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兒的表情和在場所有人一樣精彩。

    少年的發(fā)言是何等狂妄，卻又如同地上那截被斬斷的鐵鏈一樣，力重千鈞，擲地有聲。

    在場的弟子長老，無不面面相覷。

    有人想把左子修關(guān)回劍牢，但誰敢？

    他方才上山兩月，就能強破劍牢，如今誰又是他對手？

    小九兒心里嘆著好厲害，又想著方才左子修說的抽筋斷骨，忍不住骨頭疼。

    她滿臉復(fù)雜地看向身邊的青瀾仙尊。

    青瀾仙尊抬手輕撫眉心，終究抵不過小九兒關(guān)切的眼神，輕咳說：“那時我年少輕狂，不要學(xué)。”

    “好的?！毙【艃河昧c頭：“我絕對不學(xué)您一樣一劍強破劍牢，出來了還告訴別人該怎么困你?！?/br>
    左子修打斷她的話：“若是你日后犯錯受罰……”

    “我絕對悄悄的，低調(diào)行事！”小九兒對答如流：“我方才找到劍牢里的暗道了，就在您受罰的右后方，那塊石頭砸開就是?！?/br>
    左子修眸光一冷：“你剛剛在劍牢里目不轉(zhuǎn)睛，就在看這個？”

    “唔……”

    小九兒被盯得瑟瑟發(fā)抖。

    她總不能說，她剛剛都在看他過去受刑的樣子吧！

    小九兒找不到措辭，就睜著一雙杏眸，眨啊眨的，無辜純良地看著他，櫻唇微抿，還有些委屈。

    “罷了。”左子修輕聲嘆息：“此事莫要告知任何人?！?/br>
    “絕對不會！”小九兒頭如搗蒜，心想她才舍不得說出去呢。

    與此同時，幻境迅速退遠(yuǎn)。

    長老弟子們的驚訝聲、議論聲，都成了一種蟬鳴般的雜音。門口，少年的左子修背光而立，在關(guān)儀眼中司空見慣的光芒灑在他的身上，將他鍍得格外高大，猶若天人。

    少年轉(zhuǎn)過身，揮去身上血污。

    再一劍，直刺云層，猶若驚雷破陣，厲鬼嚎哭的妖云被撕裂斬碎。

    關(guān)儀不停往前追，看見妖城覆滅，無數(shù)妖尸匍匐在左子修腳下。

    少年的劍寒如霜芒，不染臟污。

    昔日的凄風(fēng)苦雨，如今成了天降甘霖。

    得救的人們跪在少年身邊，頂禮膜拜，叩首感恩。

    少年目下空清，將劍歸鞘收斂，轉(zhuǎn)身離去時，一名八九歲的孩童追上來，問：“仙人，你是神仙嗎？你是上天派來救我們的嗎？”

    少年劍修停下步子，輕輕頷首。

    “謝謝神仙！謝謝神仙！”孩童興奮極了，想去抓劍修的袖子。

    少年的左子修已然離開。

    匆忙趕來的關(guān)儀，就和那些被拯救的凡人一樣，只能站在原地，看左子修來去無蹤，對他感恩戴德。

    從此以后，關(guān)儀便照著左子修苦修、練劍、學(xué)法。

    她在夜里苦練劍譜，左子修正從山下除妖歸來，他路過她身邊，輕描淡寫地提點幾句。

    她聽聞海上有秘境出世，到處籌集丹藥符箓靈寶，左子修已從秘境歸來，將上古秘法供入閣中，供所有弟子翻閱。

    她終于能下山助人，面對在人間養(yǎng)鬼的大戶人家犯難。在酒行刺探時，她遇到左子修路過買酒，那殺人養(yǎng)鬼的老爺非要搶左子修看上的醉竹釀，被左子修在酒中下了毒，一命嗚呼。

    關(guān)儀白撿了個便宜，最終決定道謝，左子修渾然不覺辛苦，只覺可惜了那壇酒。

    關(guān)儀想補給他酒，但左子修不喝酒了。

    他要登山封禪，列為真仙。

    關(guān)儀唯一能做的，就是親自為他準(zhǔn)備祭禮，到處跑腿打雜，安排好牲禮祭器。

    她跑遍了凡間千城，仙山各宗，也尋不得她認(rèn)為配得上左子修的東西。

    左子修只是說：“不用了?！?/br>
    封禪那日，天光高遠(yuǎn)。

    左子修一步步登山臨高，身影在光中縹緲，幾欲同塵，仿佛與天融為一體。

    關(guān)儀知道他要渡天劫、承天問，可她什么都看不見，幫不上一點忙。她就和所有誠惶誠恐，站在底下仰望著左子修的修士凡人一樣弱小無力。

    她和所有人一起雙膝跪地，迎接真仙入世。

    所以，當(dāng)關(guān)儀聽說有人借左子修的名頭在凡間為非作歹，大肆斂財?shù)臅r候，她第一時間下山，孤身直入魔窟，尋到那曾經(jīng)向左子修搭話感恩的孩童。

    那人借著當(dāng)年左子修回眸一瞥的凡心私欲，以仙人為由頭，行當(dāng)年蛇妖禍城之事。

    他圈養(yǎng)城中女眷，yin樂無度，奴役城中青年，醉生夢死。

    關(guān)儀幾次下山，見那魔頭沐人血食幼嬰，說這是仙人傳授的長生之法。

    關(guān)儀身為修士，無法對凡人出手，更不能妄造殺孽。

    她只能好言相勸，威逼利誘，卻收效甚微。

    終于，此番惡性招來天譴。

    那魔頭暴斃而亡，天降苦雨雷劫，迷津山之內(nèi)，生人死骨皆成厲鬼，沖身纏苦厄兇障的左子修嚎叫追命。

    “在這躲好?！?/br>
    幻境一轉(zhuǎn)，一處狹窄山洞中，左子修用血繪下一道陣法，將擅自趕來的關(guān)儀丟進(jìn)去：“外面交給我，不要出來?！?/br>
    “我知道?！标P(guān)儀受了傷，手無寸鐵，身體不住發(fā)抖。

    她看著已經(jīng)是仙人模樣的左子修，不禁苦笑：“交給你的事，從來沒出過錯，也就這一次……”

    關(guān)儀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問：“你能給我一把劍防身嗎？”

    “別說話?！弊笞有抻沂治站o封禪時天賜的仙劍，腰間那把本命長劍越發(fā)深暗：“我速去速回?！?/br>
    他的身影又如流光般消失，這一次，關(guān)儀沒有追上去。

    她蜷縮著，聽山洞外嘶嘶的催命聲。

    “青瀾仙尊不給我劍，是嫌我沒用了吧?！?/br>
    “我只要乖乖呆在這里，等他殺完怨鬼，就得救了?！?/br>
    “又欠他一筆恩情?！?/br>
    “左子修……”

    關(guān)儀不停念叨，聲音卻越來越輕，山洞中充斥著陰鬼咆哮的吼聲。

    “不行，我不能這樣。”

    終于，關(guān)儀用盡全身力氣，捏著自己在無名山求來的保命符箓，和關(guān)瑞給的靈藥，走出了左子修留下的陣法。

    小九兒不禁叫道：“不行！”

    山洞外，關(guān)儀對上那陰鬼的索命視線。

    遮天蔽日的森森鬼氣中，無數(shù)張臉扭曲嘶吼，一雙雙斷手白骨從地上憑空出現(xiàn)，拽住她的腳踝，要將她拖下絞殺。

    “不行……我不行……”關(guān)儀絕望的哭叫聲與幻境融為一體。

    幻境震顫，小九兒的五臟六腑都在疼。

    她像是被人開膛破肚，碾骨攪碎。眼前逐漸漆黑，即將被幻境吞噬。

    “關(guān)儀在那里！”

    小九兒強撐著一口氣，指向那從過去幻影中出來的陰鬼，說：“她成了陰鬼?！?/br>
    左子修抵著關(guān)儀拼死一搏的怨念侵襲，一手抓緊小九兒，替她穩(wěn)住心神。

    眼前的陰鬼比迷津山那只大了叁倍，鬼氣濃郁到無法呼吸。

    “看來你無論如何也邁不過這心結(jié)。”左子修說時平靜，眼中的遺憾一閃而過。他將手伸向腰間，想要握劍。

    卻沒有握到冰冷殺伐的兵器。

    而是握到小九兒那只柔弱無骨的溫軟小手。

    “小九？”左子修心下一驚，他低下頭，看見她蒼白面色，卻對他微笑了下。

    她軟著聲安撫他：“沒事，還沒有到……非要您殘殺同門的地步……”

    小九兒知道左子修不想下殺手，否則不會寧可展現(xiàn)昔日受刑時的落魄難堪，也要讓幻境完全結(jié)成。

    此時此刻，小九兒已經(jīng)知道了關(guān)儀的心結(jié)所在。

    關(guān)儀是被左子修保護(hù)著的，千千萬萬中的一個。

    哪怕她是仙門之后，從來高人一等。但在青瀾仙尊面前，她也只能跪在地上，低頭膜拜。

    她和沉默受恩的關(guān)瑞不同，和恩將仇報的凡人不同，她拼了命想報恩，但力所不及，為此搭上了一只眼睛。

    她怨自己無用，又忍不住偷偷仰望左子修握劍的背影，站在他的身后，心生竊喜。

    所以，當(dāng)她看見一個凡人女孩站到左子修身邊，左子修不再將那女孩關(guān)在陣法中保護(hù)，而是讓她踏過問心道登上山巔走到他身前時，她瘋了。

    憑什么呢？

    小九兒能聽見關(guān)儀撕扯啃咬她心神時的怨恨怒吼：“憑什么你能站在他身邊？憑什么我就是個普通人？”

    關(guān)儀又質(zhì)問左子修：“你憑什么將我護(hù)在身后，卻將她帶在身邊！你起了私心！你不配為仙！”

    關(guān)儀化身陰鬼，一手將小九兒拽下無間深淵，一手將左子修托往青云之巔。

    “當(dāng)然是……我比你厲害啊。”

    小九兒自知解不開關(guān)儀這心中死結(jié)，只能以力破局：“我們來比一場吧，如果我贏了，你就解開這幻境。如果我輸了，任你處置。”

    “念塵！”左子修已經(jīng)將手按在劍上：“不要胡鬧?！?/br>
    “我沒胡鬧！”小九兒微微笑著，漂亮的眸子緊盯著眼前面目可怖的陰鬼。

    陰鬼停了動作。

    一直倔強高傲的關(guān)儀，登時仰天大笑，尖銳的笑聲越發(fā)瘋癲。

    “就憑你，一個凡人！若不是左子修一路護(hù)你，你早就死在問心道上了！”

    關(guān)儀冷笑不停：“好，我與你比一場。”

    “多謝赤松長老。但是……”

    小九兒終于離了陰鬼的桎梏，她不停咳嗽，臉上沒多少血色，一副孱弱嬌小的可憐模樣。

    “我剛上山，沒有修為，沒有功法。比什么，由我來定，否則您就是以大欺小?！毙【艃赫f完，悄悄給左子修去了個眼色。

    左子修福至心靈，手就按在劍柄上，隨時準(zhǔn)備出鞘。

    如果，關(guān)儀當(dāng)真已經(jīng)完全迷了神志，要以大欺小，那說明她已被嫉妒蒙了神志，只想殺人取樂，徹底墮入心魔。

    墮魔之人，左子修今日不殺她除魔衛(wèi)道，便是存有私心，有違天理。

    劍拔弩張間，關(guān)儀幾乎就要扭斷小九兒的脖子。

    最終，她停了手。

    她昂起頭問小九兒：“比什么？”

    這一下，輪到左子修緊張起來。

    小姑娘雖然聰慧過人，但身嬌體弱，根本不是關(guān)儀的對手。凡間那些琴棋詩書畫，仙山更是妙心獨具，不可能比她弱。

    可小九兒神色鎮(zhèn)定，左子修也就聽她的，并不出鞘。

    他很好奇，小九兒到底會選何種比試。

    “那就比擲銅板吧?！?/br>
    小九兒伸出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枚在夜市時左子修給的銅板。

    她微微笑著，說：“你我誰輸誰贏，交給天意，如何？”

    既然關(guān)儀不明白這世間道理。

    那就讓這天來決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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