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釗不在車里，但在薛家當了半輩子司機的季良在，站在輝騰旁邊對正在下車的薛靈笑。

    薛靈從副駕收回的左腳一頓，從心到腳都虛得發(fā)軟。

    大概是因為自己和邵應廷還穿著虹中的校服，有種早戀被家長抓到的錯覺。

    她尷尬走到季良面前點頭打招呼：“我爸不是說晚上才會來么？怎么……”

    “爸爸想女兒還需要借口嗎？”季良慈祥笑笑，看向邵應廷打量了一會兒，“這個小同學，我是見過的?！?/br>
    邵應廷更尷尬了。

    “哦！記起來了，每次我來接你回家，就能看到這位小同學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追?！奔玖紨D兌二人，“距離控制得還挺好，少點觀察力都發(fā)現(xiàn)不了?！?/br>
    “我觀察力夠好了吧，當年我怎么沒看到？”

    薛修明一身襯衫西褲走出來，摘掉那副故意扮老的眼鏡后，完全看不出他已經(jīng)有四字頭。

    邵應廷不敢說的話，薛靈有一百個膽子說。

    “還能是什么？”薛靈揶揄覷他，“只能是有人誤會我名花有主唄。”

    薛修明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隨即哈哈大笑。

    “在醫(yī)院以外的地方聽到有人贊我年輕，感覺就是不一樣！”他過去拍拍邵應廷越發(fā)軟塌的寬肩，“不是，這位同學，你拿這張臉玩暗戀啊？薛靈哪里值得了?！?/br>
    薛靈一腳過去。

    她這個叔叔，除了穿上白大褂時正經(jīng)，其余時候都是個幼稚瘋子。

    “你等著，我找我爸告狀，讓他停了你的分紅?！?/br>
    說走就走，薛靈立刻跑進家里，薛修明慌張追上去。

    “喂！開個玩笑，一點叔侄情也不念嗎！”

    兩個人眨眼就跑得沒影。

    季良抱歉轉向邵應廷：“他倆湊在一起就這樣，顧前不顧后的?！?/br>
    “沒關系?！鄙蹜蜒`的車鑰匙交還回去，“等她有空了我再聯(lián)系她。”

    季良朝他欠身，帶著車鑰匙回到別墅。

    *

    季良走進院子，薛靈正倚著樓梯欄桿等他。

    她臉上已無笑意，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上的車鑰匙看：“他把鑰匙給你了？”

    薛靈沒有表情，但季良聽得出些許不高興。

    “或許只是不想老丈人誤會他拜金?！?/br>
    薛靈失笑，站直繼續(xù)往上走：“季叔，要是我多活幾年，你豈不是要跟他一起欺負我。”

    季良早就聽慣她消極的玩笑話，回答從善如流：“那你得多活幾年，看看季叔是不是那樣的人?！?/br>
    二人推開門，被家私擠得滿滿當當?shù)目蛷d里，薛釗背對著她坐在沙發(fā)上，身邊或站或坐著好幾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

    看見她來，統(tǒng)一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齊聲跟她打招呼。

    “薛小姐?！?/br>
    薛釗也摘下眼鏡和文件，在他起來轉過身的時候，薛靈沖過去抱緊他。

    她埋在父親西裝里，聲音悶悶的：“不是說晚上才來嗎？給我這么大的驚喜?！?/br>
    “這是埋怨爸爸妨礙你跟小男友約會了？”薛釗用手掌輕揉女兒伶仃的肩頭，笑容化為嘆息，“我們靈靈長大了，滿心的秘密全不肯告訴爸爸。”

    薛靈的嘴角也是一滯。

    “您知道我找您什么事，怎么還說這種話。”

    薛釗嘆氣，不再糾結這個問題，頹然招呼身邊的人：“成律，開始吧?！?/br>
    成律微微頷首，薛靈走到唯一一張單人沙發(fā)前坐下。

    “薛小姐，在修改遺囑之前，我們再快速地過一遍你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吧?！背陕赡闷鹨豁澄募跋葟牟粍赢a(chǎn)開始吧。位于美國曼哈頓的一棟五層Townhouse，價值四千萬美元，由謝觀瀾先生在三年前贈與……”

    “不用麻煩了?！毖`打斷他，看向薛釗，“我名下所有他人贈與的財產(chǎn)按第一版遺囑執(zhí)行，等我去世后都歸還給本人，除了現(xiàn)在這棟別墅?！?/br>
    她看向薛釗：“爸爸，對不起，你送我的這棟別墅，我想分給邵應廷?！?/br>
    在場所有人屏息凝神，薛靈也有些拿不穩(wěn)。

    經(jīng)濟價值先不提，這棟小別墅是一位上世紀的歸國華僑修建的，是虹灣保持最完好的民國建筑，薛釗買下來時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拱手把心頭好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薛靈是做不到的。

    可薛釗不是薛靈，他伸手揉了揉滿臉緊張的薛靈：“送給你就是你的，你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爸爸是這么獨裁吝嗇的人嗎？”

    薛靈用腦袋頂父親的手掌撒嬌：“這不怕您不認識他嗎？”

    “怎么不認得?！毖︶摶貞浲拢唤?，“三年前我們回來祭祖，我就看到他騎著輛摩托車滿虹灣轉。”

    另一位當事人薛修明有話要說，嘚瑟道：“你爸當時還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像樣，每天游手好閑就知道耍帥，要是你給我找這么個女婿，看我怎么把他腿打折?！?/br>
    薛靈笑得樂不可支，薛修明繼續(xù)擠兌他哥：“哥，我當時就告訴你這些話不興胡說。看，應驗了吧?！?/br>
    在爸爸面前，臉皮總會薄一點。薛靈紅著臉拿文件砸他：“要你話多！”

    扔的是GranCabrio的購置合同，薛修明立刻不要臉地藏到背后：“行，扔給我就是我的了。”

    薛靈連忙去搶：“還給我！這個也是要給別人的?！?/br>
    這人“別人”是誰不言而喻，薛修明嫌棄咂嘴，向哥哥告狀。

    “你看，還有著急把自己潑出去的?！?/br>
    薛靈沖他做鬼臉：“現(xiàn)在天氣干燥，潑出去幾分鐘就干了。”

    話里有話，其他人聽不出來，可知女莫若父，薛釗聽得明明白白。

    他疲憊地打斷薛修明：“行了，你有點長輩相。成律，繼續(xù)吧。”

    成律立刻點頭翻開另一份文件：“財產(chǎn)分配還有其他要修改的地方嗎？”

    “有，信托基金我想再加一名受益人。”

    成律第一反應還是先看薛釗的反應，見他默許才繼續(xù)追問：“我再確認一下，最后的受益人一共三位，您的父母，外加邵應廷先生？”

    “是?！毖`還有心思開玩笑，“錢我會另外給，但每個月額度只有五萬，男人有錢就變壞，不能給多了?！?/br>
    這些年她在父母還有謝家和顧家的提攜下賺了不少錢。離開安德森之前，她把名下所有現(xiàn)金存入瑞士銀行，建立信托基金，每個月給父母打點留著念想的錢，然后迅速套現(xiàn)各類資產(chǎn)，和顧玥環(huán)游世界揮霍。

    回虹灣之前她查了一下余額，不多也不少，如果運作得好，應該足夠邵應廷拿到退休。

    薛釗第一次流露出不悅：“靈靈你這樣做，日后他拿你的錢結婚養(yǎng)孩子，爸幫不了你出氣?！?/br>
    “我當然想過?！?/br>
    薛靈陷在沙發(fā)上抬頭望二樓，投影儀還是她和邵應廷看電影時的擺放位置。

    一棟別墅、一輛超跑，還有高額信托基金，給一個只重逢了幾個月的同學是不是有點過分？

    薛靈也覺得過分，可是如果她不把這些需要長期打理及念想的遺物給邵應廷，他會死。

    就像昨晚她要尋死，他就開著車帶她撞山。

    她想讓邵應廷好好活著，哪怕她死后他就像所有人期望那樣“原形畢露”，她也不后悔。

    況且十年仰望太累太苦，如果邵應廷能忘記她……

    她垂眸安慰自己——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還有一件事，”薛靈看薛修明，“幫我聯(lián)系國內(nèi)的醫(yī)學院，我要捐獻遺體。”

    薛修明再也無法嬉皮笑臉，若說前面說財產(chǎn)分配的問題還沒真正摸到死亡的邊境線，這一刻他不得不面對她侄女即將死亡的噩耗。

    他和薛靈都是醫(yī)學生，都知道大體老師的重要性，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只能成熟忍痛點頭。

    “我知道。”

    他的耳朵聽到他的哽咽，薛修明狼狽地背過身擦眼淚。

    薛靈剛出生那年，連跳兩級的他收到了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驕傲地把通知書放到薛靈的搖籃里。

    他希冀著侄女能和自己一起救死扶傷，可現(xiàn)在薛靈卻躺過他負責的病床上。

    薛釗紅著眼拍拍弟弟的肩膀，揮手致意成律：“確認了就簽名吧?！?/br>
    成律接過剛打印好的資料放到薛靈面前。

    薛靈拿起鋼筆，俯身毫不猶豫在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

    起來的時候她腦袋一陣劇烈的眩暈，看見眼前的高大展示柜如顏料遇水扭曲化開。剎那間，所有光線在化為烏有，一片虛空。

    薛靈愣住，她努力穩(wěn)住聲線玩笑道：“現(xiàn)在不可能是世界末日全球極夜吧？”

    所有人面面相覷，低聲相互詢問著，唯獨薛修明失態(tài)地越過桌子在薛靈眼前晃了晃手。期間踉蹌了兩步，不小心打翻了薛釗的茶杯，所有文件毀于一旦。

    薛靈空洞的眼睛無意義地彎著，笑得比哭還難看：“那應該是我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