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一夜雷鳴電急。霹靂。風(fēng)雨滿京城。柔眉冷豎任縱橫。誰不驚？誰也驚。

    卻云楊青衣者，生於京、長於京，自幼無父無母，為戲班主所養(yǎng)。班主姓楊，見他面容底子極好，著他打小學(xué)練青衣功夫，索性也就喚他「青衣」。青衣多年逆來順受，任憑打罵，倒也練得不凡唱功身段。十二那年，一次終是熬不住班主板子，拼了渾身力氣，哭喊著往外竄逃，哪知躲躲藏藏，竟撞上路過蘇香娘，命途始改。

    此六年後，又幸得墨東冉相助，離了丹景樓那處地方，住進(jìn)墨府。乃至四月初，墨夫人孕中抱恙，青衣請纓留下，著墨東冉安心回家。墨夫人梁氏娘家強盛，自也是精明之人，墨東冉不在，皂云莊鋪面近日不開，但仍有些熟人生意來往，皆是梁氏打理。言祁兒只顧照看女兒，玉圓兒今有兩歲了，滿宅子亂跑，活潑得不像話，言祁兒身子弱些，總跟不上她，常是青衣陪玉圓兒玩鬧，小丫頭也愛與他親近。

    屆時墨東冉尚被父母困在杭州，到得六月末，墨父寄一信來，道是墨東冉且不回京，諸事再作打算。梁氏隱隱有知心下了然，恰好青衣聽聞杭州有信來，前來詢問夫人，梁氏卻謊道墨東冉已在路上，不日就到。

    青衣不疑有詐，滿心歡喜回到房里，心底想念墨東冉，竟一夜不能眠。翌日清晨，連早飯都未用上，就見家丁來傳，道是夫人請他往正廳去。青衣還道是墨東冉已然到了，匆匆趕來，只見是兩位女主人在而已。梁氏今有四、五個月身孕，大夫說是雙胎，肚腹隆得高於平常，嬌容也帶了幾分憊意，悠然端坐正中。

    丫鬟正伺候湯粥，梁氏見青衣來了，著她暫且擱下。言祁兒坐在左側(cè)椅上，抬眼看了看青衣，又低下頭去。青衣請安罷，問道：「可是有要緊事耶？東冉一切安好？」

    梁氏輕柔撫在腹上，沉默片刻，終才鳳眼一抬，正色道：「夫君皆安。楊青衣，你好歹也是伺候過他的，今日便不教你太難看，就此好聚好散，你走罷?！?/br>
    原來四月那時，梁氏為了不讓青衣隨行，詐病騙過兩人，就等時機到了好將青衣逐走。青衣滿臉驚愕，當(dāng)堂啞了，梁氏揮了揮手，就見一家丁捧著木匣過來，打開與青衣看，里面放了些銀票銀兩，盡數(shù)遞給青衣。青衣不肯接下，只道：「我對東冉，豈是愛他錢財？」梁氏嗤笑道：「你不愛他錢財，倒也不算算看，他都為你花了多少金銀！」

    此言一出，青衣無地自容，不知回話。梁氏收斂笑容，沉色道：「京城誰不知我梁家，我今嫁入墨家，容不得甚麼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著又指了指言祁兒，冷哼道：「她若不是為夫君生了個庶女，夫君喜歡，墨府大門她也進(jìn)不得來。你既不能生育、又無作用，再過幾年，色衰愛弛，誰也落不了個好。念在夫君多少受用過你，我也不至於教你流落街頭，此處錢財，不是他給你的，是我給你的。勸你也識相一些，拿上銀子，過你自個兒日子去罷?！?/br>
    茫然之間，青衣只覺有人將那木匣塞入自己懷里，隨後就被掃地出門。青衣手足無措，也不知何處可去，丹景樓自是歸不得的，也不敢去，就在墨府附近衚衕流連露宿，只道墨東冉即將歸來，等個幾日就是，卻不知墨東冉還在杭州為那千八黃金撓頭抓腮。

    於是尚未等到墨東冉，沒過幾日，先教墨府下人發(fā)現(xiàn)，梁氏著人打發(fā)他去，揚言若再做糾纏，就不要留甚麼臉面了。青衣無法，只好怏怏離去，想起燈市蓬萊閣，就往那里去了，工人知他是樓閣主人，自不阻攔。

    如是住了不足半月，梁氏在府清點青衣舊物，見著蓬萊閣那張地契，心生奇怪，著人去看是甚麼地方，遠(yuǎn)遠(yuǎn)就見青衣樓中出來，回去稟告之，氣得梁氏七竅生煙，又托人往娘家梁府走了一遭。

    是夜，梁府管家梁武領(lǐng)了幾個漢子，往蓬萊閣去，硬是將青衣捆回墨府來。那梁管家服侍梁家數(shù)十年，忠心無比，又是看著梁氏長大的，哪里容她受得零星委屈？院中著人痛打，哪知手下見了青衣，個個心生憐惜，不肯下手，梁武尋個麻袋套住青衣腦袋，也於事無補，終是自己動手扇了青衣幾十個大耳光，又狠地踢了幾腳，才見梁氏施施然來。

    青衣捂住肚腹蜷縮在地，遭人硬扯起身，抬頭就是梁氏一雙寒冽目光居高臨下，柳眉緊蹙，卻不發(fā)話。青衣凄然問道：「我無意爭任何事情，夫人為何如此？」

    梁氏煩厭不已，回道：「一個娼妓要與我共事一夫，你不嫌棄自己不配，卻要我丟人現(xiàn)眼。楊青衣，我待你仁至義盡，你偏敬酒不吃吃罰酒，休要怪我！」梁武在旁道：「大小姐莫怒，待我找個偏僻地方，絕對教他消失得乾凈利索，還大小姐一個清靜?！沽菏蠀s撫著肚皮，嘆道：「武叔叔，肚子里還兩個孩子吶，豈能作孽？教訓(xùn)過了，將他送走就是?！沽何涞溃骸傅茫o他送回那相公堂子去?！沽菏蠐u首道：「丹景樓太近，送遠(yuǎn)一些。至於是去哪里，我懶得知曉。」

    說著伸手探向梁武，原來梁武腰間別著把小刀，梁氏抽出刀來，又道：「我不想臟了手，且替我好生提醒楊青衣，他究竟是個甚麼東西?！拐f罷卻不遞給梁武，反是朝後遞去。眾人看去，才見廊柱下一抹身影藏匿在後，竟是言祁兒。言祁兒膽小畏事，遠(yuǎn)遠(yuǎn)偷看半晌，不料梁氏早就知悉，喚她過來。

    言祁兒慌張搖頭要跑，梁府家丁已然疾跑過去將她拉來院中，梁氏穩(wěn)穩(wěn)將刀柄置其掌中，言祁兒顫顫巍巍喚道：「jiejie、jiejie，饒過我罷，我甚麼都不曾見、不曉得！」

    梁氏深知言祁兒怕事性子，免她告密，便要拖她下水。遂輕拍其肩，柔聲道：「你若不愿同他一樣，最好聽我的話?！沽T了，又漠然令道：「待我走遠(yuǎn)再動手，我見不得紅?！寡诀呗犙陨锨皵v扶，就此轉(zhuǎn)身回房去了，直到拐入堂後，才聽前院陣陣凄厲嘶喊。梁氏頓足一嘆，又自前行。

    梁武連夜將人帶出墨府，心知不能留在城東這頭，就往城西去了。城西南有簾兒衚衕，男風(fēng)極盛之地，又知此地以華英館為首，遂直奔去。華英館卻不在簾兒衚衕里，乃是在衚衕西側(cè)盡頭右拐、另一路口處。丹景樓為園林也，本就甚大，華英館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此地近乎上百小倌，要比丹景樓更熱鬧得多，歡聲處處、笙歌連連，絕不亞於東墻北院。梁武駕馬車至，尋訪班主，小廝跑去許久才回，請了諸人側(cè)門進(jìn)去，穿過長廊，直至深處一座小樓。

    雷淼魁梧粗獷，足有八尺多高，一站起身彷如巨人，短須精悍，還生得黝黑，懷中摟一冰雪玉人，正是丹桂公子余潛淵。梁武說明來意，要將楊青衣賤價賣之，雷淼心疑，隨意坐在椅上，著潛淵上前看看，是否真是楊青衣。

    潛淵漠然走去，梁武半掀起青衣頭上布袋，只露出左邊半張臉來。青衣顫顫抬眸，面青唇白，潛淵見竟真是他，不禁一詫，又覺青衣有異，還待伸手扳過他臉來，先被梁武捉住手腕制止。潛淵慍怒，另一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陡地摘下頭上發(fā)簪，刺向梁武眼睛！卻聞雷淼喚了一聲，猛地停手，恰恰停在眼珠前幾分。

    梁武一身冷汗，忙松開手來，潛淵悠悠盤起幾束青絲，插回發(fā)簪，才踱去雷淼身前，坐其腿上。雷淼輕笑捏了捏他腰肢，朝梁武抱拳道：「我的人可不能隨意碰得，稍有得罪，梁管家莫怪、莫怪。」又問潛淵如何，潛淵冷言冷語答道：「是楊青衣?！?/br>
    聽罷雷淼沉吟半晌，才道：「難怪，丹景樓近半年少了此人，我還道蘇三娘葫蘆里賣得甚麼藥，竟原來是楊青衣跟漢子跑了?！?/br>
    梁武迎上前道：「既是如此，此人就奉與雷老板了，雷老板稍給些打賞就是?！?/br>
    卻見雷淼思索片刻，哼笑道：「這錢自是要給，梁管家辛苦，還得要些酒錢不是？但此人留下定是個麻煩，還請梁管家?guī)ё?，雷某可不愿見那姓蘇的娘們上門找事?！?/br>
    雷淼有兩個兒子，早已聞訊趕來，長子雷錦見狀忙道：「爹爹，那可是楊青衣！」次子雷鈞也勸道：「楊青衣都給咱送上門來了，豈有不收之理？」

    然雷淼深謀遠(yuǎn)慮，平衡利弊，還是決意不要，只喚雷錦給梁武取些銀兩，自顧攬著潛淵往樓上去了。梁武不收白不收，拿了銀兩出門，卻又不知如何處置是好，正要往簾兒衚衕里去，隨意丟給哪個暗門子罷了，又聽身後有人招呼，回身看去，竟是雷鈞追來。

    華英館兩位少班主，一個浪蕩放縱、一個陰狠毒辣，雷鈞較兄長穩(wěn)重許些，故而雷淼在簾兒衚衕買下幾家妓館，分了兩處教雷鈞打理。雷鈞見色心起，自是不肯放過，故瞞著雷淼，悄然跟來買下青衣。梁武樂得脫手，隨意收了張銀票，看都不用看，丟下人就走。雷鈞將人領(lǐng)回手下妓館，掀去麻袋，才猛然驚見楊青衣右臉凝住一片血痂，取水拭凈，只見皮rou翻開，刀痕猶新，竟遭人刻下大大一個「娼」字！

    雷鈞先是一愣，旋又氣得連聲咒罵，青衣捂住傷處，凄然垂淚，雷鈞心頭有氣難消，索性捉住青衣頭發(fā)扯上床榻，且快活一把再說。青衣抵死不從，左臉就遭他摑了一巴掌，雷鈞恨恨叱道：「還道楊青衣甚麼神仙貨色，竟是個賠錢表子，少給我作姿態(tài)！」青衣哭道：「我、我已是良人，不再賣身！」雷鈞失笑道：「從來只有妓女贖身，你個賣屁眼兒的倌兒還能從良？」

    今夜青衣已遭人毆打刀傷，哪里抵抗得了？只教雷鈞撕爛衣衫，扯開雙腿，扶rou挺進(jìn)後庭一頓cao弄。雷鈞本是一肚子氣，猛地扎入那柔熱身子，頓時舒爽得消氣了大半，yin笑道：「呵，這只xue又熱又潤又軟，都十八了還緊成這般，不愧是丹景樓頭牌，蘇三娘手段高著哩！」說著愜意抽送，直直享用至深更半夜。

    此後雷鈞遍尋珍藥，要將楊青衣面容修好，數(shù)月過去，總算愈合復(fù)原七八，只是留了紅痕，得須厚重脂粉涂抹，才勉強遮蓋。雷鈞不傻，既要拿他賺錢，又得防著丹景樓，就在簾兒衚衕密謀鋪排，尋了好些模仿青衣之人，分散各處，混淆真假，由此渾水摸魚，堂而皇之教青衣在他手底賣身。然華英館向來手段狠辣，雷鈞自己館子里，自也是花樣百出，許多皆是丹景樓從不用的，凈折磨人。青衣逃脫不得，反被雷鈞一道鐵鏈鎖在床欄，終日對鏡悲泣，右頰那「娼」字一筆一劃，再難消散，又遭雷鈞禁錮玩弄，頹然失神，漸而渾渾噩噩、不言不語。

    至深冬墨東冉歸來，正月發(fā)現(xiàn)蓬萊閣端倪，鬧到香娘面前，無人知簾兒衚衕諸多東施效顰里，竟藏著個真青衣。惟有香娘疑心，猜想與華英館有干系，卻終是空口無憑，總不能無緣無故跑到城西胡鬧一通，只好暫且忍下。

    墨東冉傷心回府，心底擔(dān)憂青衣，奶娘將一雙龍鳳抱到跟前，都無心笑顏。雙生姐弟雖則早產(chǎn)半月，卻也無甚大礙，jiejie取名「依文」，弟弟則喚「希聞」。墨東冉囑咐奶娘幾句，自顧探望夫人去，因憐她生產(chǎn)辛苦，不愿教她多憂，門外勉力勾起笑容，才入屋里。梁氏看穿他心底難過，但見夫君噓寒問暖，悉心照料，也就當(dāng)作不知。

    倒是言祁兒越發(fā)古怪，那時梁氏迫她於青衣面上刻字，從此夜不能寐，夢魘不絕，人也變得神經(jīng)兮兮，躲著墨東冉不見。墨東冉從來知她心性孤靜，起初不覺有異，後來漸覺奇怪，關(guān)心相問，言祁兒卻閉門不見。一次玉圓兒與丫鬟廊下嬉戲，遙遙見著娘親，就朝她小跑過去，哪知一磕一絆摔了個跟斗，言祁兒本要過來扶的，卻見墨東冉也聞聲趕來，竟丟下玉圓兒不管，扭頭跑回房去。

    墨東冉終是心底起疑，抱起玉圓兒哄了，教丫鬟帶走，又喚家丁撞開言祁兒房門，嚇得言祁兒登時瘋癲失常，角落里縮成一團(tuán)，抱頭喃喃低語。墨東冉見狀驚得愣住，半晌回過神來，小心靠近，緩緩擁入懷里安撫之，卻聽她不住呢喃「楊青衣」仨字，墨東冉試探問了一句，又見言祁兒崩潰哭了，語無倫次，隱約只聽她道：「jiejie逼我，你莫怪我、莫尋我……」墨東冉心底一沉，深嘆一氣。

    待安撫好言祁兒，墨東冉扶她上床睡下，悄聲出門，往主屋走去。到了門外，躊躇不前，又轉(zhuǎn)身回到廳前，召來府上所有下人問之，可眾人面面相覷，無一敢指認(rèn)主母。墨東冉已然心知大概，回主屋親問梁氏，只知二人屋內(nèi)平心交談許久，不過一炷香時分，逐漸化作爭吵，嚷鬧得無人敢近。

    終是墨東冉不忍她臥床斗氣，收起怒火，輕喚其閨名「鳳嬋」，沉靜說道：「我不愿與你反目，也愿你能好生養(yǎng)身子。你且告訴我，青衣哪里去了，之前一切既往不咎?！?/br>
    梁氏坦然認(rèn)了是她逐走青衣，未提其他，墨東冉才忍得住火，梁氏心知肚明，只道：「是我家管家?guī)ё叩?，我也不知往何處去，夫君愛聽不聽、愛信不信?！鼓珫|冉回道：「我且信你，明日待我拜訪岳父一回就是。」梁氏憋了氣，見他起身出門，忍無可忍，指著他背影揚聲嗔道：「墨為春！為個相公你鬧到我娘家去，還要不要臉！」

    墨東冉頭也不回走了，翌日一早就出門往梁府去，梁父城府極深，人到中年目光如炬，正襟端坐，不怒自威。墨東冉問過好，與他扯了幾句白話，便道明來意。

    梁老爺見他來時，就心里有數(shù)，悠然端茶細(xì)品，徐徐道：「為春，嬋兒為你生兒育女，你休得負(fù)她。從前那些花花草草，過去且就過去，胡鬧夠了，該要生性?！鼓珫|冉心底不耐煩，仍敬道：「岳父，小婿不會辜負(fù)嬋兒，也只是想知那人安危而已。」

    那梁武亦在旁邊，聽言偷偷瞥來，又見梁老爺?shù)溃骸笚钋嘁嘛L(fēng)塵中人，已回風(fēng)塵中去，自是安然?！鼓珫|冉大驚，倏然站起身道：「岳父將他送入娼樓？」

    梁老爺處世不驚，淡然道：「你要知他安危，我已實話相告，為春，安心回府陪嬋兒罷?！沽T了又命道：「阿武，送客?！?/br>
    只見墨東冉踏到廳中，還道是拜辭，卻竟一掀衣擺，雙膝齊屈，直直跪在堂中。梁老爺一詫，旋沉下顏色，「哼」一聲道：「墨為春，當(dāng)初我將女兒嫁你，是看中你天生聰慧、經(jīng)營有才，可不是如此窩囊之相！」墨東冉垂首低嘆，只道：「求岳父如實相告，楊青衣哪里去了？」梁老爺徑自命人續(xù)茶，微笑道：「你愛跪著就跪著罷?！?/br>
    要知墨東冉此生驕縱，乃是初次屈膝求人，仍不撓問道：「岳父，青衣究竟何在？」梁老爺越看越是怒其不爭，叱道：「成博是將你慣得不像話了，該慶興他只你一獨子，若是我梁某親兒，早將你亂棍打作rou泥！」

    成博乃墨老爺表字，兩家父輩深交多年，感情篤厚，梁家又何曾不對墨東冉寄予厚望？可惜墨東冉心系青衣，甚麼話也聽不進(jìn)去，緩緩拜倒一叩，低聲說道：「只求岳父相告，待他安然，我……我保證絕不讓楊青衣再踏入墨府半步，今後不會委屈嬋兒?！?/br>
    梁老爺聽罷雖不順心，但想若能教他了結(jié)一樁心事，從此安生，也不是不可，卻又怕墨東冉死性難改。對付浪子，就當(dāng)不松不緊，才好掌控，梁老爺深諳其道，思索許久方道：「休要與我蒙混，我知你想要府外養(yǎng)著此人，倒非絕對不可，但我有條件，你須得全盤答應(yīng)。」

    墨東冉聽得他愿松口，當(dāng)下頷首問之，梁老爺逐一列道：「你為此人置辦屋宅，一不得超二進(jìn)四間，二不得離家太近，三不得一月間外宿超過兩夜。其衣不可以絲綢，出行不可以車馬，還有那座蓬萊閣，要給嬋兒?！鼓珫|冉聽得愣住，又聽梁老爺?shù)溃骸笚钋嘁率刮覌葍何?，我自不得讓他好過。如此也算容他一席之地，你看是成是不成？」

    梁氏委屈不得，豈又舍得委屈青衣？無奈要知青衣下落，惟有答應(yīng)，墨東冉忍淚回道：「成?！?/br>
    梁老爺再告誡道：「為春，你既應(yīng)允了我，不可反悔。你該知我梁某能力，皂云莊若然一夜閉門，成博不知還會認(rèn)你此兒否？」墨東冉拱手道：「小婿明白?！沽豪蠣斨何渖锨?，梁武扶起墨東冉來，低聲道：「楊青衣在簾兒衚衕，賣與個喚雷鈞之人?！鼓珫|冉應(yīng)聲「多謝」，辭別岳父而去。梁老爺堂中沉思，午後也出了門，竟往丹景樓去。

    樓中，香娘正與檀風(fēng)談話，久宣也在欣館，聽他二人講心中疑慮，也怕青衣當(dāng)真在簾兒衚衕里。此是紅哥兒前來通傳，說是梁老板來訪，香娘一愣，問道：「哪位梁老板？」紅哥兒答道：「說是飛瓊博古齋梁老板?！?/br>
    香娘自是知曉此人，不禁愕然，趕忙喚紅哥兒奉茶，又往鏡前整理一番，才往主樓趕去。久宣跟在其後，只見她才過西樓忽地頓住腳步，問是怎了，香娘想起一事，悄聲道：「他是皂云莊親家?！咕眯尞惖溃骸改恰欠駷榍嘁露鴣?？」香娘皺眉思索，只道：「見了就知。久宣，此人絕不可得罪，等下一字一句，你都要斟酌過才講，知麼？」

    久宣頷首應(yīng)是，兩人走到主樓里，梁老爺就在廳中一側(cè)桌邊坐著，見香娘來，起身拱手道：「蘇三娘，久仰、久仰。」香娘亦回一禮，又著人領(lǐng)梁老爺去內(nèi)間說話，梁老爺則道不必，又朝久宣道：「這位想必是藍(lán)公子了?！咕眯厣碜孕P盤中接過香茗，恭敬請梁老爺坐下，才道：「正是久宣，還請梁老板用茶?！瓜隳镆驳溃骸肝聪肓豪习褰袢沾篑{光臨，不曾備得好物招待，梁老板見諒?！?/br>
    梁老爺見香娘仍站著，請她平坐，道：「三娘，你我皆是京城中有頭有臉人物，無須論甚麼上下九流。還請容梁某冒犯贊嘆一句，坊間所言不假，三娘果真是天姿國色?！?/br>
    說著梁武奉上錦盒，打開示之，竟是雙掌之大一座珊瑚石！其形色瑰麗炫幻，實非凡物，梁老爺?shù)溃骸附招〉晔盏么宋铮L得倒也好看，小小薄禮，權(quán)作件悅目玩藝，不成甚麼敬意，望三娘笑納。」

    香娘所見珍寶無數(shù)，今見此珊瑚石，仍暗自驚嘆不已，面上淡然接下答謝，回道：「梁老板有禮，倒覺是丹景樓有失遠(yuǎn)迎了，改日也為梁老板還一禮去?！沽豪蠣斘⑿[手道：「不必、不必，三娘乃是女中豪杰，梁某敬仰多年，早該登門拜訪才是。有聞秦淮河也有個蘇大老板，同是稱霸一方，敢問三娘與金陵蘇氏可有淵源？」香娘回道：「非親非故。」久宣聽她語氣稍有異樣，悄悄低頭瞧去，只見香娘別開目光，不知在意甚麼。

    梁老爺雖厭惡楊青衣，對待蘇香娘，敬意卻是不假。要知昔日青樓花魁，能到今時今日地位勢力，定不是尋常人物。二人寒暄許久，閑聊各自生意，又說起皂云莊來，香娘終是問到：「梁老板今日來此，可是就為皂云莊來得？」

    梁老爺頷首嘆道：「我那老親家寵溺獨子，把這小女婿縱得不知好歹，想來為三娘添過不少麻煩?！瓜隳镙笭柕溃骸噶豪习蹇刹凰埔獮樗f情之人?！沽豪蠣斠残Φ溃骸缸匀徊皇?，梁某此番來，是要給三娘賠罪?！瓜隳飭柕溃骸噶豪习搴纬龃搜?？」

    要說梁武賣走青衣之事，實是難以啟齒，梁老爺尋思片刻，仍是如實講了，只道半年前將青衣自墨府帶走，給了華英館雷二少爺。香娘聽得「華英館」三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又聽得是在雷鈞手里而非雷淼，稍緩了緩，心底卻已怒不可遏，仍淡然回道：「楊青衣已非丹景樓中人，梁老板告與我知，又有何用？」梁老爺?shù)溃骸赴⑽浔疽獙⑷怂瓦€此處來，奈何小女任性，非要遠(yuǎn)遠(yuǎn)送走，才致如此，當(dāng)屬梁某之過?！?/br>
    香娘壓住火氣問道：「墨東冉可知曉？」梁老爺答道：「今日剛知?！瓜隳锢湫Γ巳坏溃骸噶豪习迨桥滤麑⑶嘁陆踊丶胰?？」

    梁老爺徐徐飲茶，罷了才道：「不怕，只是梁某做事，從來要得萬全準(zhǔn)備。今已告訴三娘楊青衣下落，只為賠罪，至於三娘理或不理，梁某皆不干涉。但若三娘有事要梁某相助，盡管開口，且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香娘看了眼窗外天色，心底盤算，佯作憂慮重重回道：「梁老板有心，且待我好生考慮幾日?！拐f罷兩人不再多言，寥寥幾句過後，各自拜別。待梁老爺與梁武出門，香娘神色緊張，來回踱步，喚來老洪與一眾小廝，分別打發(fā)出門，又著陳大哥趕往東墻，香娘與孫瀟雁交好，與東墻鴇母也有些交情，要他去借幾個打行的來。末了，望向久宣，思前想後，又著他往王府去。

    久宣不知她究竟何意，忙問道：「乾娘這是作甚？」香娘深吁一口氣道：「墨東冉無須顧慮，但姓梁的能來此找我，自也能去華英館見雷淼。他是個聰明人，華英館的人情，他更要賣。此時將近黃昏，我猜他定會等明日再去，雷淼此人決絕，想必會乾脆殺人滅口。若青衣在他兒子手里，今夜不得脫身，明年明日就是他死忌！」久宣大驚，香娘又道：「到得簾兒衚衕，就是雷淼地頭。我哪怕找得再多人手，也不好辦，故而要借越王爺一個勢。你速去王府，且看能否求他幫忙，遣些人來?！?/br>
    如此說來，竟是當(dāng)夜就要去城西要人，久宣連忙應(yīng)是，匆匆就出門去。香娘待眾人離去，靜下心來，又起別個念頭，忽地陰狠一笑，不知打著甚麼算盤。

    這廂香娘招兵買馬，那廂墨東冉回到府上，也在苦思如何救人，先是去簾兒衚衕打聽半日消息，又去外城四處打著關(guān)系，急得焦頭爛額。到得酉時，久宣自王府回來，香娘迎出門外，竟是越王親自來了！越王疼極久宣，愛屋及烏，一聽得青衣有難，二話不說上馬出門，還帶來王府後那巡捕廳一支官差。越王與久宣共乘一騎，朝香娘打了招呼，又與懷里人道：「久宣放心，本王與蘇三娘去就是，你在樓里等消息。」久宣搖搖頭道：「我實在擔(dān)憂青衣，若不累贅，王爺就帶上我罷?！?/br>
    越王頷首答應(yīng)，只囑咐他好生坐好，不料香娘亦會騎馬，越王著人騰出一匹好馬來，就見香娘拈起裙擺，踏上矮凳，颯然上馬牽韁。各方有些不敢開罪華英館，不曾借人來，但其他幾家也統(tǒng)共來得數(shù)十人，單是東墻，就遣來十個精壯漢子，皆聚在後門處。

    天色將暗，香娘揚鞭一揮，大隊人馬順東、西江米巷一路奔去，入得大時雍坊，尋路到簾兒衚衕。越王一聲令下，巡捕官差沖入衚衕封住各門各戶，不準(zhǔn)任何人等出入。香娘悠悠下馬，正月未過天冷地凍，也不及她神色冰寒，立在衚衕口放眼望去，兩側(cè)盡是燈紅酒綠，而衚衕盡處模糊難見，只知是華英館所在。

    然而此處妓館林立，雖知多屬華英館所轄，卻不知哪家才是雷鈞手下。久宣問道：「乾娘，現(xiàn)當(dāng)如何？」香娘鎮(zhèn)靜自若，回道：「待我一家一家去問?！乖酵鮿t道：「本王且不露面，三娘有事再喚。」香娘回身行一禮作謝，領(lǐng)一幫漢子轉(zhuǎn)入右側(cè)院子，不料才一踏入門內(nèi)，院中竟拴著兩頭兇狗，見人亂吠不停。香娘畏犬，當(dāng)下嚇得心頭一慌，好在栓得妥當(dāng)，香娘緩一口氣，徑自走入廳中。

    此地鴇公龜奴都不過是拿錢辦事，沒幾個做主的，但見官差把守在外，香娘身後個個兇神惡煞，一幫老少男人、買的賣的統(tǒng)統(tǒng)不知所措愣在屋里。香娘著人搜查一輪，鴇公看不過眼，上前粗魯喝道：「蘇三娘，簾兒衚衕豈是你能放肆之地！」

    香娘挑眉回身，見身邊幾上一杯熱茶，信手拾起朝他臉面潑去！那鴇公遭guntang茶水淋在臉上，痛得直嚎，揉開雙眼就朝香娘撲來，香娘袖中藏了把匕首，飛快抽出，直往他肚腹捅去！鴇公氣憤攻心未有留意，正正撞上刀鋒，直刺入兩寸余才知後退，登時跌倒在地，捂住小腹嘶吼不止，更無人敢來扶他。香娘遭血濺衣裙，嫌厭極了，以袖口拭去匕首殷紅，漠然道：「別亂叫，死不了。老娘今兒心情極差，休要惹我?！拐f罷教陳大哥提起人來，審問道：「我只問你，楊青衣與雷鈞兩人，你可知個所在？」

    鴇公不敢造次，喘氣著賠笑道：「奶奶你看，如今簾兒衚衕到處是楊青衣，咱這兒就好幾位……」香娘懶得與他廢話，匕首銀光一帶，生生削去鴇公鼻頭一塊血rou，丟在案上，再次問之。那鴇公凄厲哭喊，連道「不曉得、不曉得」，香娘氣餒，這才轉(zhuǎn)身出去。

    哪知尚未出去，那鴇公邊喊邊罵道：「爛屄死表子，你、你不得好死！臭驢婆娘！教人cao死cao爛的東西！」香娘收起匕首，款款回身，一旁小廝手執(zhí)水壺，教她一把奪去，扯起鴇公發(fā)髻當(dāng)頭就澆！那壺中半壺開水，燙得鴇公一頓亂叫，香娘見他張嘴，趁勢往他喉中灌去，直至空了，才丟在地上。又拿過那塊鼻頭rou，走出門外，丟給狗子吃了。

    外面眾人只聽得里頭吵鬧，不知實情，又見香娘染血出來，嚇了一大跳。但見香娘步伐穩(wěn)健，才知那血是他人濺得，更是驚得失語。陳大哥與一眾壯漢隨在後面，跟著香娘走入左邊那座小樓，只聞同樣嘶吼嚷鬧一陣，又見香娘愈發(fā)不耐煩走將出來，轉(zhuǎn)入隔壁那間。巡捕守在各家門外，聽得聲響隱覺不妥，奈何越王不發(fā)話，只好聽令看守。久宣與越王面面相覷，見她此番架勢，莫不是要夷平簾兒衚衕才罷？終是久宣放心不下，別過越王跟了過去。

    要知香娘此番仗勢凌人，除了要尋青衣，尚有他意。如此陣仗自也迅速驚動華英館，雷淼聽得消息，納悶不已，心下奇道：「蘇三娘怎麼突然來此鬧事？竟還動員官府！」此時身邊只有雷錦，但見他滿額冷汗，憂心忡忡，登時了然問道：「阿錦，你弟弟何在？」雷錦慌張回身，答道：「爹爹，他、他、他在花傭堂里?！?/br>
    雷淼交給雷鈞兩處，一個叫奩月堂，一個叫花傭堂，青衣就被他囚於花傭堂中。雷鈞只與兄長說過楊青衣事，雷錦也愛閑來弄弄青衣屁股，兩兄弟至今瞞著雷淼。眼下雷淼猜到大概，怒極拍案而起，抓住雷錦到一旁僻靜處，低聲罵道：「待此事過了，看我不打死你倆！你現(xiàn)在速去花傭堂，自後門潛入，讓阿鈞趕緊把楊青衣做掉，扔到外面去，你倆趕忙回來。切記，不可與蘇三娘硬碰硬！」雷錦聽言，忙道：「曉得了，爹爹放心?！?/br>
    雷錦依言自衚衕後潛入，所幸香娘尚未殺到，雷鈞已在後門打點，正要將青衣送走，恰好見兄長過來。只見雷鈞將楊青衣五花大綁，蒙住雙目堵住嘴巴，往馬車?yán)镆蝗?，忙拉過弟弟來道：「阿鈞，爹爹說了，必要將他殺了才成！」

    然雷鈞cao了青衣半年，百食不膩，哪里舍得殺之？本是要將他暫且?guī)ё撸晔略俳踊貋?，遂將麻繩往雷錦手里一塞，著他動手。雷錦就一紈绔公子，又怎做得了殺人滅口之事？嚇得把繩扔了，慌張道：「此事因你而起，我可不管！爹爹說了，趕緊滅了這口回他那去，我先走，你處理好楊青衣速速過來，千萬莫要硬碰！」說罷轉(zhuǎn)身就跑。雷鈞攀入車廂，掀去青衣蒙眼青布，細(xì)細(xì)撫過，實是下不去手，便尋一麻布袋來，不管青衣嗚咽掙扎，硬是把人套了進(jìn)去，又塞了堆磚塊瓦片等重物，囑咐車夫拉到衚衕外不遠(yuǎn)處寬水溝去，扔進(jìn)溝里淹死。

    車夫走後，龜奴上前勸道：「主子快回館里去罷，那婆娘已到奩月堂了！」雷鈞立直身軀，恢復(fù)一派冷漠模樣，皺眉道：「楊青衣不在此，我還怕她個甚麼？我雷鈞兩處門面，總不能教她一口氣接連端了！」

    這廂香娘連踢了好幾家館子，終是問得雷鈞所轄，直奔奩月堂去，一無所獲，當(dāng)即往花傭堂來。雷鈞已正襟端坐廳中，備上好茶恭候，見香娘長裙染血，絲毫不怵，反倒請她上座。香娘漠然掀翻茶碗，唇角半勾，悠悠說道：「雷二少爺潛龍無蹤，可是教我一頓好找?！?/br>
    說著回首示意，著人四處搜尋一番，自是找不到青衣。香娘心知內(nèi)有詭秘，緩緩踱步而行，卻見一旁幾個小倌聚在樓梯下，畏畏縮縮躲著，中有兩個，抬眼看了看香娘，與她偷偷打個眼色，眼珠子先是往上瞟了瞟、又往後院瞟了瞟。香娘會意，著久宣上樓看看，雷鈞由得他去，朝香娘道：「蘇三娘，你要楊青衣，大衚衕里遍地都是，何必攪得滿街風(fēng)雨？但你若是藉故來此地挑事，未免不太聰明，屆時有人興師問罪起來，只怕你要吃不了兜著走?！?/br>
    香娘理也不理，半晌只見久宣手里拿著幾張紙箋，匆匆跑下樓來，喚道：「乾娘且看！」

    那紙上只寫幾首yin詞艷曲，是雷鈞拿青衣尋樂時教他寫得，未及毀去。而青衣之字，本就是香娘親自所授，一折一勾，認(rèn)得清清楚楚，遂朝陳大哥點點頭。雷鈞尚未反應(yīng)過來，已被他從後捆在椅背上！香娘撕破紙箋隨手扔了，悠悠拖來一張凳子，坐於雷鈞面前，問道：「楊青衣何在？」

    雷鈞從容坐著，朗聲大笑道：「呵，三娘找也找過了，楊青衣不在此處，你還敢動我不成？」

    香娘輕嘆，起身讓出凳子，就見一漢子上前拉起雷鈞雙足，捆腳踝於凳上，緊緊按住，只教雙膝懸空。陳大哥招來個壯漢按住雷鈞肩臂，自己繞到椅子前來，取一粗木棍在手。雷鈞這才慌了，還不及呼喚，陳大哥揚臂猛打，狠力擊其雙膝，就聽雷鈞一聲慘嚎，險些昏死過去。香娘沉聲道：「我今日沒耐性與你溜答，你若還想站著見你老爹，趕緊實話實說。」雷鈞緩過氣息，奮力喊道：「楊青衣死了！你到陰曹地府尋他去罷！」香娘冷笑一聲，著陳大哥再打。

    久宣已然看得冷汗直流，聽得青衣死了，幾乎忍不住眼淚。雷鈞又罵道：「蘇挽香！你今日將我打死罷了，我爹定不會放過你個屄貨色！不止是你，還有丹景樓那群賤東西，統(tǒng)統(tǒng)活剝了皮給他縫件暖襖！」話剛說完又挨了幾棍，雙腿淌血滴在地上，終是扛不住招了，香娘連忙命久宣尋去。久宣飛快奔出門去，越王拉他上馬，旋領(lǐng)一隊人馬離去。眾人順?biāo)疁险?，卻只尋得那麻布袋，冰涼濕透，惟不見青衣身影，遂又兵分幾路四處搜尋。

    原來是那車夫於心不忍，又不敢不從，松開口袋繩結(jié)，低低道了聲「聽天由命」，扔在水溝邊上就落跑了。青衣順?biāo)髂舷?，好不容易掙脫繩索，撐著一口氣爬到岸上，凍得瑟瑟發(fā)抖，迷茫前行，竟已到了城墻邊。自覺命不久矣，恍然才知此生所憾，乃是不曾出過那京師城門，遂恍恍惚惚，依著城墻而行，只望熬到天明，出城一遭。卻不知此為南墻，城墻外頭，不過是外城罷了。青衣一路西行，將到宣武門處，體力不支，昏倒在地，好在不久就被巡捕官差見到，才不至於凍死。

    越王得知匆忙前來會合，脫下披風(fēng)裹住青衣，命人通報香娘，自己則與久宣同行，先帶了青衣回去。屬下快馬奔回花傭堂，香娘附耳聽了，低聲問道：「青衣可還活著？」那人答道：「活著，只是……臉花了?！?/br>
    香娘一腔怒火，聽得此言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去接過陳大哥手中木棍，雷鈞連聲喚道：「不、不、不是我劃得他臉！他來時臉就爛了，乃是、乃是我花錢為他治好！」香娘不管不顧，雙臂高舉狠命砸落，當(dāng)即聽得「噼啪」碎骨之聲，生生打碎雷鈞膝骨！雷鈞再也忍受不住，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此時後院傳來動靜，幾個打行漢子正要過去查看，卻見香娘揮了揮手，著人退下，自己拔出匕首，悄然過去埋伏門邊。門道處一襲布簾，簾後腳步急急走來，轉(zhuǎn)眼已至，卻聽堂中鴉雀無聲，生了疑心頓住，片刻才掀簾出來，正是雷淼。正是此瞬，香娘倏地閃身而出，低持匕首，猛然扎向雷淼胯下！

    這一刀稍稍偏了，未傷及子孫根，卻也捅破他左邊卵袋，雷淼根本大受創(chuàng)傷，瞬間摔倒地上，雙手捂住男根低沉嘶吼。香娘手里匕首尚在滴血，一巴掌拍落雷淼錦帽，抓住頭皮就往堂中扯。雷淼堂堂八尺壯漢教她拖在地上，連滾帶爬，一邊低吼一邊咆哮，如怒虎將撲，卻又無力起身，勉力抬頭卻只見雷鈞無聲無息攤在椅上，卯足力氣猛地?fù)湎蛳隳?，卻被她輕易躲開，還回身道：「莫慌，楊青衣還活著，你兒子就也還活著。」

    雷淼轉(zhuǎn)向雷鈞，忍痛跪起身來，解開凳上雙足束縛，見他胸膛微微起伏，尚有氣息，才放下心來，回身一只血手指向香娘，惡狠狠道：「蘇挽香！你……」不待他說完，香娘輕柔托起那手，俯身道：「喚我香娘。」說罷將他手掌按在凳上，一刀剁下，狠地切斷食指、中指兩根指頭，待他痛喊罷了，才沉聲道：「丹景樓與華英館各據(jù)東西，本互不干擾，雷淼，我能容你忍你，你不該犯我。再敢碰我蘇香娘之人，下一次斷的，就是你這肥油頸子！」

    說罷，撿起斷指，領(lǐng)人揚長而去，策馬趕回城東明時坊。先取銀取酒酬謝諸位相助，又揚言來日逐一登門答謝，請眾人樓中安歇，才往西樓去看青衣。越王要領(lǐng)人馬回巡捕廳，先行走了，東廂尚未解鎖，久宣將青衣放在自己房里，雖是撿回一條性命，卻仍昏迷不醒。久宣問道：「可要告訴墨東冉？」香娘望向青衣面上那字，皺了皺眉，只道明日再議，遂回欣館清洗去了。

    翌日香娘并未遣人去墨府，倒是將雷淼兩枚斷指，裝入錦盒，著人送往梁府。久宣恍然大悟，才知原來香娘藉青衣之機，順道借來官威，一是要大挫死對頭華英館，二是要向那梁老爺示威，不缺他那份人情。

    所謂世間至毒女人心，香娘再在乎青衣也罷，始終醉翁之意不在酒，青衣有幸活命，純屬天意。梁老爺始終是小覷了香娘，不知她最恨遭人算計，故而佯作遲疑，卻是意在打亂他如意算盤。又經(jīng)簾兒衚衕一事，不日舉京皆知丹景樓背後，有個越王爺撐腰作勢，不論是誰，皆得忌憚她蘇香娘三分。兼之香娘奪回青衣，可謂一石四鳥也。

    然而當(dāng)日下午，墨東冉已聽聞簾兒衚衕夜里風(fēng)雨，趕來丹景樓求見。香娘將他攔在主樓，不許他闖，只告知他青衣遭人毀容，卻不是雷鈞等人所為。墨東冉聽得弦外之音，啞然呆住，愣愣回府去了。

    青衣昏迷兩日，終是轉(zhuǎn)醒，睜眼見得久宣坐在床沿，惘惘不敢置信。久宣倚在床欄打瞌睡，聽他喚了一聲，猛地清醒，緩緩扶他坐起身來。青衣才知是真，靠入久宣懷里奮力抱住，泣不成聲。久宣心疼極了，輕柔安撫之，又道：「此處無人害你了，莫哭莫怕。也小心著些，你身上那些玩藝才摘下，傷口未愈。」

    此半年來不知雷鈞如何折騰，只見青衣乳首、身下都扎過了針，穿刺著掛了些金飾，久宣與檀風(fēng)兩個好不容易，才小心為他撤下。青衣尚虛弱得很，哭過一場，吃了些藥，又自沉沉昏睡過去。

    待得青衣神智清醒過來，已是數(shù)日之後。墨東冉也在樓里守了幾天，香娘只準(zhǔn)他交付錢銀，在主樓尋個小間暫住，不許他靠近西樓。待青衣恢復(fù)些了，二樓東廂已收拾妥當(dāng)，教他回樓上去，香娘則不曾來見。青衣雖則好轉(zhuǎn)，卻日漸消沉，小廝端來湯藥，久宣為他吹涼喂之，說道：「東冉在此多日，你可要見他？」

    青衣?lián)嵯蛴夷?，黯然搖首，久宣又道：「乾娘尚未發(fā)話，你若要隨他回去，或許可以。」青衣仍搖首，嘆道：「我如何回去？東冉兒女初生，我如何自處？墨夫人如何自處？總不能、總不能教他為我妻離子散！」

    說著不自流淚，久宣還待勸慰，又見青衣茫然續(xù)道：「久宣，那夜我將死未死，方知此生最後一愿，竟不是他。那時才知，此生好想好想，只是好想走出京城看看。也許對他多年依戀，不過是當(dāng)初聽他所言，迷醉江南之美罷了?！?/br>
    久宣聽得為他心酸，終究多年情思，哪堪當(dāng)作一場錯想？便道：「且莫胡思亂想，好了再說?！骨嘁轮坏溃骸妇眯认屡阄胰ヒ娗锟珊?？」久宣頷首應(yīng)是，待他吃罷，為他披上厚厚長袍，才扶著下樓往欣館去。

    香娘見青衣來，百味雜陳，也不知說甚麼好，只默然坐下。卻見青衣推開久宣，徑自走到香娘面前跪下，低聲道：「乾娘，青衣有錯，丹景樓之外，并無我楊青衣容身之地。乾娘若不嫌棄，可否再容下青衣？」說罷徐徐叩首，拜倒不起。香娘滿腹奚落之語，此時半句也說不出來，二人僵住半晌，才見她起身取來紙筆，置於桌上書寫。寫罷才教青衣起身，久宣一同探頭看去，竟是張賣身契。

    青衣淡然讀之，香娘則道：「你想回來可以，但丹景樓不白養(yǎng)你，今堂堂正正立下字據(jù)，是你賣身與我?！拐f罷又自一旁匣子取出兩枚銀錠，合共不過十兩，續(xù)道：「青衣，你叛我在先，又毀了容貌，我只出十兩銀子，買你今後余生，任勞任怨，性命相抵。你賣是不賣？」青衣不假思索，答道：「我賣?！?/br>
    說著就見青衣提筆，正要簽字畫押，久宣忙拉住他道：「青衣！你想清楚，才十兩??！」

    要知青衣賣身，終不過是為了教墨東冉死心，哪管是貴是賤？含淚簽了，又取朱砂泥來拓過手印，接下十兩銀子，折返西樓。

    那廂墨東冉聽得小廝傳話，登時心如死灰，不管不顧跑向西樓，恁誰也擋不住，老洪與陳大哥急忙趕來，才將他攔在西樓下。青衣聽得墨東冉喚他亦極煎熬，舊日情意翻上心頭，只求其中尋得一絲恨意，也教他好過些，偏生思來想去，不過徒然。青衣思索許久，喚久宣助他涂粉遮去臉上傷痕，又取過剪子來，久宣連忙奪去，青衣則道：「放心給我就是，我絕不自殘?！?/br>
    久宣半信半疑遞去，只見青衣走出房間，立於欄桿之前，輕喚了聲「墨公子」。樓下動靜霎然停住，墨東冉退後數(shù)尺仰首看來，終於得見心頭掛念，又見青衣安好，不禁欣喜落淚。墨東冉連日擔(dān)憂，也是消瘦許多，看得青衣更是難過，卻只忍住眼淚道：「青衣已再賣入丹景樓里，墨公子不必掛礙，還請回府安歇罷。」

    墨東冉勉強撐起一抹笑容道：「青衣莫取鬧，隨我回去可好？」

    青衣?lián)u搖頭，摘下發(fā)冠，散落滿肩青絲，執(zhí)起鬢邊一束，咬牙狠心剪斷，斷絕一場荒唐結(jié)發(fā)之情。墨東冉心碎心傷，哭道：「青衣！休要如此！」青衣終是忍不住淚，凄然喊道：「我夢已驚，君何不醒！」

    二人無言以淚相對，許久許久，青衣顫聲道：「自此你我日月參辰，不復(fù)再見。」信手拋去那束斷發(fā)，任其飄落隨風(fēng)而散，不再留戀回到房里，砰然關(guān)門。

    此後墨東冉頹然回到家中，竟才知言祁兒已然香消玉殞，尋梁氏問之，梁氏只道她懸梁自盡。墨東冉已知是她指使言祁兒劃破青衣面容，此時更不信她，不知究竟是言祁兒自絕而死，抑或被人逼死。夫妻倆連日爭吵，梁氏不愿在此受氣，索性跑回梁府小住。梁老爺諒墨東冉為了皂云莊不敢造次，故也不多管他，只顧在家安撫女兒。

    哪知梁氏此去，則再回不了墨府，半月過去，墨東冉竟往梁府送來一封休書！以「好妒亂家」為由，要將梁氏休棄，又認(rèn)定梁氏狠毒，不肯容她教養(yǎng)兒女，連面也不準(zhǔn)她見。要知梁氏生產(chǎn)未過半年，此舉實是離天大譜，不仁不義、天理難容！然墨東冉一意孤行，寧要背負(fù)滿城罵名，也不準(zhǔn)她再入家門。

    梁老爺急火攻心病了數(shù)日，揚言必要毀掉墨東冉此人。不料墨東冉沉靜半月，竟是做了充分打算，聯(lián)系了外城蘇杭會館，領(lǐng)其余各家會館串通一氣，確保皂云莊生意來往如常，又與各鏢局打好關(guān)系，不怕梁老爺斷他貨運。梁家勢遍京師，卻管不得天南地北，一時雖也壓制著皂云莊，卻竟剿滅不得。墨東冉費勁心機，才保住皂云莊元氣，又要兼顧家中幼兒，身心疲憊，結(jié)果一病接一病，幾乎撐不住倒下。墨老爺江南得知，險些將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終還是不忍，則遣了何叔入京幫手。

    梁氏走時，信手帶走蓬萊閣地契。一日墨東冉路過，才知梁氏已將此處夷為平地，連池水都填平了，改建商鋪。

    又聞花傭堂一禍後，雷鈞雙腿盡廢，未熬到夏日，先一命嗚呼。

    墨、楊二人情緣耗盡，由此分離。楊青衣歸還丹景樓中，掛起花牌，至此賽八仙到齊，未過多時，一次偶然同聚，為俗世贊揚，冠得此號。然而不久後，香娘又撤去久宣牌子，丹景樓就此多了位藍(lán)老板。爾後皂云莊常為丹景樓制衣，皆知墨東冉舊情難忘，蘇香娘漸也與他冰釋前嫌，不再計較。

    幾回書講到此處，道盡往時一場相遇、相知、相許、相離，是可憐也罷、可恨也罷，留予諸位看官作判。如今合該折回當(dāng)下，自青衣出堂路上，避雪偶遇舊愛墨東冉，湖上決然離去，冬去春來，又見丹景樓許多悲歡離合。此間分分合合，還待敘說，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