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工地詭異事故造成無數(shù)工人命喪黃泉的案子終于在中央下派督導(dǎo)組介入后開始了正式的審判進程。

    一審沒有做出任何判決，在等待二審的過程中，李氏名下許多公司一夜之間竟悄無聲息被注銷。李宇常光顧的幾家夜店和私人會所也都鬼使神差閉店。

    李家儼然已經(jīng)有大廈將傾之勢。

    恰逢去年東北地區(qū)黑道勢力橫行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今年初起，上面早就已經(jīng)陸續(xù)暗派督導(dǎo)人員到各地進行“清掃行動”。

    李氏和程氏多年前在工地實施蓄意殺人又掩蓋真相的陳年舊事被挖出來，一時間在大重鬧得沸沸揚揚，讓葉集揚都聞風(fēng)喪膽。

    畢竟當(dāng)年他并沒有吐出所有的貪污款項，所以不過獲罪三年刑罰。眼見這次清掃的規(guī)模之大，范圍之廣，手段之狠戾——連姓李的都被拖出來殺雞儆猴，葉集揚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在這個風(fēng)口浪尖拿出當(dāng)年放話要弄死自己仇人那股氣勢的十分之一。

    他名下許多生意都沒有絕對干凈之說，這段時間他更是處于高度警戒狀態(tài)，為了不招人耳目，甚至放棄了醫(yī)療器械那邊一單價值數(shù)億的訂單。

    年輕的未婚妻為此極其不滿，說他年輕時賺來的黑的白的都給了前妻和女兒，當(dāng)年剛從監(jiān)獄出來都敢在眾目睽睽下給前妻買寶馬，怎么到了她這里就畏畏縮縮懂得收手了。

    兩人大吵一架。

    本就是“半路夫妻”，涉及利益，覺得心理不平衡，便一拍兩散了。

    葉集揚和許多老朋友喝酒談心，一屋子年過半百的男人，在煙霧繚繞中回顧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

    從白手起家，但現(xiàn)在家產(chǎn)萬貫?？蛇B他們自己都分不清那塊資產(chǎn)是真的干凈，經(jīng)得起考驗的。

    早幾年四十來歲，他們都依舊目中無人，比年輕時還狂妄。可如今這個年紀(jì)，一個個開始對生命、法律有了敬畏之心。

    各個商議著要跑去國外——反正他們之前也早都把妻女送去了英美法加，自己一個人在國內(nèi)逍遙快活。

    可一抔黃土埋頸，還是想要和家人安穩(wěn)度過余生。

    葉集揚聽得出神，腦海中閃過很多往事。當(dāng)年劉圻梅和葉一竹去警察局接他出來，葉一竹對他說：“爸，你真的不打算出國嗎？我看電視里的貪官，可都往外面跑?！?/br>
    當(dāng)年他還覺得不屑，覺得那是無知少女的無稽之談。

    可過了這么多年，自己竟也真的要走上這條路了嗎？

    他是孑然一身，來去自如，可要定下歸途時，第一個想到的還是美利堅。

    上個世界九十年代出國潮正興，當(dāng)時只有二十出頭的劉圻梅本來也要跟隨這場大流?？僧?dāng)時他在醫(yī)院備考高級職稱，混得風(fēng)生水起。

    而在國外，從醫(yī)的門檻高之又高。

    葉一竹或許不知道，為什么劉圻梅對去美國的執(zhí)念如此之深。

    年少時一意孤行，為了心愛的男人停止了自己前行的腳步。人到中年，婚姻不復(fù)，家庭破碎……劉圻梅心中遺憾越發(fā)深刻，在日積月累的失望和疲倦中，要重拾少女夢想這個念頭化作了百毒不侵的執(zhí)念。

    ＊

    寧雪正在收拾衣物，在房間里聽到客廳里正在播放午間新聞。

    是有關(guān)工地事故的報道。

    寧遠山嘆了口氣，緩緩摘下眼睛，后怕開口：“原來真是我們看錯了人，還好寧寧已經(jīng)和程家沒有關(guān)系了?！?/br>
    旁邊的裴蓓冷哼一聲：“那是你看錯了人，別把我也扯上。我早就說過了，那些做生意的，真正干凈得有幾個？我明兒就去廟里還愿去，是我們家呀，高攀不上！”

    寧雪握了握手里的包包，走出去正好碰到起身去廚房倒水的裴蓓。

    “都收拾好了？”

    “嗯，我這次可能要去半個月，你們在家好好照顧自己，別老吵架?！?/br>
    寧遠山自上次車禍后腿腳始終沒好利索，卻還是和往常一樣，總要親自送女兒出門到外地巡演。

    “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爸媽不用你擔(dān)心。”

    看到他蹣跚的腳步，寧雪鼻頭一酸，愧疚又難過，想快點離開。

    “誒，博宇在樓下了吧。”

    裴蓓顯然對現(xiàn)在這個她自封的“未來女婿”很滿意，提起他的名字，臉上樂開花。

    “怎么不請他上來坐坐，你這個孩子真是的，都到門口了……”

    寧雪扭頭看到寧遠山一臉慈愛望著自己，臉?biāo)查g紅了，不情不愿辯解：“來不及了，他送完我公司還有一堆事，改天吧，你們也不嫌麻煩……”

    話沒說完她就迫不及待拖著行李箱往外走，裴蓓爽朗的調(diào)笑聲穿透力極強：“來家里吃頓飯的時間也沒有，到底是他追你還是你追的他？”

    “我追他！”

    寧雪氣呼呼把門關(guān)上，脫口而出的話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身后有個清潤嗓音響起。

    “是嗎？”

    她被嚇了一跳，急忙扭頭，眼珠子亂轉(zhuǎn)一圈，最后還是定定落在成博宇身上。

    他一襲黑色大衣，身姿挺拔，含笑注視她。

    “你怎么上來了？不是要你在下面等就好……”

    剛才她還拒絕了裴蓓的熱情邀請，說他沒空上樓登門造訪，誰知道他就在門口。

    她有些心虛，用手?jǐn)n了攏圍巾，耳朵熟透了。

    成博宇笑而不語，伸手把她行李箱接過去。

    “反正在車?yán)镆彩堑?，上來還暖和些?！?/br>
    “你……別太厚臉皮了，我可沒答應(yīng)過你什么?！?/br>
    裴蓓之所以知道成博宇這個人，是因為他受傷那段時間，裴蓓去醫(yī)院看望一個老姐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寧雪也成天往病區(qū)跑。

    這給她高興壞，本來她還擔(dān)心這孩子經(jīng)歷過上次感情失敗有心理陰影了。后來在她多方打聽下，又向?qū)幯┍救伺俑康祝胖纼扇耸歉咧行Ｓ?，淵源早就開始了。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忍不住上樓在電梯口等你?！?/br>
    他不會貿(mào)然闖入她家，給她造成困擾，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替她多做一點事，讓她知道，不管發(fā)生什么，她不是孤身一人。

    寧雪整個暈暈乎乎的，心跳如鼓，埋在圍巾里的嘴角情不自禁翹了翹。

    這人，怎么還把自己說得怪可憐的。

    可笑著笑著，她一晃神，心頭酸楚更漲了。

    “寧雪……”

    她不知所措抬頭，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英俊的臉，很想流淚。

    “你放心吧，現(xiàn)在我不是一個人在孤身奮戰(zhàn)了，呂家群那邊也派了人，等二審開始，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br>
    她的確有好多擔(dān)憂，好多忐忑，可在他堅定溫和地安撫下，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愿意相信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

    晚上，顧盛廷到ae接葉一竹。讓衛(wèi)州送到地方，就打發(fā)人先離開，兩人坐葉一竹早上開出來的瑪莎拉蒂離開。

    自然是他當(dāng)司機。

    編輯好辭呈，葉一竹沒有任何遲疑就點了發(fā)送鍵。

    摁滅屏幕，她舒了口氣望向窗外。

    路上，兩人一直沒說話，最后由她這聲感慨打破僵局。

    “剛從他們那棟樓走出來就要辭職，好像有點不厚道?！?/br>
    駕駛位上的人神情淡淡，忙著打轉(zhuǎn)向燈，沒有說話。

    葉一竹低頭玩自己腰帶，隨口一提，“我爸已經(jīng)決定去美國了，可他應(yīng)該還沒告訴我媽。”

    “你媽未必會不同意，你別擔(dān)心了?！?/br>
    她淡淡笑著，搖搖頭：“我才不擔(dān)心，我爸沒說他去了那兒要去哪里落腳?！蓖Ａ送?，她又抬眼看他許久，才說：“他是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發(fā)。”

    顧盛廷像黑夜與白晝交匯的一道魅影，聲音也是極低的，“反正辭呈已經(jīng)交了，跟你爸一起回去，路上有個照應(yīng)，我也放心?！?/br>
    “顧盛廷，我點困?！?/br>
    他騰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困就睡，我?guī)闳€地方?！?/br>
    有他在身邊，她永遠都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在舒緩的音樂中，葉一竹沉沉睡去。

    醒來時，不知光陰。

    車?yán)镩_有一盞照明燈，視野里有些模糊的影子正一臉認(rèn)真嚴(yán)肅低頭翻看一份文件。

    她一動不動看了許久，眼前這個男人，與當(dāng)年陪著她在學(xué)校教室挑燈夜讀惡補數(shù)學(xué)的少年無端重合。

    此刻她才意識到，和他有關(guān)的記憶，不全是瘋狂無度。那些循規(guī)蹈矩，心無雜念的校園生活，也都是有關(guān)他的印象。

    “睡得死豬一樣。”

    他語氣淡淡，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葉一竹被他的話拉回神，滿是霧氣的目光游離開，竟然看到了無比熟悉的夜景。

    “二樓后座？”她低頭看自己大衣里面那套正束的職業(yè)裝，微微惱怒：“你怎么不提前說一聲，穿成這樣怎么進去……”

    顧盛廷不緊不慢合上手里的東西，抬手把燈熄滅，車?yán)锼查g只錯落著炫彩迷離的暗光。

    “怎么不能進去，我就不信你里面只有比基尼?！彼ゎ^狡黠一笑，輕佻曖昧的話信手拈來，攬過她在耳邊氣息沉沉，“要是真這樣，我也不會讓你進去?！?/br>
    比起一中，好像這個地方才是他們情緣糾纏的圣地。

    兩人都把大衣留在車上，只用走一段路，里面的西裝足夠抵御風(fēng)寒。

    侍者向他們解釋今晚的卡座都已經(jīng)爆滿，顧盛廷不理會他的話，牽著葉一竹不由分說往里走。

    “散座總有吧，實在不行，站著也得。”

    顧客就是上帝，而且他把臉一橫，即使西裝革履，也是一副不好惹的冷酷模樣。

    侍者沒再說話，沒有跟上去。

    葉一竹躲在他身后竊竊地笑：“猴急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剛被家里關(guān)了禁閉放出來的……”

    說話間，他們就已經(jīng)進走熱歌勁舞的火熱地帶。一路上不斷有袒胸露乳的女人看到顧盛廷兩眼發(fā)光想要貼過來，可他一臉性冷淡，把葉一竹牽得很緊，隔絕一切外來人與事。

    震耳欲聾的音浪一層高過一層不斷沖擊胸腔，連頭發(fā)絲都在空中飛舞顫抖。葉一竹一時有些適應(yīng)不了，說了句什么，正想伸手捂住耳朵，濁煙不斷的眼前一張清晰俊朗的臉緩緩湊近。

    “你說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真沒聽見，還是故意的，故意找個理由不安分貼過來。

    他伸手?jǐn)堊∷难粩嗄﹃^腰線和脊椎，低頭吻了吻她的鼻尖。

    本來在閉燥空間里她就渾身發(fā)熱，帶有些許香根草后調(diào)的guntang氣息撲到臉上，更是讓她一下子就進入了浮華世界的癡迷狀態(tài)。

    她輕輕笑了，飽滿通紅的蘋果肌顯得憨態(tài)可掬，可更多的是從灰紫色眼影流露出來的柔媚。

    舞池里一陣sao動，人都在往外涌，伸手勾住他脖子的同時，他把人箍緊不講道理強勢往前一帶，將她所剩無幾的可活動空間占得分毫不剩。

    “我就知道你帶我來這種地方，肯定沒安好心?！?/br>
    她情不自禁在他毫無固定落點的吻里輕喘，有些羞恥。雖然她經(jīng)常在這種地方玩，可她從來沒和男人這樣略顯輕浮地糾纏過。

    不論是少男少女，還是成年男女，只要踏進這樣顛倒眾生的世界——隔絕在之間的無形阻礙，怎么也溶解不了的仇恨與爭鋒相對，都會化作炫目的光線，在苦澀甜蜜的酒精慢慢融化。

    隨著一個吻、一瞬身體接觸、一聲呢喃，煙消云散。

    “顧盛廷……”

    “嗯？”

    此時節(jié)奏的律動并不是很激烈，他們在角落相擁，更像是在忘情享受一場上世紀(jì)的舞會。

    “還從來沒問過你，當(dāng)時占我便宜親了我多久?！?/br>
    他輕啜了一下她的臉，伏在肩頭悶聲笑了很久。

    “我當(dāng)時也喝醉了，又過了這么多年，記不起來了?！?/br>
    話說得十分無賴，像個痞子不負責(zé)任又沾沾自喜地撒潑。

    “親都親了，還沒跟沒事人一樣，是不是沒有那件事，你就真打算和我游戲人間了?！?/br>
    其實她也就隨口一提。

    這么多年過去，她已不是十七八歲少女，對這一段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轟天動地的感情，早就不會因為曾經(jīng)那些深一腳淺一腳地相互試探，不明不白地曖昧撩撥而去懷疑他的真心，以及自己的堅定。

    可當(dāng)年，她的確時常因為校園里有關(guān)他的流言蜚語，還有和他之間毫無預(yù)兆的分崩離析而去深掘那些蛛絲馬跡，陷入自我執(zhí)迷的怪圈。

    “你以為自己很好追嗎，要不是喝了酒，你又像個狐貍一樣勾上來，我才不敢接近你?！?/br>
    怕一個掌握不好的輕舉妄動，就徹底毀掉了他們之間脆弱無比的關(guān)系。

    可事實證明，面對她時，他根本無法自控本信誓旦旦可以拿捏的度量。

    無數(shù)次激怒她，險些把她越推越遠?？闪ν炜駷?，也就在一念之間。可以為她打架，陪她一起下地獄，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自我救贖。

    要不是她也早就陷入他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這樣兩個格外相像、渾身都是利刺的人，恐怕窮極半生，都不會有糾纏至今的可能。

    就連他們都覺得，年少時期慘烈分開后，以他們的性格，一定會老死不相往來。

    可被時間沉淀了的濃烈愛意，摻雜了同樣深入骨髓的恨、怨與不甘，讓他們都為了彼此放棄了自己苦苦維持的尊嚴(yán)和驕傲。

    顧盛廷情難自禁，在胸腔一陣海嘯般的苦澀涌起時，捧起她的臉深吻下去，與她至死方休的糾纏著。

    在晦澀曖昧的燈光里纏綿許久，葉一竹雙腿發(fā)軟，被他摟著到吧臺散座小酌幾杯。

    兩個人似乎都沒有當(dāng)年瘋狂的勁頭。

    在令人忘乎所以的二樓后座里，他們在只屬于彼此的一方天地里旁觀著另一撥人荒誕精彩的青春年華。

    顧盛廷瞟到有個卡座空了，立馬呼朋喚友，想把章矩那幾個人叫出來。

    畢竟他們曾經(jīng)總在一起玩的人，這幾年也越來越少的時間能聚到一起。

    可那幫小子嫌天冷，懶得從好不容易捂熱的被子鉆出來。顧盛廷對著電話罵娘，葉一竹就在旁邊托腮癡癡笑看著他。

    她喝得微醺，把那些什么堵在心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后來，抵不過顧盛廷自來熟，和一幫一看就是高中生的人拼了個卡。

    玩骰子，真心大冒險，輸了就對瓶吹，男女喝交杯酒……都是當(dāng)年他們玩爛了的把戲。

    臨近午夜，顧盛廷老馬失前蹄，玩牌輸了。

    那群小年輕起哄問他：

    “這輩子做過最不后悔的事是什么？”

    葉一竹早困得哈欠連天，披著他的大衣窩在他后背要睡不睡的。

    恍惚中，只感覺現(xiàn)場一片岑寂，可緊接著，又聽到如潮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