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杜沅風代筆寄訃書 墨東冉忍寒眠高閣
詞云:人情薄。人心惡。寵辱繁衰都如昨。舍得冰清似雪名。一心愁情隱京洛。 上回書說到,楊青衣離了丹景樓,正要隨墨東冉南下錢塘,尚未知其後因果??垂傥鸺保脚f時要處,不妨先講講丹景樓諸人諸事。 且說蘇香娘吃了啞巴虧、失了楊青衣,加上近年城西華英館風頭甚大,今聽聞楊青衣不在丹景樓了,更是興風作浪,只幸離得甚遠,那浪還掀不到香娘身上來。香娘整個冬日心生忿恨,氣得不行,才一開春,立馬為幾個清倌去童掛牌,各是花玉安、顏瑜之、衛(wèi)元之三個,又去人市買了兩個,則是顧馣與童可星,放在後院調教之。誰知才到五月初,又來了個林坮——林知硯也。 皆曉得知硯本是自愿賣身,初來時竟也鬧過,連陸稔齋也來了幾回,與他爭辯。然眾人不知情由,只知最後一回,陸稔齋憤而與知硯斷了師徒情分,拂袖而去,恁是香娘也勸不住,知硯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垂淚拜別。 此後安然數月,香娘漸也擱下憤懣,但始終因青衣之事,與杜沅風記恨上了。那時墨東冉拜訪過後,香娘勃然大怒,追查起因由,才知竟是杜沅風通風報信,還說漏了嘴,自此對他多留了份心眼,反倒留意起久宣來。杜沅風本就不在意,故而未覺香娘心里芥蒂,不曾辯解,待有知時已晚,卻仍未想到是被久宣擺了一道。再待他恍然大悟,只冷冷一笑置之,毫不在乎了。 今青衣走了,久宣獨領風sao,做得頭牌,甚至謂之一人冠絕京師,都毫不為過。兼之傍得越王爺,又離間去了杜沅風,本已如魚得水,卻哪知天公也要幫他一把。秋來風乾物燥,某夜後院走火,燒了柴房與附近兩間屋子,幸而救得及時,無人受傷。久宣首當其沖,掏了許些銀子助香娘修繕,自此就常被香娘帶在身邊,教他處事說話、管賬理財。 久宣本就是個聰明人,又有心鉆研此道,學得極快。剛至十月,香娘將二人喚到欣館,說是待過新年,他二人之間得撤一張牌子。杜沅風較久宣年長好幾,今廿五了,按道理該撤他的,可香娘并不明說,言下之意,各自明了。 話說完,香娘就將二人攆走了。杜沅風本不屑爭些甚麼,香娘若教他管事也成,若教他自己贖身出去也成,只盼不再賣身就好??扇缃衤犃硕嗌儆行n心,就怕香娘不肯放人,不禁皺緊眉頭,才走出月洞門,冷不丁說一句道:「久宣啊久宣,真不愧……」卻拖長著話,不說下去。久宣狐疑側首,問道:「沅風哥想說甚麼?」 杜沅風微微一笑,淡然道:「真不愧是蘇折衣著手調教出來之人?!?/br> 只見久宣臉色僵住,頃刻一腔怒火,幾欲蔽目,杜沅風猶不罷休,咂嘴湊近身去,悠悠問道:「你急甚麼?」 「蘇折衣」三字為丹景樓禁語,既是蘇香娘傷心處,亦是藍久宣一處死xue。杜沅風在此時日比誰都久,自知道那過往秘事,隨意說來刺他一刺。果真見久宣氣得揚起手來,卻先被杜沅風死死掐住手腕,杜沅風輕笑著,摟住腰將人扯入懷里,舔了舔他眉間,教他吃癢松開眉頭,才道:「風風勢勢的……小久宣,如此負氣僨事,怎麼做得經紀?」 久宣愕然定住,杜沅風又是一笑,挑了挑久宣下頷,這才松手放開。孰料才一轉身,忽地遭人身後拉去,旋被按在廊下!久宣猛地欺身過去,將杜沅風抵在墻壁處,無處可逃。兩人貼著身子,氣息朦朧相融,久宣湊近杜沅風面前,只差毫厘將吻不吻,對唇低語,似要逐字送入他舌上一般,徐徐悄道:「多謝沅風哥提點,久宣銘記在心?!拐f罷,尚在他唇邊流連許久,又壞笑道:「今非昔比,我不小了。」杜沅風嗤笑,挑釁也似地吐舌挑逗,勾著久宣唇珠,久宣心頭一震,險些想要吻將過去,忽見護院老洪慌忙跑來。老洪撞見二人愣了一愣,只說是前門有急事起。 杜沅風故作媚態(tài),反倒是激得久宣紅了臉,慌忙松開,回頭跑入欣館去喚香娘。幾人趕到前院,緗尹、檀風、陳大哥業(yè)已在木門樓處,與來者說話,還有幾個相公、小廝,正在主樓門後探頭張望。只見為首幾人宮奴裝扮,竟是些個太監(jiān),身後隨著八個侍衛(wèi),香娘還道是越王有事,可來人從未見過,又不似王府之人。 正疑惑,檀風回首見了香娘,連忙過來,可人還未到,侍衛(wèi)先扛了個大麻袋子進來,扔在地上,再取短刀割破袋子,里面竟五花大綁活生生捆著個人! 為首太監(jiān)喚王晨,看樣子不過二十余歲,可身後人皆對他恭敬不已,不知是甚麼來頭。王晨著侍衛(wèi)為那人松綁,只見那人一身素色囚衣,沾滿臟灰血痕,不堪入目。侍衛(wèi)扶他起來,久宣看去,卻見那人身形頎長、背影驕然,直立王晨跟前,傲然相視。王晨抬頭看了看,怪聲說道:「張雪栕,皇上有旨要宣,還不跪下?」 院中眾人聽有圣旨,紛紛驚住,又見王晨微笑轉向眾人,問道:「請問蘇三娘是哪位?」香娘急步上前答應,王晨行一禮道:「久仰三娘,請接旨罷?!?/br> 香娘聽言,領眾人齊跪院中,那張雪栕也自下跪,才見王晨從懷中取出一明黃密函,小心展開,朗聲宣道:「天子諫臣,相輔相成。君側能得諫客,則天下大幸矣。朕得張卿,當為天眷。張卿所言甚是,以色侍君,非君子之道,然欺君罔上,亦非人臣言行!」 讀至此處,張雪栕猛地抬頭,不知想說甚麼,即遭王晨凌厲瞥來,自知不可打斷圣旨,才又低下頭去。王晨續(xù)道:「朕念張卿忠耿,免其死罪,甲榜剔名,逐出翰林,探花另選補替。張卿既有心為朕分憂,不得侍君,何不色侍天下,慰藉蒼生?朕今賜其花牌一張,即日入籍。若死若逃,此地諸人,按私放欽犯論。欽此?!?/br> 說罷,身後一個太監(jiān)遞來一物,正是一面竹牌,上有御筆親書「張子素」仨字,王晨接過,一并交予香娘手中。香娘接下叩拜,張雪栕依然愕在原地,王晨提點道:「張雪栕,謝恩罷。」 張雪栕顫顫側首,那密函一角,赫然蓋著御寶大印,竟不是假,許久才抬起頭來,只聽他嗓音清澈,聲柔而志毅,一字一字回道:「張雪栕寧死?!?/br> 話音剛落,只見他陡地爬起身,就往一旁樹干頂頭撞去!兩側侍衛(wèi)身形一閃,緊要關頭正正將他攔下,押了回來。張雪栕猶自掙弄,被王晨一把掐住喉嚨,邪笑道:「探花郎要死,倒也死得風光,有這許多人為你陪葬。你若不在乎倒也罷了,可有一人,不知探花郎在乎否?」 張雪栕頓住,駭然問道:「那、那人何在?」王晨松開手掌,答道:「已送入宮中。」 聽言,張雪栕頓失力氣,侍衛(wèi)恰一放手,就見他頹然跌跪在地。王晨拍了拍張雪栕臉龐,又轉向香娘,俯身扶起她來,囑咐道:「可要將他收拾凈了,今晚就為三娘帶生意來?!?/br> 王晨說罷,打個響指著手下與侍衛(wèi)離去,才出門外,就見張雪栕掙扎起身追了過來,王晨悠悠回身,指了指那門檻道:「張雪栕,從今往後,但凡你踏出這處一步,你身後條條人命,可都在你頭上算著。」說完得意一笑,轉身就走。卻聞身後幾聲低笑,回過身來,只見張雪栕俯首苦笑,漸而仰面大笑,癲狂也似,昂然跪下身去,說道:「還請公公轉告圣上,張雪栕謝主隆恩?!拐f罷門後伏地三拜,長叩不起。 眾人走後,香娘打發(fā)小廝去為那人尋身乾凈衣服,自顧轉身走入樓里,極是惱怒,也不管圣旨不圣旨的,狠地就往桌上一扔一拍,那密函順她掌風又要掉下地去,被緗尹連忙接住,慌張道:「嘖,我的姑奶奶,此物豈能落到地上!」 香娘踢開一張凳子,氣得來回踱步,又見相公們還圍在兩旁,厲聲喝道:「還看甚麼,都爬走!」聽言眾人各自退了,只余緗尹、杜湘兩個,檀風則領久宣打點去了。緗尹也不知香娘為何暴怒,索性問之,香娘愁眉不展,深吁了聲才道:「你道是為何送此處來?若真要折辱此般人物,何不往簾兒衚衕送?」杜沅風恍然道:「想是去過了的。」 城西簾兒衚衕多的是相公館子,華英館亦在附近,爾今簾兒衚衕妓舍大多或依附華英館,或遭其收買,香娘叉腰道:「這個張?zhí)交ㄒ粫r落魄,哪知會否隔日就官復原職,到時我們都似閻王爺升堂,左右不是人!想必是華英館那姓雷的也知,這燙手山芋決是收不得的,買通了太監(jiān),送到丹景樓來!」 正發(fā)愁著,也不知如何安置,只怕鬧出甚麼動靜,驚了他人。故西樓是決不可的,而東面那頭人多,況且走火幾間也未修好,一時棘手得很。杜沅風卻忽道:「送去窈齋罷,我那處有間耳室空著,可以安置?!?/br> 香娘挑眉看了看,打發(fā)緗尹走開,與杜沅風道:「沅風,你不必如此。久宣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只不能教他太得意忘形,早些那番話,不過說與他聽罷了?!?/br> 杜沅風沉吟片刻,卻道:「張雪栕之事與此無關,乾娘放心送來就是?!?/br> 窈齋偏遠,過得庭側九曲橋,還要再往東去,轉入一道群花幽徑,直至深處,才見那座小院。院中一屋一亭一白槐,清幽靈靜,另一頭墻下筑紫藤架,未到花期,惟有枝葉攀附。杜沅風先行回來,走入耳房,此處閑置已久,蛛網處處,又折回庭中喚人打掃。到得傍晚才收拾妥了,就有人領張雪栕來,不久,又聞陣陣人聲由遠而來。杜沅風靜坐正房之中,聽得外頭足有六七個人,中有兩個陰陽怪氣閹人,其余盡是官貴,說說笑笑進得耳室,掩上門去。 隨後各聲不堪入耳,有笑言、有叱罵、有碰撞、有笞打,卻始終未聽得那張雪栕半聲。杜沅風本在屋內烤茶,嘆息一聲,吹熄小爐,提壺出了窈齋,往主樓去。 且說杜沅風曾也風靡一時,終究年長了些,廿五縱然正值年華,然擱此一行當里,卻是老倌,自也客少。手中一壺熱茶已轉溫涼,杜沅風徑自登上二樓,閑看廳中人來人去。諸客抬頭見得,賞心悅目,也放話逗他幾句,杜沅風淡然一笑回之,對壺飲茶,懶理眾生。今夜玉安與瑜之在堂中與人行令,哄笑連連,杜沅風看了一陣,又覺無趣走了。 待夜深時,人漸稀少,香娘正回欣館,路上瞧見杜沅風池亭獨坐,著他一同過去。兩人煮茶許久,杜沅風幫著香娘對些賬,直到子時,才迢迢回窈齋去。 諸人業(yè)已離去,槐樹下一片落葉凌亂,竟是還胡鬧到院中來了。耳室房門虛掩,杜沅風附耳門縫,只聽得幾絲微弱氣息,回房取盞燈來,推門而入。屋內臟亂不已,日間匆匆架了床榻、搬來桌凳,而今到處是破帛樹葉,床前散落不少銅板,桌上卻是一盆清水,而那張?zhí)交榭s被褥之中,猶自細細低哼。原來眾人走後,緗尹就已來過,奈何張雪栕不肯教他清洗,緗尹無法,只好留下溫水凈布著他自理??蓮堁〇资苋溯喎阚`,根本起不來身,生生待溫水變得冰涼,仍動彈不得。 杜沅風知他身上難受,一手輕撫其背,卻覺他全身正顫得厲害,不禁一驚。細看又見張雪栕發(fā)間兩片槐葉,伸手摘去,驚覺指尖觸之火熱,撫其額探之,更是燙手!張雪栕渾身作痛,頭顱如受鐵錐,喘息不止,半晌才覺有人,慌忙要去推開他手。杜沅風見他燒得厲害,十指卻如冰條也似,心知不妙,當下取布濕了涼水,折成長條,為他束在額前冷敷,暖了則換一道。 如此約過兩炷香時分,終見張雪栕緩過氣息,神智也清醒了些,杜沅風開口道:「燒成此般,你身上必然有傷,且理一理罷?!箙s見張雪栕仍緊緊捉住被褥,無奈又道:「若然不管,你連天明都看不到!」張雪栕有氣無力,輕道:「就教我死了罷了?!苟陪滹L道:「你若該死,早就死了?;钪粫r,總比半死不活要強。」 換作平日,依杜沅風性子,早懶得理他,可如今待個陌路人如此耐心,另有原因。杜沅風思索一陣,終是嘆道:「張公子,我有一堂兄,京郊置有田宅,卻被某些狗官惦記上那塊地,糾纏足有兩三年矣,年初遭人羅織陷害,入了囹圄。誰知年中那幾個狗官遭人告發(fā),皆入了罪,堂兄反得沉冤昭雪,撿回一條命來。後來聽人說,是朝中出了個張翰林,乃是今年新科探花,此人不畏強權,已掀倒好些貪官污吏,大快人心?!?/br> 張雪栕聽得「翰林」、「探花」幾字,心底悲極,杜沅風續(xù)道:「只是未曾想過,你竟如此年少。那堂兄早已不與我來往,卻始終是親人。我杜湘知恩圖報,張公子既有救命之恩,也求你容我救你一命,留得青山在,何怕無柴燒!」 想他少年探花,而今不過十八,短短半年,大起大落,實是教人惋惜。杜沅風見他不語,輕手拉開被褥,不見他有阻撓,緩緩掀起。 張雪栕無衣可著,裸露身子,因發(fā)熱而燒紅,皮rou處處盡是刮傷瘀痕,拉到腰間,才又他伸手按住。杜沅風回身打濕白布過來,輕道:「水已涼了,你忍耐些?!箯堁〇捉酉虏紒恚氐溃骸肝?、我自己來就是。」杜沅風頷首,小心扶他起身,倚坐床邊,轉身去收拾床鋪,卻又愣住。 只見床上一方素帕,其上幾抹凝脂黏膩未乾,摻著點點殷紅、絲絲白濁。前文講過,張雪栕獄中已受過趙端jianyin,可旁人不知,閹宦又是素來最會折辱人的,只道張雪栕接客初夜,須似處子落紅才成。那幾個當官的放下素帕,便將他往死里cao弄折騰,直至見紅,方才罷休。所使油膏都化開化散,膩在帕上身上,杜沅風這才明了,難怪他燒成那樣,帕子尚且瘆人,張雪栕身下又該是哪般光景? 奈何張雪栕不容他相助,杜沅風亦不愿勉強,只著他小心仔細,自顧回房翻找衣物藥瓶,又尋得包果脯,一并拿去耳室。直至四更天時,張雪栕再無絲毫力氣,倒下昏睡過去。 高燒雖退,但頭痛不散,一身骨架也似遭人砸碎了似的,張雪栕睡睡醒醒,起身時已入夜。因著窈齋遠些,杜沅風見他醒了,只得親自走去喚人煮藥,誰知端得回來時,耳室房門緊閉,內里喧鬧,竟已又有人來了。張雪栕清高,侍在皇帝身邊半載,從來直言敢諫,想來是得罪過不少人的,如今一一尋他報復。偏又是個不通房事的,不曉得如何少受些罪,只知繃緊了身子苦苦啞忍,幾乎夜夜要他性命。 如是幾日,已弄得形如枯槁,香娘也看不下去,尋那兩太監(jiān)說話,教他們莫將人整死此處。他倆收著那些官吏賞錢,卻道不過是奉命行事,還待回去覆命。爾後再來,則只領一兩人至,想是也怕張雪栕就此喪命,則無法交差。 張雪栕這廂,則也仍有盼望,只道皇帝英明,待怒意消後,還會赦他。況且惦記宮中那人,強撐一絲活命念頭,熬過一病,已是六日之後。趁著剛入夜,悄無聲息走出窈齋,尋路摸索,殊不知杜沅風聽得動靜,裝作不知罷了。張雪栕蕩失偌大園林之中,只知避開人聲,許久未尋得出路,迷茫不已。半晌過了九曲橋,到得池亭後,亭中兩人親嘴呷舌,正是越王與久宣兩個。張雪栕隱匿石後,未認出越王來,只待二人膠著片刻後走遠,才折返曲橋這頭,終是誤打誤撞尋到後院,此時後門未有人守,不禁大喜,剛要上前卸下門閂,猛然想起圣旨所言,心道:「我已死不足惜,豈能連累他人?」 想罷黯然,終是停在門後,只伸手撫在門上,掙扎不已,既不愿牽連無辜,又擔憂心底那人,不知他是死是生。張雪栕頹然跌倒門後,卻聽「咣當」一聲,才見門下一把鐵鎖,原來即使有意要逃,他也出不得去。不久已然有人尋來,張雪栕頭也不回,木然教人左右捉住臂膀,拖起身來,就聞一人說道:「探花郎,這是要去哪里?」 張雪栕抬頭看去,竟是趙端,登時獄中種種歷歷在目,恨恨盯緊來人。趙端負手過來,側頭看向那半毀柴房,笑道:「圣上有旨不許你走,言下之意,是哪怕此處走火,你也得燒死在此吶?!?/br> 趙端身後趕來一人,乃是久宣,方才聽得張雪栕不見了,個個在找,他也出來看看,此時聞聲而至。趙端著兩個太監(jiān)將人押送回去,自己徐徐跟在後面,久宣見之,也折回西樓去。越王坐在交椅等他,見他蹙眉思索,信手拉入懷里坐下,問是怎了。 久宣問道:「王爺可知,那個張雪栕、究竟是怎麼回事?」誰知越王愣了愣,反問道:「張雪栕……他還活著?」 如此一來久宣更覺奇怪,將他初來那日情景大致說了,又問是何意,越王回道:「只知皇兄將他打入天牢,隨後除名,就不再見過聽過,還道是已賜死了,怎地竟在丹景樓中?」說著也詫異不已,又道:「無人知他所犯何事,只知宮中絕口,皆不得再提此人。」 久宣輕嘆道:「罷也,人各有命?!箙s見越王心不在焉,思索許久,沉聲道:「此事定有蹊蹺,皇兄本就是看上此人清白獨善,常要他直言不諱。然官場黑暗,張雪栕半年以來,得罪之人想必不少。今他在此,豈不要教那些濫官貪狼報復至死?」又問張雪栕何在。久宣指明窈齋,但怕越王尋不得,索性親自領他過去。 那廂張雪栕正被兩個太監(jiān)摁伏桌上,趙端低頭看去,扶著陽物就送入身去。趙端此物雖則不粗,卻長於常人,入得半根,已然彷如到頭。張雪栕早領教過,奮力扭著身子,趙端俯身道:「私逃之罪尚未罰你,最好老實一些,否則……呵,上回那種事情,我可樂意再來一回?!?/br> 此話一出,張雪栕登時不敢動彈,緊咬住牙,只覺那孽物在身內左右探路,尋得幽秘洞天,順勢又滑入一截,直直至根。趙端按住其腰,遂大抽大送開來,一太監(jiān)邪笑問道:「趙大人究竟做了何事,能教此人如此聽話?」 趙端得意笑道:「公公們想知道,待我示范一回就好?!?/br> 張雪栕聽言連聲忙喚「不要」,哪里有用?只見趙端送至深處,停住不動,張雪栕慌張掙弄,則被倆狗腿太監(jiān)制住雙臂雙腿,只好叱道:「趙不傾!趙端!你快滾出去、滾出去??!」趙端才不理他,反倒拍了拍那雪白屁股,又往里推了一分。張雪栕低喊了聲,就覺身內忽爾陣陣熱流注入,登時幾欲痛哭出聲,卻仍強忍眼淚,任他糟踐。兩個太監(jiān)半晌才明白過來,紛紛掩鼻嘲之,張雪栕徒然嘶喊,只教趙端笑得更歡。 外頭越王正好尋至,聽得喊叫,大咧咧推門進去,見桌上那人竟真是張雪栕,當下驚住。那幾人見得越王爺來,也是傻了,兩個太監(jiān)連忙跪倒請安,趙端則是尷尬得很,越王瞥了一眼,漠然令道:「此人本王包了,出去?!?/br> 趙端再橫行無忌,也不得不忌憚當今天子同胞弟弟,只好抽身出來,匆匆提起褲子退出門外,任張雪栕失力跪倒地上。越王示意久宣關門,才脫下外袍覆在張雪栕身上,想要扶他起來,卻見張雪栕恍惚半瞬,喚道:「皇上……」片刻才看得清,才改口道:「三王爺?!?/br> 越王應了一聲,道:「皇兄實是胡鬧,你再有錯,也不該罰到此處?!箯堁〇咨硐乱凰?,故而只肯跪在地上,不愿起身。越王無法,便問道:「你究竟做錯甚麼,待本王為你說情,好教皇兄清醒清醒。」張雪栕卻只茫然,半晌方答道:「我……不知?!乖酵鯁∪唬瑥堁〇子值溃骸傅幸皇孪嗲笸鯛??!乖酵鯌溃骸盖艺f?!?/br> 張雪栕伏地一叩,低聲道:「進京赴考之時,曾有一書僮相伴。王公公所言,此人已被收入宮中,張雪栕拜求王爺探查則個,此人是否安好?!乖酵踹B忙扶起問道:「此人何名何姓?」張雪栕答道:「此人姓白,名雨隹。」越王心生疑惑,又問道:「白雨隹……是男是女?」張雪栕黯然,嘆了一聲,才道:「此人女子身,她是……她、她曾是我未婚妻子?!?/br> 一旁久宣聽得,捂嘴大詫,又想不通其中究竟甚麼糾葛,張雪栕怎看也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緣何落得如此下場?越王許諾必然相助,才與久宣離去,久宣忍不住相問,誰知越王也想不通此事,道:「本王與他甚少交涉,但聽朝中人言,說他溫文博學,為人謙遜,又不慕名利,皆是對他贊賞有加?;市忠苍f他乃難得之才,甚至本要招他作駙馬的,只是被他拒之才作罷。怎就變得如此?」久宣也嘆,只道水至清則無魚,此人越是乾凈,一朝淪落時越是可憐,便道:「王爺放心,我且多照看他就是?!?/br> 此事待過好幾日,才見越王查明而來,見得張雪栕越發(fā)憔悴,實是不忍告之。王晨掌管東廠,當時擄去白氏,本要將他凈身收為己用,驚覺此人乃是女兒身,順勢獻給皇帝。那時皇帝尚因張雪栕有氣,不予理會,收在宮里做個選侍,後過了幾日,想起此人來,才知就是張雪栕身邊「書僮」,當夜幸之,已升才人。 爾後宮中所藏一切張雪栕字畫,奉帝命悉數焚毀,無人再敢提起「張雪栕」仨字,越王說過幾次,皇帝只當聽不見,則不再講。 張雪栕聽罷心如死灰,方知帝王無情,終只啞聲回道:「也好?!乖酵跻汇?,問道:「甚麼?」張雪栕淡然道:「她為女官,至少無憂。」越王嘆道:「張雪栕,待過些時日,再看看罷?!?/br> 看官道他看似釋然,緣何後來、復又為故人憂慮不已?原來本朝素有后妃殉葬之例,兩年後天子駕崩,然所殉名列之中,并無白氏,才教他一再為其擔驚受怕。但此為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如今白氏入宮,張雪栕命途已定,生不生、死不死,心底牽掛,只余一件。今正十五,丹景樓不開門,張雪栕終得一夜安然,執(zhí)燈往正房叩門,杜沅風來迎,就見他深深一揖道:「勞杜公子照料多日,還有最後一事,想求相助?!?/br> 杜沅風請入屋內,應道:「子素莫見外,但說無妨?!箯堁〇椎溃骸刚埗殴哟P一封書信,托人寄往姑蘇城外寒鵠書院?!苟陪滹L道:「何不你寫?我為你托人就是?!箯堁〇讚u首道:「此信我寫不得。」杜沅風當下鋪紙磨墨,著他道來,為他寫出,張雪栕沉吟片刻,才道:「張山長閣下哀啟:令郎抱恙半月,良藥不治,與世長辭。吾幸識令郎於京,憐其旅厝,遂已擇地安葬,書此信以告。令郎心念雙親,自譴不孝,含恨無奈,惟愿二老勿怨勿念,長壽安??;再愿弟妹德馨慧賢,知孝禮愛。但求來世再奉膝下,以盡人倫。臨穎不盡,敬安?!?/br> 說到末處,已然哽咽。杜沅風聞者傷心,忍住悲戚為他寫完,仔細折好,問道:「你可想清楚了?此信一出,再無回頭?!?/br> 張雪栕聽言不禁奪過信紙,遲疑許久,終還是遞給杜沅風,道:「惟有如此,才免得家人尋我,見我如此。」 杜沅風道:「我這便去見乾娘,看有無熟人近日南下,為你送信。」張雪栕應道:「有勞?!苟顺鲩T,待杜沅風走遠,張雪栕仰首望去,正見明月團圓高掛,終是忍不住傷心,對月慟哭。連日折磨尚未摧殘得了,一封家書寄得,心卻碎了。張雪栕向南而跪,叩首三拜,最後一拜,泣血漣如,杜沅風歸來時,仍見他伏地而哭,直至失聲。 自此,朝堂再無張雪栕,而煙花深巷間,則多一位張子素。 待入冬時,那倆太監(jiān)已不再來,子素之客卻未見少。那些個與他有仇的多是貪官,平日撈足油水,要不肥胖粗漢子,要不精瘦偽君子,那趙端雖是順眼些,手段卻是較誰都多。香娘對子素難免有惻隱之心,奈何也管不得他事,加之華英館挑釁不斷,根本無暇顧及。 且說從前蘇折衣消失,俗世紛紛仿之,唯有楊青衣堪媲;而今青衣從良,竟也出來許多爭相效仿之輩,據聞簾兒衚衕比比皆是。華英館仗著有個頭牌丹桂公子坐鎮(zhèn),倒也不屑參與其中,只是如此一來,香娘自撤不得藍久宣那張花牌。原來她與杜、藍二人所言那般,心底盤算又是另一回事,是要為兩人都撤了的。本要著久宣管事之職,至於杜沅風,則教他自個兒將賣身契贖回去。 如今形勢,是斷不能失了久宣這頭牌相公的,只好順水推舟,到正月末,教杜沅風撤牌贖身。 杜沅風不知究竟交付多少錢財,只知他留了少許,余生不愁足矣,也不知他要往何處去,只囑咐久宣道:「張子素於我有恩,我此去後,還望你替我照料他些?!拐f罷,待拜過祖師爺、別過諸人,自顧走了。 久宣雖未撤牌,卻已算半個管事的,香娘見窈齋空了,著他搬去,久宣嫌遠拒之,香娘思索過後,便給了寒川。久宣見寒川舊屋甚寬敞,則搬到樓下去了,也教子素挪過西樓來。如是來去倒騰兩日,才各自安頓好,罷了久宣倚在樓上欄桿處歇息,瞥見那東廂房門,不禁念起青衣。自他走後,香娘將此間上了鎖,未曾有人進過,就此塵封,竟已一年有余。 不知青衣今又何如,只聽聞去年四月隨墨東冉去了江南,月前皂云莊又再開張,想是回來了。青衣得一心人,雙宿雙棲,連久宣也羨。又想越王朱衍澭,近年逐漸明了心意,明知不可為之,卻是照照實實將他放在心上。從前只是逞強,哪知居安不思危,終中得這日久生情一毒,知時晚矣。 正思索,一低頭,只見有兩人廊下走來,細看似是墨東冉。久宣還道是眼花,那兩人走近,前面是檀風,後頭那人抬頭看來,竟真是墨東冉!墨東冉駐足望著片刻,才又隨檀風穿樓而過,想是要去欣館。久宣好奇,遂也跟去。 香娘正在水榭煮茶,見墨東冉來倒不甚意外,淡漠瞥他一眼,也不搭理。墨東冉毫不客氣,問道:「蘇三娘,他在哪里?」香娘悠然回道:「樓里二十個相公,墨大少爺要找哪位?」墨東冉步入水榭,追問道:「用不著與我鬼打鈸,青衣是否在此?你將他藏在何處?」 久宣跟在後方,聽此言不禁大驚,當下上前問道:「青衣不見了?」墨東冉猛地回頭,怒目相對,看誰都覺可疑。香娘嗤笑道:「青衣不見了,與我、與丹景樓何干?當初可是墨老板親口說得,楊青衣去向,不必我再過問。」 墨東冉倏然回身,喝道:「若是你使計將他擄走,我必將丹景樓夷為平地!」 香娘氣憤,狠地拍桌而起,厲聲嗔道:「墨東冉!你當這里甚麼地方?我蘇香娘對你一忍再忍,給你九寸卻還要十寸,你算甚麼東西?竟也跑到此處撒野!你墨大少留不住個表子,不怪你自己,倒來與我扯甚麼扯?」 墨東冉聽她如此喚青衣,更是有氣,然強行壓下怒火,沉聲說道:「我只再問一次,你可知楊青衣何在?」香娘只搖了搖頭,揮手喚檀風送客,久宣愣在原地,待墨東冉走遠才小跑上前,問道:「乾娘,青衣若真走失,能去哪里?」香娘面上不在意,其實亦懸了一顆心,命道:「你且追去,問那姓墨的究竟怎麼回事?!?/br> 久宣聽言匆匆跑開,廊下追到墨東冉,高聲喚他,墨東冉回身卻先捉住久宣猛晃一頓,著急問道:「久宣,你與我說實情,他是否真不在此?」久宣答道:「我只知他與你去了杭州,當真不曾見過?!鼓珫|冉黯然道:「他、他未同我去成?!咕眯@道:「這是為何?」墨東冉一嘆,娓娓道來。 那時墨東冉家中來信,囑他回家理些事務,二人約定初春啟程,又念江南方物夏日更盛,便乾脆等到四月才走。正巧墨夫人有喜,本想著來回三、四個月,應是無礙。哪知臨行墨夫人染得風寒,墨東冉已拖了數月,不放心妻子在府,卻又不好再留。青衣為了教他安心,便道:「東冉去就是了,我來照看夫人。來日方長,以後再隨東冉游玩去。」墨東冉本是不肯,奈何青衣主意已定,只好獨個上路。 然而到得杭州,不過幾件瑣事交予墨東冉辦,過了半月,又教他管理店鋪去。墨東冉心下起疑,問之才知實情。卻原來,墨府根本無甚要事,乃是墨老爺不知怎地,得知墨東冉在京為個妓人,大手大腳砸了千八黃金,登時怒發(fā)沖冠,遂藉故將他召回,要他留在杭州。 試問墨東冉哪里肯?與父母幾乎鬧翻了臉,索性將他禁足府上,門都出不得去。終還是墨母心軟,兩頭說話,定了一約,若東冉一年之內,能使杭州皂云莊利潤賺滿一千八百兩黃金,則放他回京,父子聽罷雙雙答應。然墨東冉何許人也?本就經商有才,加之心念京中諸人,苦思經營,不到半年,賺得足有兩千,捧著賬本往墨老爺案上一扔,誰知墨老爺臨時變卦、當面反悔,直接著人將他拎回房里,還上了把鎖。 如是又折騰個把月,算算日子,墨夫人臨盆在即,墨東冉以此為由,終是勸得其父放人,連忙收拾了趕路回來。墨夫人早了半月生產,已誕下一雙龍鳳兒女,正等他回來取名??赡珫|冉喜則喜矣,回到京城,才知青衣已然不在。 久宣聽得迷惑不已,忙問道:「青衣可有留書、留信說明原委?」墨東冉搖首道:「內子只道,我離京不久,一日清晨還見到他,傍晚就不見人影,想是日間走了。清點家當,只少了幾張銀票與些散碎銀兩?!咕眯溃骸改恰媸撬麆e有去處?」墨東冉則嘆道:「我本半信半疑,倘若是真,他不要同我相守,我自、我自遂他所愿?!咕眯值溃骸肝乙膊恍徘嘁戮箷绱??!鼓珫|冉續(xù)道:「當時就想,許是蘇三娘將他帶回此地來了,月前就來問過,可她將我拒之門外,見都不見,無法只好先回去?!?/br> 時墨東冉兒女初生,墨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縱然心底悲痛,也不得不放他一放。到得滿月宴夜,深夜時分賓客各散,墨東冉心力交瘁,獨自去了蓬萊閣。此地數月前已修繕畢了,墨東冉解開門鎖,只見內里處處落得灰塵,不禁長嘆。登樓尋得那臨水間,推窗俯瞰,憶起五年前初遇,一時又喜又悲,倚墻坐下,任風穿堂,心底唯有青衣一顰一笑,揮之不去。待得不知幾更天,乏了,不顧寒冷,就在墻邊伏地睡了一宿。 翌日早晨忽地遭人拍醒,原是從前工頭,夜里聽說有人來過,就來尋他清算賬目。墨東冉草草看過,奈何身上未帶錢銀,就簽了字著他去皂云莊取錢,又問道:「此地主人,你們可有見過?」 那工頭連連點頭道:「見過、見過,不過也有半年許未見了。那時他來,也似公子一樣,就在此間睡覺過夜,連待了十來日哩?!鼓珫|冉大詫,想不通青衣為何不住墨府、要到此處過宿?忙問道:「後來如何?」工頭答道:「那時有幾日我不曾在,倒不曉得,只聽他們講來,說有一日來了群壯漢,非要將他帶走!他們幾個本要護著主子,可打不過那群漢子,自此就未見過了?!?/br> 墨東冉大驚失色,當下昏倒在地,竟是凍得病了,送回墨府休養(yǎng)了多日才好,才一下床,就沖丹景樓奔來。 久宣聽罷,比他還要驚慌,顫聲道:「青、青衣若是在此還好……可是,乾娘既不曾捉他,又能是誰!」欲知楊青衣安危去向,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