    裴序光人雖老矣,但是好在腦子還算靈光,并沒有因?yàn)榧抑羞@幾年來接二連三的各種打擊而神志不清。

    見這女子衣著不凡,他首先在腦海中細(xì)細(xì)思索了一番,當(dāng)她是濂州官場里哪個官員的妻室、姬妾,總之不會是普通人,所以還是強(qiáng)撐著瘦弱蒼老的身體起身向她行了禮:

    “老朽……見過夫人。夫人貴步臨賤地,老朽實(shí)是惶恐不已?!?/br>
    裴序光第一時間想到的,這個女人來這里找他,應(yīng)該是為了敲詐勒索他一番,向他交換什么好處。

    他第一反應(yīng)是這女子是官僚家眷,或許是受丈夫的暗示,或許是她自己拿定的主意,想要過來問問他還有沒有什么私藏在外頭的家產(chǎn),她要從自己身上再摳出一些錢來,而作為交換的條件,她極有可能會幫助裴家在男人面前吹點(diǎn)枕頭風(fēng),讓裴家的官司可以被從輕處置。

    這種事情,也并不是沒有先例的。

    而裴序光現(xiàn)在正缺這樣一個機(jī)會。

    他不怕別人敲詐他,怕只怕這個裴家是真的完了,連敲詐他的人都沒有。

    所以他面對這女子十分小心恭順,做足禮數(shù),一副百般配合的模樣。

    郁姬見他卑躬屈膝,不由冷笑:“裴老太爺身子可還康???”

    地牢陰暗,終年不見日光,裴序光人又老矣,在這牢中關(guān)了一陣子之后,眼睛也痛得厲害,平素視物已經(jīng)開始有些不清晰了。

    方才,他也是猶豫著愣了許久,才慢慢看清了郁姬裙擺上華美的刺繡和布料,認(rèn)定這女子絕非凡人。

    見郁姬問起,裴序光又是拱手低咳:“老朽戴罪之身,活了這樣一把年紀(jì),該死也是時候了,只是心中牽掛著家眷,死又不敢死,勉強(qiáng)茍延殘喘罷了?!?/br>
    家眷。

    呵。

    郁姬聽到這個詞,心中更是冷笑連連,恨意滔天。

    他的家眷,他裴序光的家眷!

    在外祖母郁徽蘭之后,他又新娶了妻室,納了美妾,生養(yǎng)了嫡庶子女,兒孫滿堂,如今一整個裴家赫赫揚(yáng)揚(yáng)枝繁葉茂,他也到了當(dāng)老太爺、抱重孫的年齡了。

    他當(dāng)然牽掛他的家眷子孫。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他的孫子重孫們。

    唯獨(dú)沒有郁徽蘭,沒有那個他從未見過一面的女兒青錦,更遑論自己這個“外孫女”了。

    “老先生重情重義,實(shí)屬難得。”

    郁姬輕笑,“世間多半的男子與妻子,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自己活命了便是萬事大吉,哪有空過問妻女的安危了。老先生如今還念著家中妻眷,可見是有情有義之人?!?/br>
    ……當(dāng)年他僥幸在突厥人那里交了買命錢,匆忙逃命,便將懷有身孕的郁徽蘭丟在了突厥人處,絲毫不見掛念妻女,如今上了年紀(jì)了,反倒念著妻女了。

    裴序光眼中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搖頭。

    他將話頭轉(zhuǎn)到郁姬身上:“不知夫人尊貴之人,還特意來此陋室,見老朽一個將死之人,可是……可是老朽還能為夫人做些什么?”

    郁姬瞥他:“你希望我能為你做什么?你又還有什么牽掛不下的?”

    這是要和他做些交換的意思了。

    郁姬沒有說自己是哪個官員的妻眷,但只看她可以隨便來到這地牢重地,想她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她自己不說,裴序光也識趣地沒有多問。

    裴序光見她終于張了這個嘴,了然一笑,然后撫了撫自己蒼白的須發(fā),攏了攏身上破敗不堪的臟衣,仍然是鄭重其事地跪地,向郁姬重重叩首。

    “老朽的確還有一個心愿,也只有夫人可以幫老朽了結(jié)這畢生的心愿?!?/br>
    他向郁姬叩了三個重重的頭。

    “老朽的家產(chǎn)雖然已被官府查抄殆盡,可是夫人亦知狡兔三窟的道理,老朽在外頭自然還有些私藏的金銀珠寶,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是夫人若是取來,能供夫人消遣一二,也是老朽祖上積德修來的福氣了?!?/br>
    “你想我保住你的哪個孝子賢孫?”

    郁姬淡淡問他。

    裴序光卻是搖頭:“活著的人,自有他們的命數(shù),老朽一個也不想保!更不想叫夫人在此間為難……老朽想求夫人做的事情,其實(shí)對夫人來說,當(dāng)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只求夫人賞老朽這個顏面了。”

    郁姬沒有接話。

    裴序光面上露出極為慘然的笑意,這樣的神情忽然讓郁姬心中大動,感到一陣詭異的熟悉。

    ——當(dāng)年外祖母臨死之前,也是這樣的表情。

    裴序光渾身顫抖,像是心緒極為不安寧。

    “幾十年前,老朽曾經(jīng)娶過一門妻室,那是我……那是我的原配妻子,是我畢生唯一、唯一愛過的女子。

    后來我妻子懷著身孕陪我一起去關(guān)外經(jīng)商,我們的商隊(duì)被突厥人所俘虜,我妻子……

    再后來,只我一人僥幸逃了出來,卻沒能帶回她。

    之后十?dāng)?shù)年,我又漸漸積攢了家業(yè),手頭有了自己的心腹親隨和銀錢,我花了許許多多的銀錢和時間,派出一波又一波地人去關(guān)外找她,但是卻再也沒有找到那個突厥人的部落了。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的商隊(duì)終于在關(guān)外偶遇了另一群突厥商人,同他們打聽起突厥部族往事,這群突厥人卻對我說,原來當(dāng)年我逃回家鄉(xiāng)后不久,那個俘虜我妻子的突厥部族——早就被他部所滅。”

    郁姬面紗之下的眸中幾乎泣血,哽咽問他:“然后呢?然后呢?!”

    “難怪這幾十年我都沒能再打聽到她的丁點(diǎn)線索。原來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早就不在人世了?!?/br>
    裴序光面色慘白,“夫人……老朽在家中為妻女設(shè)了靈堂祭拜,只是一朝家業(yè)散盡,恐怕我裴家的族譜、祠堂都叫人燒了個干凈吧?更何況妻女的靈堂呢?!?/br>
    “老朽的妻女生前沒有回到漢家門,更沒有過上半日好日子,只是想著……死后不能斷了她們的香火。老朽但求夫人一件事,求夫人……求夫人……”

    最后的這句話,他咬牙說的十分困難,用盡畢生力氣,

    “我這樣的罪人,死后不過是一把火隨意燒了的罪孽之身,也不敢奢求和妻女合葬了,反倒臟了她們的衣冠冢。只求夫人可以將我妻女的靈堂牌位,悄悄遷往別處的佛寺道觀里,給那些和尚道士一點(diǎn)錢,他們可以為我妻女念夠十年的經(jīng),替她們超度往生?!?/br>
    “其實(shí)老朽還未入獄之前,就已經(jīng)托人在濂州的清安寺里供奉妻女牌位了,只是一朝裴家落敗,清安寺的和尚們、和尚們生怕牽扯,就在我入獄前天,把我妻女的靈位送回了裴家,叫我往別處另請高明去?!?/br>
    他低低地自嘲冷笑,“世情如此,無可奈何爾!”

    “夫人,我只這一件事想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