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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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背很薄,薛遠倚靠得紋絲不動,讓我想到拉根繩子就能躺著睡的小龍女。 情節(jié)里,像他這樣的高人應(yīng)該很機敏,有人靠近就會啪地睜開眼防住,甚至從胳膊底下亮出一把取人性命的匕首。 然而此時我走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睡得很安穩(wěn),毫無防備。 燈光柔和地自上垂落,從發(fā)頂?shù)揭陆髸炄鹃_模糊的光影。我站立良久,視線幾乎融在他的身上,腳下一步也無法挪動,呼吸都被擠迫,像逐漸陷入溫暖的泥沼。 他這么枕在椅背上睡一晚,鋼筋做的脊椎也受不了,我又搬不動他,最終只能湊近去喊:“薛遠,薛——遠——” 他的防御系統(tǒng)終于啟動,閉著眼就精準地扣住了我的手腕,他抬起頭,遲緩地眨了眨眼,目光在我這兒梭巡聚焦,漸漸地清明了一些。 “何還?!彼钗颐?,眉間微微蹙起,聲音還有些啞,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我方才是不是說了什么?” “沒什么?!蔽胰嗡プ∥遥瑳]有動作。 他收回手,有些苦惱地摁了摁眉心,撇下嘴角喃喃道:“我以后不喝酒了?!?/br> 我笑了笑:“你別把各種酒摻到一起就沒事?!?/br> 他還是喝了醒酒湯,之后回房休息。這個夜晚和從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歸于沉寂,只是我有些失眠。 我望著昏黑的天花板,在頗為激烈的自我檢討后不得不認命——我在一個不太好的時機開了竅,就像溫水里的青蛙,感到痛的時候才發(fā)覺被煮了。 這樣的水溫不至于叫我直接斃命,卻讓我充滿了失控的危機感,心慌意亂地瞎撲騰。薛遠是罪魁禍首,是那個添柴加火的人,又或許他只是一個無辜的過路者,而我自投羅網(wǎng),我煮我自己。 深夜寂靜地蓋在我的身上,如果視線有實體,我大概已經(jīng)將天花板盯出兩個窟窿。 薛遠正躺在一墻之隔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會在他的夢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也不敢細思,只能去想,他今晚喝了這么多,明早也許會頭疼。 第二天,薛遠果然少見地賴了床,我頂著黑眼圈上班。 同事把材料遞過來讓我簽字,我隨手拿起筆去寫,等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遲了——寫的是“薛遠”兩個字。 “對不起!”我觸桌而亡的心都有了,這叫什么事啊。 “沒關(guān)系,我再去打印一份。”這位同事很和善,而且火眼金睛地在我擋住之前看到了,問我,“你也在看那部紀錄片?” “什么?”我今天的傻氣值已經(jīng)沖破指標。 “最近出了一部紀錄片,講的是黎朝的歷史,里面有個將軍就叫薛遠?!彼闷娴赝?,“你不知道嗎?” 哦,這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我在午休時間上網(wǎng)搜了搜,的確有,看起來制作精良,挺長的一個系列,講薛遠的部分還分了上下兩集。 這就是差距,再過漫漫一千年,歷史中仍然長篇記載著薛遠,而標點符號里都不會有我這種普通人。 休息時間有了事可做,我戴著耳機點開上集,肅穆莊嚴的古樂聲緩緩注入耳畔,扣動著心弦。 紀錄片的內(nèi)容比我當初瀏覽過的詳細得多,薛遠的過往徐徐展開。 他出身將門,承蒙祖蔭,原本可以做個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猝起的戰(zhàn)火無情,奪走了他的雙親,將他卷去西北。 我的心倏忽沉到谷底。我第一次知曉這些事,他后來的功績太耀眼,掩去了這段來時路。 影片特效做得很逼真,無盡的喊殺聲中,軍鼓震地,兵戈相擊,野火舔舐著早已焦枯的荒草,哀鴻遍野,狼煙漫天。陰影處,少年人的側(cè)影有些削瘦,正獨自咬著牙落淚。 陣陣隱痛中,我恍然發(fā)覺,自己從前太遲鈍了些,到此時才清晰地意識到,名傳百代的戰(zhàn)績背后究竟是什么。上下千年戰(zhàn)事難休,太久遠的過去會被淡化被遺忘,只是薛遠成為我牽掛的人,原本陌生的離愁血恨也變得與我有關(guān)。 虛假的影像背后是切實存在過、甚至來到我身邊的,我不知道薛遠那時哭沒哭、要怎樣捱過,他出現(xiàn)到我面前時,已將這些傷痕藏得很好,我什么也看不見。 屏幕中,一大滴淚水滑過那尚且青澀的臉龐,讓人喉頭發(fā)緊。 我先前想過讓薛遠觀摩一下后來人對他的記述,此刻斷然放棄了這個想法。 然而我小看了這部紀錄片的傳播力。這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電視機開著,傳來熟悉的樂聲。薛遠閑散地坐在沙發(fā)上,見了我便說:“他們說我和一個歷史名人重名了?!?/br> 我從他的臉上找不出一絲郁色,最終坐下來跟他一起看。隨著時間推進,影片格調(diào)從低沉轉(zhuǎn)變得慷慨激昂,仍舊是血與鐵的底色。 薛遠始終很淡然,仿佛置身事外。我卻沉浸其中,直到薛遠忽然伸手在我眼前揮了一下,將我驚醒。 他注視著我,輕而穩(wěn)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都過去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像是藏了滿腹凌亂的蝴蝶,最終只在心里長長嘆氣,我沒去安慰他,他反而來安慰我了,這或許也算領(lǐng)兵者的自我修養(yǎng)。 的確,前塵茫茫,一切都已過去,萬里江河不息,古戰(zhàn)場的焦墟中早就重新長出了青草綠樹,而薛遠在此之前就磨練出一定程度的冷酷,不論他自己愿不愿意。 電視里的解說猶自侃侃而談:“年僅十五歲的薛遇之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卓絕的軍事才能,至今無人知曉,他是如何一夜奔襲,出其不意地繞過敵軍包圍……” 我心中一動,緩緩看向身邊的當事人,薛遠卻只神秘一笑:“也許是神仙助我呢?!?/br> 我頓時有些不滿,無語地看著他,雖然我現(xiàn)在心情不怎么樣,但智力還算正常,這明顯的唬弄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薛遠沒有回應(yīng)我的目光,這段似乎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看著電視,眼神卻仿佛落在更遠的地方,開口說道:“當時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兒?!?/br> 他的語氣并不低沉,隱約透出幾分悠遠的懷念,或許還有別的什么。 “然后呢?”紀錄片里這段講得神乎其神,沒提這種細節(jié),我訝異又好奇,不禁發(fā)問。 薛遠看過來,不知不覺間坐得離我很近,嘴角噙著鮮明的笑:“然后就到了你的面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