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凱旋之師
慶元十年。 五月鳴蜩,初夏的日光將京郊官道上的青石板照得锃亮。道路兩旁熙熙攘攘擠滿了人,老叟挽著兒女,少婦抱著嬰孩,都翹首往北眺望著。 “咱以后……真不用打仗了?”一個老頭顫巍巍地問身旁瘸腿的兒子,見兒子點頭后,他吁了口濁氣,扯著嗓子喊:“好嘍,好嘍!” 身穿粗布衣裳的婦人手里抱著個女娃,在跟旁邊的婆子搭話:“總算熬到今天了,這幾年月月加賦稅,家里都揭不開鍋了?!?/br> “多虧了賀將軍??!”那婆子眉飛色舞地說:“這賀將軍真是個戰(zhàn)神,十六歲就開始跟他爹征東立戰(zhàn)功,如今獨當一面后,又打得西突厥滿地找牙……” “行了別賣弄了,賀將軍這十幾年來的沙場故事,咱館里那個說書的二麻子早就跟大伙兒講了無數(shù)遍啦!”從茶館出來看熱鬧的店小二打斷她,神神叨叨地說道:“不止是戰(zhàn)神,都在傳他是煞星降世,能生撕惡鬼呢!” 婆子齜開牙,臉笑成了一朵花:“那二麻子能有我知道得清楚?我可是賀府里的嬤嬤,將軍小時候還喝過我的奶哩!” 她這話說得大聲,引得四面的人都紛紛側目瞧她。 “就你?”一個瓜販上下掃她一眼,戲謔道:“我認得你,你不是驛站那個喂馬的王大娘么,你別不是給他家的馬喂過奶吧?” “我呸,你是什么玩意兒,別狗眼看人低!”王大娘臉都氣紅了,粗聲道:“是賀家那個不男不女的妖精故意糟踐我,把我賣給馬廄了。如今我兒回來了,準得替我主持公道!” 有個在官宦人家當小廝的聽見了,低頭小聲問:“您說的是不是,當初買回來給老侯爺沖喜的那位象蛇郎君?” 原本喧嘩的人群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人們各自假裝說話,沒人看向王大娘,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賀家世代從武,賀將軍他爹平安侯便是本朝的開國大將軍,當年大將軍病危,賀家重金買了一個八字登對的象蛇來給他爹當填房沖喜。最后平安侯還是沒撐幾天便去了,不想那男夫人卻趁他彌留那幾天就懷上了大將軍的遺腹子,一朝山雞變鳳凰,在賀家站穩(wěn)了腳跟。 雖說吧,很多人都懷疑,那遺腹子到底是不是老侯爺?shù)姆N…… 如今竟碰到一個賀府的人,真是呼吸聲大了都怕聽漏了八卦! 王大娘咬牙切齒,“就是他!那象蛇不知道給老太君使了什么迷魂咒,在府里快作上天了!” 這時候婦人懷里的女童突然問道:“娘,什么是象蛇呀?” 那婦人臉一紅,旁邊的幾個漢子頓時發(fā)出幾聲促狹的怪笑,插話道:“象蛇呀,就是又能讓女人懷孕,又能自個兒懷孕,左右逢源的哥兒咯?!?/br> 在當今圣上建國登基之前,天下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亂世。先是中原多足鼎立、群雄逐鹿,后來又與突厥、匈奴征戰(zhàn)頻仍,男子往往剛滿十四歲就要被拉走服徭役。征夫死了一批又一批,漸漸地,有些地方除了老翁、殘疾外,竟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一個男人。 在某年,相傳有個氏族只剩下了女子,為免滅絕,族人紛紛祈求上蒼,什么神都拜了一遍。不知道是心誠則靈還是血統(tǒng)優(yōu)秀,這群女子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異人。她與其他女子交合,竟可使他人懷孕。而那些懷孕的女子所誕下的孩兒,不論男女,與男人交合則自己受孕,與女子交合亦可令她們懷孕生子??恐@一股生生不息的韌勁,他們的族人得以在亂世中代代傳承下來。為了感念這一神跡,這個氏族從此便以雌雄同體的神鳥象蛇作為圖騰。 然而,一體而兼具雌雄,這畢竟太過驚世駭俗,即便象蛇人說那是神跡,旁人卻只覺妖異和不祥。 女童轉了轉眼珠子,天真無邪:“叔叔,那你們是象蛇嗎?” 幾個漢子的臉瞬間黑了:“我們胸口又沒有紅痣!” 象蛇里頭的男子,除了外表柔媚一些,其他便與尋常男子并無太大不同,但他們心口上都會有一顆嫣紅的朱砂痣,這便成了民間判斷象蛇的標志。 “童言無忌,跟小孩生氣什么呀!”那婦人打著圓場。 旁邊默默聽著的一個書生不由想入非非,小聲跟侍童咬耳朵:“聽說象蛇是最為yin亂的,幾天不和人睡覺就渾身酥癢,不論男女都來者不拒……” “噫,那守寡的象蛇,豈不是難受死了……” 眾人正為那賀府家的象蛇哥兒議論紛紛,便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了鼓樂之聲,正八卦得興起的人們馬上噤了聲,將什么哥兒弟兒都拋到腦后,歡叫起來——賀將軍帶著打勝仗的兵馬回京來了! 長街盡頭,一支整齊的軍隊正莊嚴走近,為首的主帥騎著一匹赤紅寶馬,甲胄在盛陽之下耀目生光,狻猊兜鍪下的臉劍眉星目,煞氣濃重,似乎高照的艷陽都驅不散他身上的血腥寒意。 見了他,人們原本扯開嗓子放肆的歡呼生生堵在了嗓子眼,紛紛低下頭,生怕與那雙兇獰陰鷙的眸子目光相碰。 傳言說這賀家的二子賀君旭是煞星下凡兇神托世,倒真不是空xue來風?。?/br> 等他策馬經(jīng)過了,人們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沸騰般歡呼起來。正值芳齡的少女將籃子里的鮮花擲向他身后的黝黑士兵,軍屬們又哭又笑,一洗經(jīng)年的苦悶彷徨。 他們再也不必為征兵而膽戰(zhàn)心驚,再也不必為了軍餉而忍受重稅——和異族的七年戰(zhàn)役終于結束了! 太平的好日子啊,千盼萬盼的,終于盼來了。 凱旋回朝的賀君旭依著禮官安排好的規(guī)程,先率領部下在京城官道繞城一圈,然后下馬脫甲,入宮面圣、接受冊封。風頭一時無兩的青年將軍臉上卻不見驕矜之色,面無笑容地看著夾道兩旁的百姓又哭又笑的慶祝,又目光沉沉地遙望遠方莊嚴的瓊殿。 他心里反復想著昨天禮部呈來的種種繁文縟節(jié),橫算豎算,他至少得在宮里傻站傻跪兩個時辰。 有夠憋屈的。 賀君旭在宮里受憋刑,而此時賀府上下老少也都不好過。今天是賀家世子班師回朝的大日子,自然也是賀府的大日子,不但要準備恭迎事項,還得設宴款待一眾來祝賀的賓客。賀家的主子們是兢兢業(yè)業(yè)地齋戒沐浴、嚴陣以待,底下的奴仆自然不敢糊弄。管家陳成和他媳婦陳嬸今天雞還沒啼就在府中奔走準備,府上的侍女小廝、勞工雜役,魚貫一般,全都忙得團團轉。 “石敢當、馬仁,你們帶一批小廝到側門運賀禮入庫,做好清點記賬。白鷺、白鶴,你們帶一批侍女到前門接引賓客。劉四嫂,茶水和冷碟可都妥當了?華叔,再差人送些柴火來——” 管家媳婦陳嬸在后院里風風火火地走過,吩咐著各個掌事的下人。忽然,她停了下來,雜庫房里空落落的,原應守在這里管事的下人不見了。 陳嬸提高了聲音:“華叔?華老頭人呢?” 她手下的小丫鬟抓了幾個偷懶的砍柴工,盤問后聽聞華老頭到湖心亭處去了。陳嬸帶著人趕到的時候,便見那糟老頭子正倚在亭上呼呼大睡,旁邊還有個小丫頭給他捶著腿,真是好不愜意。 難怪雜役房總是出岔子,合著管事的人在這兒當著表率呢。 陳嬸臉色頓時不大好看,華老頭這廝平日就慣會偷懶?;?,但他比自己年紀大資歷久,又跟府上程大姑爺沾了點遠親,她倒不好得罪。 陳嬸略一沉吟,心頭有了主意。她吩咐手下一個機靈的小丫鬟:“老陳正陪著夫人檢查內(nèi)務,你速去找他,讓他先忽悠夫人來巡檢湖心亭?!?/br> 小丫鬟匆匆去了,陳嬸原地又等了一會兒,估摸差不多了,才帶著幾個奴仆走進湖心亭,二話不說就抬手往那個給華老頭捶腿的小丫頭臉上扇了一記耳光。 她手勁可大,那小丫頭被扇得“啊”地叫了一聲。華老頭剛被這動靜鬧醒,陳嬸便朝那小丫頭劈頭劈臉地大罵起來: “你是死人嗎?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將軍馬上就要回府了,你怎么還不叫華叔起來?待會兒誤了事,你掂量掂量自己能替你干爹挨幾頓板子?” 那小丫頭眼里閃過一絲怨怒,但她很快低下了頭,什么話也沒說。華老頭伸了個懶腰,朝眼前的管家媳婦嬉皮笑臉:“好meimei,真對不住,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干一會兒活就犯暈?!?/br> 陳嬸臉上迅速掛上笑容,語氣和善:“好哥哥,嚇死我了,楚夫人正在后院巡視呢,快到雜役房了,我才特意過來通知您,就怕被那位抓到您的把柄……” 華老頭一聽,連忙起身,胡亂整了整發(fā)髻便要走。沒走幾步,又生生停下,回頭朝陳嬸嘟囔:“我可不怕他,他敢把我如何?” 陳嬸笑道:“確實,哥哥不過是心疼我,怕他遷怒于我罷了?!?/br> 幾人快步從涼亭走出來,便見浩浩蕩蕩一群人從回廊拐角處出現(xiàn)了。管家陳伯領著一群下人,亦步亦趨地跟著一人往前走。 陳嬸等人連忙上前行禮:“大夫人?!?/br> 她喊著大夫人,但這個被眾多奴仆簇擁著的“當家主母”卻是個男人。這便是當年給老侯爺沖喜的象蛇,名叫楚頤。此人容貌昳麗,長身如鶴,一襲金繡紫衣襯得肌膚如雪,端的是金相玉質(zhì),矜貴無雙。 只是這般堂皇模樣在華老頭眼中,就是個虛有其表、尖酸記仇的娘娘腔。 娘娘腔撣了撣衣擺,先問責陳嬸:“讓你在府內(nèi)統(tǒng)籌各方,怎么跑此處來了?” “奴家是來找……找……”陳嬸臉上露出一副為難的神色,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好像不愿供出華老頭,但眼神動作又處處透露內(nèi)有隱情。 楚頤便掃了一眼華老頭,他向來有些目無下塵的冷傲,此刻鳳眼斜覷,便好似嵌入皮膚的倒鉤,尖銳得叫人坐立不安。華老頭低著頭,只覺背脊陣陣發(fā)涼,任是平日里慣了好勇斗狠,此刻一個悶屁都放不出來。 “不中用的蠢東西?!背U不再看跪著的人,轉身離去:“都先去忙自己的,等事情完了,再一并論獎罰。華叔年紀大了,我會秉明太夫人,送去別莊做些清閑工夫。” 華老頭一聽臉都青了,他如今是京城賀家里的仆人頭頭,從中可有不少油水,誰要去別莊那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看著楚頤被簇擁而去的背影,華老頭小聲咒罵起來:“狐假虎威的小賤蹄子,不男不女的短命種……” 他身旁的小丫頭同樣凝視著那道耀目的背影,一雙圓眼睛幽幽的,像原野里初生的狼。小丫頭若有所思地說道:“干爹別氣,等將軍回來,他未必有空找您麻煩。” 華老頭一想,對呀,將軍年少有為,脾性剛烈,楚頤這些年當家,也得罪了賀將軍院子里的不少老仆,等將軍回來,怎容得這個便宜后母? 楚頤呀楚頤,你的好日子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