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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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武威,黃沙風卷之地。 時值盛夏,日頭高升,暑氣漸漸逼人。西街口的柳蔭下,或立著,或蹲著數(shù)人。 “怎么還沒開啊?”蹲在地上的王武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焦急不安地問。 “快了快了,以往都是這個時辰開門?!蓖跷湟坏纴淼内w大用袖子扇著風,滿頭大汗地回。 正說著話,從遠處的石橋上走來一位青衣男子。涼州男子多粗獷,而這位青年卻生得頗為細致。朱唇柳眉,青峰瓊鼻,一身肌骨仿若被霜氣浸透,透著一股肅然之氣。 來人是涼州主簿吳仁吳大人。 幾個蹲著的人連忙起身,紛紛給青年行禮。 “見過吳大人。” 吳仁略微頷首,同他們一道站在柳蔭下。 那幾人面面相覷,還是往外挪了幾步,站在烈日底下,把這一大片柳蔭都留給了吳大人。 吳仁的神色自若,只是攏著廣袖,盯著前方的牌匾。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牌匾之上的字飽經(jīng)風霜,但依舊清晰可見:“吳氏面館”。 眾人松了一口氣。 原來吳大人也是來吃面的啊。 說來也怪,這周圍的店鋪早早就開門迎客了,唯獨這家面館遲遲不開門。此時暑氣愈濃,街上的游人紛紛歸家避暑,可偏偏這家店專挑這人少的時候開張。 眾人翹首以待,掌店的吳叁娘終于敞開了大門。 吳叁娘是吳地人,講著一口吳儂軟語。據(jù)說南方戰(zhàn)亂,她投奔親戚途中被人牙子給拐到長安城的煙花柳巷之地。后來也是歷經(jīng)波折才來到?jīng)鲋荩_了這家面館討生活。 雖說吳叁娘曾經(jīng)淪落風塵,行事做派略有輕浮,但性格潑辣,一般人還真不敢惹她,頂多也是討個口舌便宜。 吳叁娘今日穿著一身石榴紅的褶裥裙,梳著隨云髻,配以一根鏤空銀簪。做飯館生意的,難免煙熏火燎,弄得灰頭土臉,糟蹋好看衣裳。倒是吳叁娘,薄施粉黛,打扮得跟樂人一般,經(jīng)營起面館來卻是游刃有余。 “叁娘,我今日又來捧場了!”隔著幾丈遠,王武就樂得揮手大喊。 吳叁娘轉過身,單手扶著門,笑盈盈地道:“來的正好,今日有鮮筍?!?/br> “這不是巧了么!”王武匆匆跑了幾步,瞥見吳仁正從樹蔭下走出,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放慢了步子。 “大人,你先請?!蓖跷涔Ь吹氐馈K皇肿ё∵吷系娜?,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幾個人弄明白他的意思,紛紛放慢腳步,讓吳仁先走入店。 吳叁娘引著吳仁至窗邊的一張方桌,這是吳仁慣常坐的位置。從柜臺后走出一個圓臉少年,攔住之后的食客,將他們帶到店中的另一側,與吳仁一左一右,遙遙相對。 “大人,今日可是想吃點什么?”吳叁娘單手叉著腰問。畢竟是風月場出來的人,儀態(tài)比尋常婦人要好上許多,身姿如古柏挺拔。隨著她的舉動,這前襟的布料驟然繃起,勾畫出一個飽滿的輪廓。 吳仁垂眸,雙手交迭,聲色毫無波瀾:“有叁鮮面嗎?” “大人來得巧了。今日正好有鮮筍,自然做得來叁鮮面?!?/br> “嗯,來一碗。” “那大人喝什么呢?”吳叁娘倚桌,身上的桂花味晃晃悠悠地飄散。 吳仁輕嗅,倒是有幾分醉人,眼簾微抬,問道:“哪里來的桂花香?” “前幾日到的桂花酒,本不外賣的,既然讓大人聞出來了,那就送大人一杯?!?/br> “君子不奪人所愛,既然是叁娘的心頭好,那便罷了。” 吳叁娘掩唇一笑,眉目帶春:“一杯算不得什么。要是一壺,倒是會讓我心疼。” 她說話咬字很輕,說到那“心疼”二字,還帶著莫名的情緒,像是江南梅雨季節(jié)連綿不絕的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扉,平白無故地惹人煩。 “大人還要些什么嗎?” 吳仁擺了擺手。 吳叁娘欠身,走向其他桌的客人。 吳仁單手托腮,一只眼看著窗外,一只眼往吳叁娘那處看去。 吳叁娘來涼州叁年有余,他對吳叁娘的懷疑始終未消。尋常百姓出門,須要官司文憑的傳符,而她一個女子,從吳地一路輾轉,最終到了涼州,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若不是他……對這一口面牽腸掛肚,他絕不會來此處。 “吳娘子,我們每人,一碗叁鮮面,一碗陽春面。陽春面上要加寬油炸蛋?!?/br> “好?!眳侨锔┦祝冻鲆活i子的細白,眾人的目光隨即落在她頸子上,眼珠子都瞪得往外掉。 坐在窗邊的吳仁則微微側過臉,雙目皆看往窗外。 俗媚的女子。他心底不禁輕嘆。 這世間的俗女子,大多俗得徹底。這吳叁娘雖俗氣纏身,但也有幾分讓人高看的風骨。這也是為何他明明看不上吳叁娘,卻還要來此處吃面的緣由。 吳叁娘每桌都問了個遍。有人小聲嘀咕:“問這么多桌,能分清楚嗎?” 吳叁娘還未回話,王武就嚷嚷開了:“廢話,哪有叁娘弄不清楚的事?” 吳叁娘沖著王武笑了笑,走入后廚。 她一走,王武就直接踩上凳子,蹲在凳面,伸手指著大堂,大聲道:“這是我看上的人,誰都別跟我搶。” 他的手指一個人一個人地點過去,有些人視而不見,有些人沖著他搖首,點到吳仁之時,吳仁的目光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他。吳仁的眸中似靜水無波,目光卻有駭人之勢。 王武的頭皮發(fā)麻,趕緊略過吳仁,指向下一個人。 “這位客官,鄙店乃蓬門蓽戶,椅凳可不興這么折騰?!眳侨锒酥槐?,挑簾而出。 王武馬上從凳子上躍下,訕然一笑。涼州人好蹲,他平日里蹲習慣了,坐不慣椅凳。 吳叁娘轉身來到吳仁這桌。 “大人,你的酒?!眳侨飳⒕品诺阶郎稀?/br> 吳仁此時正垂首,一雙雪膩的手入目,不知覺地咳了一聲。 “夜間風寒,白日炎熱,大人須保重身子啊。”吳叁娘柔聲道。 吳叁娘正要迤迤然離去,卻被吳仁喊住。 “桂花酒配白瓷,則失去了韻味?!?/br> 吳叁娘腳步一頓,側首問:“那該配什么瓷?” “錢塘產(chǎn)的桂花酒,自然該配錢塘產(chǎn)的青瓷。不過縱使再好的青瓷,也無法重現(xiàn)那叁秋桂子下喝酒的閑情逸致。吳地的東西,自然還是回吳地的好?!眳侨孰y得跟她說那么多話,話中的意思卻是要將她趕回吳地。 她輕笑:“吳地的東西,在吳地不過是個尋常玩意,到了涼州,卻成了稀罕貨?!?/br> 她回過身,拿起桌上那杯酒,隨手灑在地面:“東西要有人欣賞,才是好東西。既然大人不欣賞,就跟白水無異。” 她懶得與他口舌,大步離去。 吳仁盯著地面的一弧濕痕,皺起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