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深恩負(感情線上的重要劇情)
玉梨自傍晚被送回秀宮后,便躲在寢殿內(nèi)室不肯見人。她的雙頰腫的老高,即便出門也是底下宮人們的笑柄。因著她質(zhì)子的身份,蘇檀不準她帶安北舊人入宮,只派了華朝女官服侍,她身邊無一個可信之人,心中的委屈亦無處訴說。 “殿下,司寢監(jiān)的趙公公來了呢……” 殿外傳來了女官通稟的聲音。玉梨聽是趙興來了,知道他是來傳消息的,也顧不上慪氣,趕緊把女官給她尋出的、世家貴女出門用的流蘇面簾戴上,遂叫女官放趙興入內(nèi)。 只那趙興卻非一人,他手里捧著一只寶石匣子,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jiān),挑著一整只花梨木的冰鑒進了寢殿。 “奴才拜見玉梨公主。今日見公主玉容有損,恐秀宮有所缺漏,特尋了祛瘀消腫的白玉膏,并這些冰,供公主使用?!?/br> 玉梨看著下首這跪伏的趙興,心內(nèi)倍感熨帖——闔宮中,也只有此人還關心她了。趙興抬起頭,見玉梨受用了這份好意,又稟道, “至于那冒犯公主的嬤嬤,奴才已打發(fā)她去慎刑司了?!?/br> 玉梨雖不甚知那慎刑司是個什么去處,只本能地覺出那不是個好地方,聽到那惡嬤嬤有了惡報,下午受的委屈便去了大半。趙興抬起眼,看著這位喜怒形于色的小公主,暗道得虧自己攬下這個差事,若叫玉梨知道是蘇檀吩咐的這些,一來恐她不會受用,二來……怕也會動搖了她復仇的心思。 因著秀宮中俱是檀王的眼線,玉梨并未與趙興在秀宮內(nèi)密談,而是又相約于深夜那廢棄的桃園里。待玉梨潛行而至,趙興便細細地將檀王與帝奴的情狀告之,玉梨聽了檀王對帝奴所行之事,更是義憤填膺,恨不得早日除了蘇檀這華朝與安北兩國的禍根。趙興寬慰了她幾句,遂二人相背離去。 夏木蓊郁,月影參差。 “你來了啊?!?/br> 悄無一人的宮巷響起了少年清朗的聲音。玉梨心頭一驚,抬頭一看,果見是上回那位被她騙了的傻子。她暗道倒霉,卻因著武功下乘,不得不止住腳步,轉(zhuǎn)身看向他。 “小爺在這里等了你好幾日了?!?/br> 因有檀王親賜的玉玨,彌衡一改往日潛行入宮,而是一襲白衣,直坐在檐上看著玉梨。見玉梨不回他,他又繼續(xù)道, “不是說好三日后見嗎?小爺為了尋你的父母,可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皎潔的月光落在玉梨的臉上,彌衡看著那腫脹得幾乎扭曲的小臉,噤了聲。他蹙著眉,從宮墻上一躍而下,輕聲問道: “這是怎么了?” 玉梨心道這少年真真兒多管閑事,又想起蘇檀那張惱人的臉,沒好氣道: “一個賤人讓嬤嬤打的、唔、喂……” 她話音未落,就被少年扯住了衣角,遂躍過宮墻、回了桃園。玉梨剛要掙脫,便見少年蹲下身,采了些野草、揉搓起來。 “這是桃金草,與桃樹相伴而生,外敷最能消腫止痛,比宮里的白玉膏還好用呢……” 玉梨看著少年,思及前幾日自己對他的欺瞞,心內(nèi)頗不是滋味。彌衡卻未覺出玉梨的心思,待將桃金草揉搓出汁水后,就著手給玉梨敷上了。 “別動。” 草藥冰冰涼涼地敷在頰上,少年專注的模樣落進玉梨的心底,直叫她更不好受起來。 “你……可尋到我父母了?” 玉梨低下眼。彌衡聽了她這話,手上一頓,方才的氣勢便減了一分,泄氣道: “連司寢監(jiān)豢奴的名冊我都看了,并沒有你父母,等我得了閑,再去幫你打聽你父母是否被發(fā)配去了旁的去處……” 玉梨聽著那頗顯歉意的語氣,心道這少年確是華朝人里難得的好人。她不忍繼續(xù)騙他,剛要開口說出真相,便聽少年“嗯?”了一聲,收回了正在涂藥的手。 “這是……” 只見少年移步,直停在一棵枯死的桃樹前。玉梨順著少年的視線看去,銀白的月光下,在那截已朽壞的桃樹干上,數(shù)株色彩斑斕的毒菌悄然綻放。 “小、小叔?” 已至深夜,巡夜的更夫已敲了三更的鑼。潛行回府的彌衡繞過院門口的小廝、從槅扇處爬進書房,剛一轉(zhuǎn)身,卻見自家的小叔、平北軍主帥彌平正坐在他的書案前,手里拿著自己整理出來的、英國公與李將軍并案的脈絡圖。 “這么晚了,小衡去哪兒了?” 彌衡連忙將衣袖里的毒菌抖至更深處。他今日既在朝上應了不會再查毒菌一事,總不好今夜就食言了——他的確是進宮查案去了。 “回、回小叔的話,侄、侄兒與朋友吃酒去了。” 燭火搖曳。彌平放下了那張脈絡圖,站起身來,那雙向來含笑的桃花眼沒了溫情,凜然著平北軍主帥的煞氣。 “吃酒?同誰吃?去哪里吃了?小叔倒有些好奇了……” 一句謊言便需十句謊言來圓,彌衡低下頭,他知小叔不信,也不欲再編甚謊言,干脆垂首聽訓。 彌平見彌衡如此,知彌衡定是做了他最擔心的事。他與彌和不同,向來主張以理服人,便好聲勸道: “小衡,君子慎獨,你既在朝上承諾不再參與其中,自當信守承諾才是……如今咱們彌家看著花團錦簇,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錯處,若與檀王殿下起了齟齬,你祖父、你姑祖母一生的辛苦便都白費了,你父親的前程、你弟弟的前程,連著小叔的前程,也都要一同毀了……” 彌衡本因言而無信有些內(nèi)疚。然而他聽了小叔的一番話,思及一向恣意灑脫的小叔竟在此事上如此畏首畏尾—— 電光火石間,他忽地明白過來。 彌平一言既畢,見彌衡怔怔的,正忖度自己方才是否說重了話,唬著了小侄兒,卻聽彌衡道: “小叔,難道是……殿下嗎?” 這一聲殿下直叫彌平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與檀王三番兩次的阻攔,竟叫彌衡反向想出了個中因由。只他還未開口駁斥,又聽彌衡道—— “難道不是殿下,而是陛……” “大膽!” 厲聲劃破了黑夜,直逼得彌衡住了口。彌衡覺出自己的失言,立時遵家法跪了下去。彌平看著這執(zhí)拗的小侄兒,斂去方才瞬起的殺意,道: “你如此莽撞,會害了彌家闔族……明日我便著人替你遞交辭呈,辭去大理寺少卿一職,待陛下大婚后,跟我去極北歷練去罷?!?/br> 彌平推開書房的門,隨扈上前,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后者得令,直把這彌衡的院落圍得嚴絲合縫、再出不去一只鳥。 很委屈罷? 彌平回過頭。 門簾內(nèi),彌衡還直愣愣地跪著,似還未明白他的小叔為何使出這樣雷霆的手段。彌平看著小侄兒,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好像也是一個這樣寂靜的夜晚,他因憂心殿下,悄悄地潛回了王府。微風吹過,池面微瀾,殿下來至窗前,輕輕地推開了書軒的槅扇。 書軒內(nèi)的光亮透了出來,他看清了他的殿下,和殿下身后的,幾乎擺滿了案頭、浸透了無辜人鮮血的罪證。 若不是殿下的吩咐,他是斷不敢、也不會去尋那樣的罪證——證明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 月色是這樣明亮。 殿下靜靜地站在槅扇后,低下眼,從來如黑曜石般閃耀的瞳仁已然黯然無光。殿下似乎在看池中明月的倒影——它是那樣皎潔,卻又永不屬于這世間。 忽地,趙興那尖細的嗓音傳來。彌平怕被發(fā)現(xiàn),連忙向暗處隱了隱身形。只見趙興堆著笑,親捧了火盆進了房。殿下面無表情地抬了抬手,趙興便諂笑應了,遂識趣地退了出去。 彌平從未見過殿下這樣的表情。殿下似在輕笑,卻又將笑意凝在了面上。他抬起手,案頭上的卷宗悉數(shù)被揮去,滾落了滿地。 殿下跪坐了下去。 他撿起了其中的一卷。彌平的心也跟著顫了起來——那是唯一的、僅存的證詞,而作證的那人,已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天夜里。 火焰騰起,吞噬了卷宗,仿佛一聲又一聲逝者的哀鳴。彌平望著那雙鳳眸,只見火光迸濺,深恩負盡,不知能得何人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