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一瞬間，邵凡安腦袋里也空蕩蕩的了。他和段忌塵隔著幾丈遠(yuǎn)對望，一時間兩人都呆住了，誰都沒動，也沒人開口。

    這時邵凡安心里還存了個僥幸，覺著段忌塵在門外有沒有可能沒聽清他剛剛說了什么，但很快，這幻想就破滅了——段忌塵兩側(cè)臉頰慢慢浮出片紅暈來，扭臉錯開視線，嘴巴抿得緊緊的，然后一轉(zhuǎn)身，跑了。

    直接跑了！

    邵凡安朝門口瞪著眼，一下就懵了。

    不是，這算啥啊？害羞啊？？這反應(yīng)明顯是全聽見了，可段忌塵害的哪門子羞?。?？他一個突然被迫表白的主兒都還沒轉(zhuǎn)臉就跑呢，段忌塵跑什么？！再說這少爺是干嘛來的?。?？

    江五在后頭冷冷嘁了一聲，罵：“臭小子?！?/br>
    邵凡安也不知他師父這聲嘁的是他還是段忌塵，只好轉(zhuǎn)回臉來，一臉尷尬的看著自己師父。

    江五灌了口酒，擦擦嘴，又道：“哼，還是年輕?！?/br>
    這句邵凡安不知該怎么接，便訕訕地沒再言語。

    不該說的說完了，不該來的又跑了。

    邵凡安剛剛還只是腦殼有點(diǎn)抽抽兒，這下可好了，他現(xiàn)在恨不得整個人都抽起來了。

    那邊的邵凡安正懵著，這頭的段忌塵懵得更甚，說他一句心神震蕩也不為過。

    他幾步跑出人家屋門口，也不肯好好走樓梯，直接凌空躍起，在欄桿上蹬了一腳，施展輕功，再在中間的竹梁上借了個力，從西邊的回廊平滑躍至東邊的回廊上。

    靴底落了地，心臟卻還沒落下來，一整顆在胸腔里砰砰砰跳個不停。

    段忌塵直直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低頭看看鞋尖兒，又看了看手心里攥著的小瓷瓶。

    瓷瓶里裝的是治外傷的香膏，他跟小師父那里要到的，原本是想給邵凡安送過去，讓他抹在嘴角的傷口上。結(jié)果這一趟去了又回來，藥還沒送出去，他心里卻全亂了。

    一想起邵凡安剛剛說的那些話，他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臉上忍不住發(fā)熱，腦袋里還有點(diǎn)飄乎乎的勁兒。

    邵凡安說喜歡他。

    他一方面覺著驚訝，一方面又隱隱地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邵凡安喜歡他，邵凡安果然喜歡他。

    段忌塵抿著嘴，往前邁了兩步，又往回邁了兩步。

    他現(xiàn)在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覺得有幾分無措，一會兒又覺得有幾分惱火——邵凡安竟然敢喜歡他！

    段忌塵覺著自己應(yīng)該是受到冒犯的，邵凡安怎么敢有這種僭越之舉呢，怎么敢偷偷地肖想他呢。

    這人甚至還天天的動不動就要來親自己。

    他晃了晃神，又想起邵凡安曾說過的話，說親嘴兒是喜歡的人之間才會做的事情。邵凡安親過他那么多次，一準(zhǔn)兒是好久好久之前就對他動了心思，就喜歡上他了。

    段忌塵呆了一呆，又拼命抿住嘴角，腳底下踢踢踏踏的轉(zhuǎn)了半個圓圈，又想起邵凡安明明心里全是他，卻還要在別人面前死命裝作不在乎他的樣子，于是又開始生起氣來。

    明明生著悶氣呢，挺氣的，可火兒卻怎么也燒不起來。段忌塵此刻就覺得心里滿滿漲漲的，還忽忽悠悠的，仿佛有一萬只狼影在他心里甩著尾巴撒足狂奔，那rou墊子每在他心尖兒上踩一下，他便顫顫巍巍的雀躍一分。

    段忌塵心里狂跳不停，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正別別扭扭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旁的房門忽地打開了，他小師父代華從里頭探出頭來。

    段忌塵立馬抬起頭，直挺挺地喊：“小師父。”

    “你自己在這里干嘛呢？”代華歪靠在門柱上，偏頭打量他一番，注意到他手里的藥瓶，“你不是說要去對面送藥嗎？怎么，沒找到人？”

    段忌塵看看藥瓶，又看看代華。

    “進(jìn)來說話，杵這兒干什么?！贝A側(cè)過身，把門口讓出來。

    段忌塵走進(jìn)門，正對屋門的那張圓桌上擺著好幾個小瓷罐，方的圓的，高的矮的全有，還五顏六色的。這些瓶罐里裝的全是藥末，他方才就來過一趟了，讓他小師父給他治一治喜兒菇的余毒。

    代華專心給他配解藥時，他剛好摸到能醫(yī)外傷的小香膏，心里想起邵凡安嘴唇上的口子，吃完解藥以后便想著把香膏送過去。

    結(jié)果這一去一回的，藥沒送成功，倒是意外收到了一份剖心的表白。

    一想起這一茬兒，段忌塵坐在桌旁，攥著藥瓶又開始走神兒。

    代華關(guān)好門，慢他一步落了座。坐下時順手摘了面紗，眼睛往他臉上一掃，立刻就看出他有心事兒了，便拄著側(cè)臉開口問道：“塵兒，你這是怎么了？好好的發(fā)什么呆?！?/br>
    代華容貌昳麗，五官生得極其嫵媚迷人，右眼角下綴著兩顆淺痣，脖頸上還紋了一條細(xì)細(xì)的黑色蛇型刺青。那刺青形狀也獨(dú)特，黑蛇繞頸一圈，在喉結(jié)的位置銜尾成結(jié)。

    讓小師父這么一問，段忌塵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似乎是在發(fā)呆。他把藥瓶放到桌上，看著代華張了張嘴，忽然又閉上嘴，抬頭往里屋看了看。

    這間屋子分里外間，中間拿著一道竹簾擋著。代華看他一眼，了然地道：“你師父有事，剛剛出門了，不在，你有話同我直說便是。”

    “小師父，我……”段忌塵往代華身邊湊了湊，咬了下下唇，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之前給我的情蠱，如果……如果種到了別人身上，怎、怎么才能解開？”

    當(dāng)初段忌塵養(yǎng)在竹筒里的情蠱，就是他的小師父送給他的。

    代華是南疆的禹族出身，自小便于蛇蟲為伍，善用蠱毒之術(shù)。后來和玄清真人相識相知，結(jié)為道侶，才漸漸不再使用這些控蟲的異術(shù)。代華不用蠱術(shù)，只是因?yàn)樾逭嫒藶槿苏?，不喜邪道，自己對這方面卻是無甚所謂。后來他察覺到段忌塵心有所屬卻未得償所愿，便瞞著玄清真人，將自己暗藏多年的情蠱送給了這個情根深種的小徒弟，還把蠱蟲認(rèn)主的法子教給了他。

    “下給你的心上人，他這一生便是你的了?！贝A當(dāng)時是這么跟段忌塵說的。

    段忌塵那會兒還不明白“他是你的了”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情蠱情蠱，他一度以為是“鐘情”的情。直到后來蠱蟲丟了，他左找不到右尋不見，不得已，只能火急火燎的跑去問小師父，問假若有人誤中了蠱毒會怎么樣。那時他才明白，情蠱的情是“情欲”的情，如果毒發(fā)時中蠱之人沒有和他交合，拖得久了是會鬧出人命的。

    此時他想起和邵凡安初見時的種種回憶，眼簾垂下去，神情微微有些怔動。

    代華拄著臉歪頭看了看他，眼睛瞇了瞇，回答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這情蠱一旦種下，便絕無解開的可能了，除非……”他稍作停頓，段忌塵立刻抬眼望向他，他換了只手拄著臉，慢悠悠地道，“除非宿主身亡?！?/br>
    “身亡”這倆字一扎入耳，段忌塵下意識皺起眉。

    代華觀他神色，片刻后，斷言道：“江五那個徒弟身上帶著你的蠱吧?！?/br>
    段忌塵神情頓時一晃：“他……”

    代華直言道：“別支支吾吾了，不然你沒事跟我打聽情蠱的解法做什么。”

    “我……”段忌塵磕巴了一下，沒能說出話來。他現(xiàn)在滿腦子里就是代華的那一句“情蠱一旦種下，便絕無解開的可能”，還有那句“他這一生便是你的了”。這兩句話就在他心頭來回來去的繞，然后他又想起來，邵凡安對著自己師父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我想時時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心臟鼓動的聲音又大了起來，胸腔震得發(fā)麻，段忌塵覺得自己頸背似乎也有些麻麻的，他不懂自己這到底是怎么了，只好拼命繃著勁兒，眉頭也擰得更厲害了一些。

    代華看段忌塵這一副眉頭緊皺的模樣，又想起自己這個小徒弟打小就傾心于賀家的漂亮小公子。他拿指尖兒在桌子上敲了敲，心下一轉(zhuǎn)，忽然道：“我當(dāng)時教你要拿指尖血喂養(yǎng)情蠱，喂足七七四十九天，你喂?jié)M日子了嗎？”

    段忌塵聽得一愣，頓了片刻，才回道：“沒有，差了一日?！?/br>
    那時他在祭陽鎮(zhèn)外的棄廟里，本來是正要把蠱蟲放出來喂血的，結(jié)果就被突然闖進(jìn)來的邵凡安給打斷了。他受了一驚，慌亂間趕忙將藏著蟲蠱的竹筒和腰牌一并扔進(jìn)了佛臺下，后來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情，等他再偷偷返回來時，腰牌便找不見了。

    “那就好辦了。”代華眼睛忽地一彎，抬手擊了一掌，“你沒喂?jié)M四十九次，蠱蟲便入了人身，那就不算認(rèn)過主。蠱蟲既沒認(rèn)主，那宿主毒發(fā)時找別人解也是一樣的?！?/br>
    段忌塵聽得神色有一瞬間的停滯，呆呆地問：“此言……何意？”

    “就是說解毒不是非你不可，你不必被迫和不相干的人綁在一起，沒必要委屈自己?！贝A伸手想去摸段忌塵的頭，“江五的那個徒弟，他要是不肯去找別人也沒關(guān)系，小師父來幫你解決這個麻煩?！?/br>
    段忌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表情直愣愣的，隔了好長一會兒，才前言不搭后語地回了一句：“可是他說他愛慕我，他、他離不開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