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滇海，采珠船上。

    “盈若，你聽一句勸。別找了，這大海茫茫，就是采珠船沉下去，想找到都要費(fèi)一番功夫，更何況是想從海中找到人······”

    “是啊，咱們都連著在海上待了三天。說不好聽的，要是真的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你也知道，這海上多得是魚鱉，都是要吃人的?！?/br>
    “回去吧盈若，你阿兄泉下有知，也不會希望你這么傷心，天天就這么耗在這兒的?！?/br>
    “唉，盈虛也是，明明多少年都沒下海了，怎么就突然想著要來撈珠。真是造化弄人。”

    掌船的趙叔沉聲道。

    “盈若，還是先想想該怎么料理你阿兄的后事。再者說，你還要應(yīng)對錢家那邊······”

    趙叔是個做慣了粗活的，說話也大聲。

    男人粗嘎的嗓音在海上傳了很遠(yuǎn)。

    站在他身前的周盈若一身灰袍，身形十分單薄。因著三日不眠不休，眼下積攢了兩團(tuán)好大的青灰。

    瞧著便有些狼狽。

    她垂下頭，身形有些顫抖。抬手扶住一旁船舷。

    周盈若今年十五，再過兩個月便到了及笄的時(shí)候。

    兄長周盈虛為了送她一份極為難得的及笄禮，特地到海上來采珠。

    跟周盈虛同行的人說，他看著周盈虛腰上系著繩子下了海，卻久久也沒有出海。

    還是他看見水上浮出血色，才想著趕緊把人拉上來。

    可扯上來的只有一股斷繩。

    此處海域形勢兇險(xiǎn)，下頭時(shí)常有食人的鯊魚出沒，常常便有采珠人在下海時(shí)被魚鱉咬傷咬死的事發(fā)生。

    只怕周盈虛早已葬身魚腹。

    周盈若一知道兄長下海未回的消息，立刻就央求著熟識的叔伯們到海上來找周盈虛——哪怕救不回活人，也要尋到他的尸身。

    前兩日里，眾人在海上輪番尋了兩天，只找回了周盈虛下海時(shí)帶的采珠刀和竹簍。

    今日已經(jīng)是第三天。

    時(shí)至日暮。

    暖融的殘陽帶著血色，落在周盈若的臉頰上，卻讓她的神情顯得越發(fā)黯淡。

    周盈若扶著船舷，靜靜看著勸她回家的各位叔伯們。

    輕聲道：“我知道這個理，只是終究還是放不下。畢竟是阿兄將我養(yǎng)大。若非當(dāng)初是他撿到了我，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說好要找三天，今天便是最后一日。還差小半個時(shí)辰，便到了回去的時(shí)間。煩請各位叔伯少安毋躁，再尋上一會兒，權(quán)當(dāng)是讓我為阿兄盡最后一點(diǎn)心。”

    話至后頭，她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顫抖。

    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葬身大海，尸骨無存。

    周遭的人聽了，倒也不好再勸，只嘆一口氣。

    他們都是看著周家兄妹長大的，自然知道這些年來兄妹二人是如何相依為命的。

    周家兄妹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做兄長的是個天生的讀書胚子，奈何爹娘身在奴籍。

    身為珠奴之后，周盈虛一輩子都別想憑著參加科舉，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平日只能靠幫富家子弟抄書賺取銀兩。

    如今又遇上了這檔子事。

    想給meimei送個東珠做及笄禮，卻弄得好端端的人沒了，喜事變喪事，真是叫人覺得可惜。

    做meimei的是個孤兒，當(dāng)年被撿回來的時(shí)候，跟個小貓崽一般大小。

    瞧見的人都覺得養(yǎng)不活了，難為九歲的周盈虛，硬是一口粥一口水的喂活了她。

    養(yǎng)到今日，已經(jīng)是個相貌極為出挑的姑娘，鎮(zhèn)上就找不出比她還長得好看的。難得的是性子也開朗，平日見人便笑。討人喜歡的緊。

    兄長如今出了事，還不知道小姑娘以后一個人孤零零的怎么過活。

    遠(yuǎn)處碧波蕩漾，海上似有萬道金蛇。

    風(fēng)輕輕吹來，水汽豐湃，帶著淡淡的腥味。

    周盈若靠在船舷上，微微闔上眼簾。

    她已經(jīng)連著幾日不曾合眼。

    一閉上眼，眼前不是阿兄被藻荇纏在海底的慘狀，就是他葬身魚腹，渾身是血的模樣。

    落日中尚且?guī)е鄿亍?/br>
    周盈若半闔著的眼漸漸閉上。

    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青衫男子的模樣。

    他仰躺在海水之中。洗得發(fā)白的衣袍被海水托起，漂浮在他身周。

    男子面色慘白，素來清俊端正的面頰被血色籠罩。

    失了血色的唇瓣一開一合，似乎在對她說什么。

    “盈若·······”

    他離她很近，近到仿佛她抬起手臂，就能夠到他。

    周盈若抬手，努力去抓周盈虛的衣衫?？伤绞强拷?，那男子便離她越發(fā)的遠(yuǎn)。

    男子胸口忽然處氤氳出一大片血色。

    他神色一痛。眼睛緊緊閉上，人卻已經(jīng)落入冰冷幽深的海底。

    “阿兄！”

    周盈若驚叫出聲。她猛得睜開眼，才發(fā)覺剛剛不過是自己小憩時(shí)做的夢。

    船頭處，眾人正合力拉扯著一根粗粗的麻繩，麻繩盡頭系著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

    一伙人忽然都叫嚷起來，有人沖這邊招手。

    “找到了——撈到一個人！”

    “身上這么多的血，只怕?lián)粕蟻硪矝]命了。”

    “閉上你個烏鴉嘴。盈若，快來認(rèn)認(rèn)！”

    周盈若奔向人群。

    船員們自動退開，為她讓出一條路。

    人群正中，趴伏在甲板上的男子青衫廣袖，一身衣衫早就濕透。

    脊背正中還氤氳著大片的血色。

    “阿兄！”

    周盈若撲倒在他身邊，慌忙想要將他翻轉(zhuǎn)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