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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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云衢對范映的新政心有疑慮,她特意尋了個時間登門拜訪。范映已是知天命的年歲,上了年紀之后原本銳利的眼神平和了許多,看見優(yōu)秀的后輩也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范家沒出幾個出息的子弟,她的兒女都不過中人之姿,雖是蔭庇出仕了但官位都不高,反倒是幼弟家的女兒范聽融有幾分聰慧,叫她帶在身邊教導。 “履霜來了?!狈队骋娝齺恚Φ么让忌颇?,一邊侍立的范聽融亦對她行禮。 “見過大人?!备咴漆橐幌蚓粗厮?,行禮亦是一絲不茍。 范映也不當她是外人,將手中的文書塞給她:“來得正好,過來幫我潤色一下這份文書?!?/br> 高云衢便在一邊坐了,逐字逐句地看,改得認真。好一會兒才重新抄錄了一份,站起身捧到范映桌案上。 范映略翻了翻,便收了起來,問道:“今日特意過來是有事要問我?” “是?!?/br> “那我洗耳恭聽?!?/br> 高云衢面帶困惑,問道:“大人,為何這么急著要推行新政?新政三策看似皆在講稅賦,實際卻是劍指各地州府豪族,對嗎?” 范映笑了:“還是履霜的眼睛明亮?!?/br> “大人!不獨我能看出來,豪族也看得出來呀。您這不是把自己至于險地嗎?”高云衢有些急切,“大人從前不是對我說,莫要冒進嗎?” “此一時彼一時。”范映的聲音仍是溫和。 “那也不能胡來吧,這是一劑猛藥,或能藥到病除,可也或許……” 范映打斷了高云衢的話,放沉了聲音:“履霜,陛下已然耐不住了?!?/br> “……”高云衢對衛(wèi)杞的了解不比范映少,她也能感覺到衛(wèi)杞心中呼之欲出的渴望,但她并不認為現(xiàn)下是最好的時機。 “我知你心意,但快刀斬亂麻,也未必不好。”范映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趁著這股勁頭,說不得就叫我們辦成了。” “可若是打草驚蛇了呢?” 范映看了她一眼,道:“打草驚蛇未嘗不是陛下所愿?!?/br> 她這般說,高云衢便知自己的猜測是對的。衛(wèi)杞手中有兵權,她的后手便是激起豪族叛亂,而后舉兵剿滅之,依靠著鐵騎將豪族徹底碾碎。 “如若那樣百姓何辜呢?”高云衢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堅定地道,“我知您改革決心,但有些地方我無法認同……” 她本要與范映詳談一二,但范映并沒有接話,而是笑著打斷道:“履霜,朝堂之上政見不同本是常事,你有建言,上折直言便是,不必先與我分說。做你該做的事,不必有所顧慮?!?/br> 高云衢沉默了一陣,聽懂了范映的意思,于是向范映躬身行禮道:“是,我明白了?!?/br> 范映看著她告退而去,身影決然,她又看向高云衢為她抄錄的那份文書,筆跡遒勁有力,到底還是年輕。她雖已遲暮,但還不至于失了銳氣,高云衢有高云衢的路要走,而她范映也有范映的路要走,怎么能叫這些后浪追到前頭來呢? 高云衢退出范映的書房,往府外行去,皺著眉頭,思緒沉沉。 “高大人留步。”范聽融從后頭追上來,叫住了她。 “范小娘子?!备咴漆槁勓灾共?,看向她。 范聽融抬手行了禮,方道:“我有一事不明,煩請大人解惑?!?/br> “范小娘子請說?!?/br> “大人曾經(jīng)也是新政改革的先鋒,我也曾為大人的英勇折服,可為何現(xiàn)今大人卻退縮了呢?”范聽融比她更年輕,眉目里都帶著鋒芒,她微微挑眉,說出的話語里帶著些許挑釁。 高云衢倒也不氣惱,淺淺地道:“我從來也沒有什么冒死革新的勇氣,只不過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從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去做,現(xiàn)下亦然?!?/br> “您認為您的革新是正確的,而我姑母便不對嗎?”范聽融又問。 “稱不上對不對的,我只是覺得有些兵行險著,希望大人再斟酌一二罷了?!?/br> “您是怕了嗎?”范聽融并不滿意她的回答,皺起了眉頭。 “怎么會不怕呢?這江山社稷看似龐大堅固,其實無比易碎,我們走出的每一步或許能補上那些裂痕,又或許會讓裂縫更深,如何能不小心呢?”高云衢嘆了口氣。 范聽融有些失望:“投鼠忌器便就不進取了嗎?” “范小娘子,早些年你的姑母勸我敬小慎微,勿要冒進?,F(xiàn)今我將這話轉(zhuǎn)贈給你,你生來是天之驕子,行在云端,可越是如此,你越是得低頭看看腳下,看看匍匐在下頭的黎民?!备咴漆榭粗矍澳贻p的女郎,話語無比溫和。 但范聽融并沒怎么聽進去,如高云衢所言,她生來便高高在上,她是范家的女郎,是左相的侄女,她理所當然地看著前方看著上頭,想去到更高的地方,想繼承范映的一切。 “謹受教。”她心中難掩失望,草草地行了禮,送了高云衢離開。 高云衢自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也不甚在意,到底是別人家的女郎,自有別家長輩指教,若是阿鑒……哦,現(xiàn)今的阿鑒怕也是不會愿意聽她的了。 她翻身上馬,驅(qū)動馬匹小步跑起來。范映的意思是新政初創(chuàng),有所疏漏在所難免,若有建言便拿到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議一議辯一辯。或者說,現(xiàn)今略現(xiàn)苛刻的條款正是預備了利益拉扯的余地,是威懾,是警告,是陛下在向天下宣告勿謂言之不預。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朝中一遍一遍一條一條地去議新政的條款,每一處都要爭執(zhí)許久。提出反對意見最多的兩個人,一個人是禮部尚書呂頌年,他是前任左相蔡銓的學生,同是出身豪族,無數(shù)的世家豪族在背后推著他使力,他的反對主要落在祖宗成法不可變上,認為貿(mào)然改動容易發(fā)生震蕩于國不利。而范映給他的回應是“物無不變,變無不通,此天理之自然*”。另一個人則是高云衢,高云衢自不會認為萬物皆不可變,她針對變法中的諸多細則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主張是變法不應傷及民本,應在變與不變中尋求更利于黎民的折中之法,她確實提出了不少新的想法,也同樣否定了范映原有的一些想法。呂頌年等反對派從高云衢的奏折中得了啟發(fā),轉(zhuǎn)變了策略,舉著與民生息的大旗,開始挑新政細則的毛病,看得極細,試圖拖長爭論的時間,并在細節(jié)之中爭取利益。 在范映有意的控制下,逐漸放松尺度,步步退讓,令新政從一開始的過于嚴苛到現(xiàn)今的或可一試。譬如募役法便從官宦豪族一體繳納役錢,放寬到不同職級的官宦享有不同數(shù)量的免役名額,超出的丁口方要繳納。恰到好處地堵住了那些嚷嚷著士庶有別的官員的嘴。 范映到底是老辣,本就是她與陛下要做的事,放任他們這么議一議,便好似真叫他們爭取到了什么,每每爭辯拉鋸之下贏了某一處,便彈冠相慶舉手加額。而這么一來一回,廢了些時間,真就讓諸臣從反對新政,轉(zhuǎn)變?yōu)槿绾巫屝抡軌蚋鼫睾鸵恍?。當真是好手段?/br> 而高云衢在這一事上不知不覺地站在了新黨的對面,與保守派站在了一處。這讓新黨的年輕官員對她有些不滿,認為她長了年歲,膽子也變小了,做事瞻前顧后。高云衢自不會在意,她只做她想做的事,新政有疏漏,她便告知陛下與范相知道,爭取堵上疏漏,如是而已,再做一次槍矛也無妨。至于新黨的孤立也不是頭一回,只不過是門前再冷落一些罷了,高云衢不過是一笑置之。 倒是呂頌年那邊親自給她下了幾回帖子,許是覺著她能拉攏一二,高云衢也是沒有理會,叫呂頌年有些沒臉,在家中怒罵了她兩日。 于是高云衢又一次做了哪邊都不靠的角色,而這一次,她甚至不在陛下那邊。衛(wèi)杞有許久不曾召她了,朝中多有傳言稱她已失了圣寵。 衛(wèi)杞把手中的書冊摔在桌案上冷笑道:“朕是這般喜新厭舊之人嗎?” 她看向大監(jiān),大監(jiān)不動如山仿若未聞,她又看向阿鄭,阿鄭溫柔地笑了笑,亦不接話。 衛(wèi)杞有些泄氣:“朕只是想著高卿此前行得是刀山火海的險路,叫她多休息些時日罷了。哪里就是冷落呢?” 大監(jiān)提醒道:“您可沒與高侍郎說過這些呢。” “高卿……高卿必是知朕關愛之心的?!毙l(wèi)杞心中亦有些惴惴,她說的亦是實話,她雖看不懂高云衢行事,但用人不疑,她還得用高云衢來澄清吏治,自不會在這時候舍棄高云衢,“高卿家中近日可有喜事?大監(jiān)替朕走一趟?高卿自己把自己攪進了這攤混水里,朕便不好明著偏向她了。” “臣遵旨?!贝蟊O(jiān)躬身應了,預備著回頭找個由頭往高府走一遭。 “這個高卿啊,我等知道她是在與范相唱和,可旁人不知呀,落得個里外不是人?!毙l(wèi)杞又嘆。 阿鄭接道:“這也正是高侍郎忠心之所在啊。高侍郎心中念著天下蒼生呢。而朝中能有這樣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因著陛下賢明,能容人,夠大度?!?/br> 衛(wèi)杞到底還是愿意聽這樣貼心的話的,她已不是早年無人可用的模樣,便也不再抓著一個人老用,也學會了用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范映是左相,擅長賦稅事,又有破釜沉舟的魄力,由她來做這個改革再好不過。而高云衢還年輕,擅長的是吏治,待穩(wěn)定了地方再叫她來澄清朝堂才更穩(wěn)妥。她冷待高云衢也是叫她藏鋒斂銳,以待來日。但高云衢到底不是個玉石做的棋子,她有她的手腳和聲音。 ———————————————————— *歐陽修《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