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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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蒙蒙亮,降香也學(xué)著鄰居,早早地動身,要去等坊門開。 到時候晨鐘一敲,她便可以往驛館去,將孩子交還給成素。 這樣,也不會耽擱了她去葉家?guī)凸さ臅r辰。 成素也真是,孩子要什么就給什么嗎?這么一個小小的孩子,怎么能讓他四處奔波呢? 謝曜昨夜里鬧得太晚,此時正睡得香甜。 她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要把熟睡的孩子帶出去。 盡管他可能會被她的動靜弄醒,不高興地哭鬧。 注視著孩子安靜的睡顏,降香無可避免地要回憶起,曾經(jīng)給他下迷藥的事情。 愧疚像是河底的暗流,卷著她往下走。 她不敢再拋下他了。她不想讓孩子醒來,找不見人。 降香在家中尋到了一只背簍,往背簍里墊了厚厚的碎布頭,輕手輕腳地把謝曜放進(jìn)去。謝曜并未被她的動作驚醒,只是選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趴好,像是做了什么美夢一般,還咂了咂嘴。 掏出鑰匙開了門,卻沒成想,她欲尋之人,竟已經(jīng)早早地站在門外等候了。 ——成素帶著幾名王府內(nèi)侍,隔著門框,與她正照面。 “王妃?!背伤匮奂獾乜匆娊迪惚澈蟮暮⒆?,便只悄聲地行過一個簡單的禮。 降香點點頭,解下背上的背簍,遞給他: “把他帶回去吧,他還在睡,小心點別吵到他。他自己的衣裳臟了,我昨夜里洗過,放在背簍底下的小包袱里,他身上穿的衣裳,料子粗糙,是我夜里給他做的,時間太緊,也做得不好,只是將就套上了,回去能換新衣裳,便可以扔了?!?/br> 成素本是奉了懷王之命,帶著人來伺候王妃和小郎君的。 降香一番話,反倒把他說懵了。 等他反應(yīng)過來,背簍早已湊到了眼皮底下。 他可不敢伸手。 搖著頭后退:“這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呀!王妃誤會了,我是來伺候娘娘和小郎君的……” 降香聞言,嘆了一口氣,把背簍收回懷中,輕聲勸:“是懷王叫你來的吧?你把孩子帶回去還給他,孩子太小,經(jīng)不起折騰的?!?/br> 成素不敢亂答,一邊支支吾吾地應(yīng)付,一邊飛快地思索,如何闖過這關(guān):“這、這……” 最終,心一橫,不僅將實情說了出來,還添油加醋地賣慘:“其實,懷王就在此地,不如王妃親去……我要是將小郎君帶走了,于殿下實在不好交待。請王妃體諒體諒……” 成素慣愛琢磨懷王心意。 他雖對降香心存芥蒂,但心里也清楚,懷王還念著舊情,若非如此,怎會在這緊要關(guān)頭,千里迢迢跑來蘋州? 更若非如此,他就算是被謝曜折磨到死,也不會聽了蔣神醫(yī)一席話,就把小郎君帶出王府。 他當(dāng)然要抓住一切機會,能撮合就撮合。 降香果然受成素觸動,聲音放得更輕:“好……他在哪里?” 成素清了清嗓子:“一墻之隔。” * 降香背著孩子,敲響了鄰居的門。 門房她不認(rèn)得。但袖口的懷王府標(biāo)記,她不會認(rèn)錯。 “我是旁邊的鄰居,聽說你們新搬來,想和主家打個招呼,煩請幫忙通報一聲?!彼苡卸Y貌。 門房是謝承思在蘋州新找的,不認(rèn)識降香。聽她這么說,便也抱拳回禮:“娘子稍候,我去去就來。” 謝承思已經(jīng)很難有貪睡的時候了。 他正伏于案上,提筆向神京寫信。 聽見門房來報,懸空的手腕一抖,在紙上留下一大團(tuán)墨點。 信是寫不下去了。 該來的總會來。 他站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二人見面,沒什么驚天動地的。 在最平平無奇的清晨,最平平無奇的院門口——白墻青瓦,白墻被入夏前的雨水沖出了幾道裂縫,縫中露出內(nèi)里泥磚的輪廓,磚上爬滿了絨絨青苔。 降香對著謝承思,像對著成素一般,解開背上的背簍,抱在懷中遞過去。 她以為她會忐忑,她會畏懼。 但事情真到了眼前,慌張亂跳的心,反而歇了下去。 謝承思不接。也不說話。 高大的身影擋在降香面前,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 他的手指偷偷蜷在袖中。 降香著急地往前進(jìn)了兩步,將背簍舉得高了一些。 她以為他沒看清。 “孩子睡晚了,他只是還沒醒,你不要誤會?!?/br> 謝承思仍舊不說話。他靜靜垂下眼,掃過沉睡的孩子,又將目光凝在降香身上了。 降香不知他何意,只得繼續(xù)開口:“你、你快把他帶回家去?!?/br> 謝承思終于動了。 一把攥住了降香的手腕。 “一起回家?!彼⑽⒇E起身子,非要讓自己的臉,與她的視線平齊,聲音也非要湊到她耳邊,是祈求的樣子。 他嚴(yán)格要求自己——要關(guān)心她,不要惹她,更不許兇她。 “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苯迪阆霋觊_他,又怕摔著了懷里的孩子,只能保持這樣別扭相對的姿勢。 “一起回家?!彼孟衤牪欢谡f什么,自顧自地重復(fù)自己說的話。 “你、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我……不、不可以反悔……”降香轉(zhuǎn)開頭,訥訥道,手腕繼續(xù)在他的十指下掙扎。 夾在二人之間背簍,難免要因他們的動作而搖晃。 而謝曜也在搖晃之中醒來。 他似乎聽見了父親的聲音,還有母親的聲音。 他要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勉強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正對著他的是父親,父親身上濃烈的熏香鋪面而來。 他有點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了,潛意識里以為還在懷王府。 于是他從背簍里起身,伸手攀著他父親的肩膀,撲進(jìn)他的懷里,嘴里黏黏糊糊地念著:“父王——” 等把人抱緊了,眼皮上下一碰,又閉了回去。 降香趁著這難得的時機,脫離謝承思的桎梏,落荒而逃。 她的背簍不要了。 摔在地上,立不穩(wěn),骨碌碌地向一旁滾去,直到碰上了門檻,才慢慢停下。 降香逃回了家。 成素等人極有規(guī)矩,她沒請他們進(jìn)去,他們便仍恭敬地候在門邊。 降香此刻卻顧不得招呼客人了,“砰”的一聲,把一切都關(guān)在了外面。 新漆了桐油的大門,甚至快要砸到成素臉上。 降香在門里又加了兩把大鎖。生怕有不速之客,破門而入。 今日葉家是去不成了。不提前告假而擅離,以后估計也去不成了。 可惜了這份不錯的活計。 她坐在院子里,心神不寧。 日頭漸漸升高,墻邊栽的一顆石榴樹,為她投下一片陰涼。 枝頭紅艷艷的榴花間,悄悄結(jié)起了小顆的果實,只是個頭太小,外皮也發(fā)青,還沒到可采擷的時候。 “阿娘……回家……”小孩子細(xì)細(xì)的聲音,從石榴樹后響起。 是謝曜。他的腦袋從墻頭上伸出來,小手扒開擋住視線的枝椏,從上往下地尋找母親的身影。找到了,就對著她揮手。 深翠的葉子插在發(fā)間,火紅的花瓣沾在臉上。 降香被氣笑了。 見她笑,謝曜也瞇起眼睛,跟著咯咯地笑:“哈哈哈哈哈……”。 笑時,眼角下垂的弧度尤為明顯,使他看上去,不似平日里那樣聰慧,反而顯得愈發(fā)純稚。 降香差一點就硬不起心腸了。 她打定了主意,要將真相告訴孩子。 她一點也不想。 可孩子總要知道的。不如快刀斬亂麻,現(xiàn)在就說。 斷了孩子的念想,也斷了他父親的念想。 ——謝曜才四歲,能爬上墻頭喚她,沒有他父親的幫助,她是不信的。 深呼吸幾次,降香終于成功收起了笑容,能板起臉,冷聲開口了。 她故意不看謝曜:“我不是你娘。在你很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喂你喝迷藥,險些害死你?!?/br> “你還要認(rèn)我當(dāng)娘嗎?你還要我隨你回去嗎?”她連身子都轉(zhuǎn)過去了。 既不敢看向謝曜的眼睛,更不愿想象謝曜的表情。 謝曜從沒見過母親這樣。下意識地迷茫瑟縮了一下。 但他畢竟是很聰明的小孩,迅速就理解了母親話里的意思。 他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出一陣大哭:“哇哇哇——你騙我!你嚇唬我!哇啊啊啊啊——” 嚎叫聲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他的臉很快就哭紅了,從頭一直紅到脖子里。雙手拽著最近的一條樹枝,猛烈地?fù)u動。 身后托著他的謝承思,怕他再掙扎下去,恐怕要從高處一頭栽倒,只得無奈地扛起孩子,自己則一躍而起,撩起袍腳,側(cè)坐在墻頭上。 “對對對,是娘嚇唬你的,都是阿耶的錯,娘生阿耶的氣,所以才嚇唬你,不怕不怕?!彼{(diào)整了謝曜的姿勢,讓他能更舒適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只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怕他哭得嗆住。 謝承思身上同謝曜一般狼狽。 花瓣草葉沾得衣服上到處都是,前襟袖口也被石榴枝劃開,抽了絲。 狼狽卻不損他的美貌,反為他增添了許多不羈,許多瀟灑。 ——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 謝曜不愿背沖著母親,一邊哭叫,一邊左右扭動,不屑于父親的拍打安撫,非要轉(zhuǎn)過身。 看著這一大一小,相似的兩張臉,降香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無力之感。 “我全都認(rèn)了,為什么要騙他呢?”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