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同聚難。分離易。情恨愛憎耽是非。人生百態(tài)皆如此。

    上回書說到，張子素死死平平，任由趙端將他人前羞辱，終是逐走銀杞。才放下心來，卻見趙端走向窗前，窗外一排花架，竟不知是哪個(gè)小廝遺落一捆麻繩在外，教趙端見了，信手取用。

    子素正拭去面上精濁，趙端見他手背沾得黏稠，捉住手腕硬是蹭到他唇上，迫他吃進(jìn)去些，問道：「與我的相比，哪個(gè)味道好些？」子素怒視之，不愿搭理，瞥見趙端手中繩索，皺起了眉。趙端只將繩子丟在床頭，取來酒壺酒盞，自斟自飲半杯，遞給子素。子素漠然道：「我不飲酒?！冠w端亦淡然，道：「輪到你說飲或不飲？你要自己飲，還是我給你灌進(jìn)去？」子素忍住氣，接過杯來，仰首悶了那半杯殘酒，灼辣得直咳。

    早些那碗情藥犀利，藥效越發(fā)猛烈，加之受酒再一催發(fā)，子素頓覺心懸頭悶，燥熱得很。身上尚半掛件襯袍，趙端不急著為他脫了，反倒悠悠坐在床邊，伸手探入子素衣內(nèi)揉摸。子素心知橫豎逃不過一頓cao弄，索性別過頭去，木然由他擺布。趙端難得輕手，緩緩將子素放倒，俯身在他頸邊親吻吸吮，子素心生厭惡，雙臂格在身前推弄，趙端也不怒，抬眼見子素蹙眉緊盯，便說道：「聽說丹景樓有個(gè)規(guī)矩，無故拒客，翌日要領(lǐng)一頓鞭子。你將那小子趕走，明日他那細(xì)皮嫩rou，可受得住？」

    只因香娘可憐子素，樓里許多規(guī)矩，未曾用到子素身上作管教，子素便也不知。此時(shí)聽來，駭然大驚，奮力就要掙開鉗制。趙端笑著看他作無用功，子素急道：「且教我去與人說個(gè)明白，罷了自會(huì)回來?！?/br>
    趙端仍舊壓著子素，回道：「你說十句，不如我說一句。將我伺候舒服了，我自交代下去。」子素一愕，至少停住掙弄，輕嘆了聲。趙端又道：「探花郎，莫要咬我。」說罷俯首銜唇，恣意探舌過去舔逗。

    其實(shí)，香娘不在，尹師傅知是趙端之因，定不會(huì)尋銀杞麻煩，寒川也是明事理的，自不會(huì)多言。趙端如此說來，不過恐嚇恐嚇子素，偏生子素受藥與酒雙雙擾神，不甚清醒，竟就教他唬住，信了其言，哪里還敢發(fā)難？只任由他為所欲為。

    趙端親著子素，手上也不落閑，折起子素雙腿摸向股間，揉他一揉，即探入二指。那後xue已教趙端cao開，又教銀杞抹潤，仍自濕滑，如入無人之境，輕易進(jìn)得。子素喉間悶哼一聲，仍被趙端封住唇，半晌，才見趙端松開嘴來，低聲道：「叫出來教我聽聽?！棺铀貜膩黼[忍，哪里曉得？只道：「你要……弄便弄，我不違拗就是?！冠w端猶自攪弄他身內(nèi)，指間一張一并，撐得子素難受極了，仍是咬唇忍著。趙端見他悶不作聲，更是變著花樣折騰那秘洞幽道，直至子素禁受不住伸手去抓，反被趙端按住手腕，取過麻繩，將他雙腕壓在背下捆住，又壞笑道：「探花郎若是不會(huì)，我且教你?！拐f著伸直了雙指，緩緩插弄，又道：「此處感受，吟叫出聲便妥。只待我進(jìn)時(shí)，就叫一聲。銀杞那頓鞭子是打是不打，可都在探花郎舌間待審。」

    子素半迷糊半清醒，聽得銀杞名字，無奈順從，松開唇來，隨趙端指jian而輕聲細(xì)喘，雖然極微極弱，也教趙端得意不已。趙端玩弄一陣，也漸忍不住慾火，抽出指來，欺身將陽根一埋到底，快意抽動(dòng)不休，更不忘命子素不許停下。子素這廂因著藥效，面上身上發(fā)熱發(fā)紅，身里亦是guntang，趙端只覺自己那支棒子撞進(jìn)一rou暖爐里，cao得爽利至極。只是子素雙臂壓在背後，受如此cao弄，早已碾得麻木發(fā)疼，不覺又咬緊了牙關(guān)。趙端見了，將他翻過身來，托起腰臀教他面伏枕上屁股高兀，抽插得亦更是痛快?？煲獗迫?，趙端卻不愿輕易放過子素，只如此弄了他百余回，抽身而出，緩他一緩。

    誰知趙端跪在床上，朝後一坐，左膝忽地一陣鉆心刺痛。趙端連忙以掌揉按幾下，稍作舒解，又見子素倒在床上自顧緩息，頓時(shí)忘卻今夜異常溫存之意，不忿之心暴然涌起，恨恨盯著人。幾年前新科進(jìn)士方出，趙端有意買通拉攏幾個(gè)甲榜新秀，怎料子素不受之余，更在御前狀告此事。先皇盛怒，不顧孫皇后百般求情，罰趙端受廷杖六十，雖有皇后買通行刑官，未曾著實(shí)狠打，讓趙端撿回一條命來，左腿卻因此落了殘疾，更有病根，走路跛足不說，時(shí)而疼痛發(fā)作亦教人生不如死。朝中百官不敢當(dāng)面說笑，背後卻皆嘲之，趙端自個(gè)心知肚明。及後子素淪落，趙端每每捕風(fēng)捉影聽得幾句，便心生怨氣，來尋子素有仇報(bào)仇。子素尚未覺趙端神情變換，忽被拉起身來，落入趙端懷里。趙端取繩端繞到子素身上，捆住胸背，胡亂打了幾個(gè)結(jié)，往上一拋，繞過床邊楣板，狠地一扯，系在背後捆停當(dāng)了，硬生將子素吊在床前。

    子素半躬著身，足尖只勉強(qiáng)踮在步幾上，怒道：「趙不傾，我已依你順你，為何還要如此？」趙端狠手摑在子素屁股上，恨恨道：「老子高興！」說罷就扶起子素右腿來，後入其身一頓亂捅，又覺不甚受力，乾脆將他雙腿皆折起挽住，cao他個(gè)天昏地暗。無奈子素渾身失重，支在身後與趙端交合相連之處，唯有胸前幾道粗繩承著，上面幾個(gè)繩結(jié)，恰恰壓在肋下，直教人換不過氣來。

    趙端樂此而不疲，兩人皮rou碰撞，噼啪作響，似將春宵耗盡，才見趙端狠推數(shù)十下，低吟著灌了子素滿腹精水。子素垂首不吭一聲，待趙端一松手，雙足跌在地上，才知繩索早已因性事狂亂而勒緊，反倒扯長了些，能教子素立住腳。子素還待趙端替他松開，誰知趙端視若不見，仰臥歇息片刻，自顧起身穿衣套襪，便走了出去，留子素赤身裸體吊在床前不管。

    所幸趙端離去不久，寒川廳中見了，匆忙登樓過來，進(jìn)門見得子素狼狽模樣，反手掩上門，上前欲解下子素。奈何繩結(jié)扯緊，恁是解不開來，寒川為子素披件衣服，才去尋剪子，半晌總算松了子素捆縛。子素雙腿無力，順勢(shì)倒入寒川懷里，胸前已被磨出一道紅痕，只幸未傷皮rou。寒川扶他坐下床邊，皺眉道：「趙端哪里取得繩子？屋里怎有這等物事？」

    子素有氣無力，指了指窗戶。寒川柔聲輕道：「子素可要歇息？若回西樓去，我便扶你陪你；若然走不得，在此歇一晚就好?！棺铀匦乜谒嵬矗妓髌?，答道：「我且在此歇罷?！诡D了一頓又道：「莫讓銀杞過來尋我就是?！?/br>
    寒川頷首應(yīng)了，只恨自己先前未曾注意，竟教趙端尋得繩索，拿來折騰子素，總歸有些自責(zé)，心里嘆道：「我怎如此大意？若是久宣在此，定容不得此等事。」又覺多說無益，不如教子素安心睡下，便只為他整理整理床鋪，退了出去。子素體力不支，藥力漸消、酒意漸襲，頃刻昏昏睡去。

    寐中，子素夢(mèng)回姑蘇，踱步湖畔，看楊柳岸邊，仍自薄薄覆著雪霜，正值孟春。肩上忽地遭人一拍，那人喚他昭銀，問他昨日那詩改成未成，子素愕然，惘惘點(diǎn)了點(diǎn)頭。幾個(gè)書生見狀笑了，喚他吟詩，子素不知讀了幾句甚麼，又忽聞?dòng)腥艘宦晠钦Z，嬌俏喚道：「雪哥哥，我在此！」子素聽言，別過眾人尋去，可四下張望，皆不知人在何方，惟有一聲一聲「雪哥哥」朦朧喚著。遠(yuǎn)處湖舟似有一人下船，子素正要追去，身後又是一聲「雪栕」，回頭應(yīng)之，竟身在家門之外，是爹娘招手喚他。一男一女兩個(gè)小童立在院中，也喚阿哥，子素循聲歸家，同眾人用飯談話，也想不清說得甚麼，聚至入夜，回房安睡。

    再睜眼時(shí)，床蓋承塵不似尋常所見，子素心神絮亂，還道當(dāng)真已離開丹景樓那處地方。驚喜剎那，側(cè)首卻見桌椅擺設(shè)猶在，仍同昨夜，才醒覺不過一宿好夢(mèng)，如同自九天之外墜落冰淵，旋又黯然。子素嘆了聲，見天色微有亮光，遂欲起身。

    可稍一撐起身來，忽覺胸口扯得極痛，又自摔下，子素急喘不休，卻覺吐納之際亦似有千斤之墜壓在胸膛，便連呼吸也痛。子素緩些，強(qiáng)忍著坐起身來，已是滿額冷汗，低頭看去，只見兩側(cè)肋脅處各有一道紫紅，不過一指寬、一指長，想是昨夜勒傷淤血。只是看去雖不駭人，卻教人難以動(dòng)彈，子素只得穩(wěn)住上身，莫教皮rou牽動(dòng)，然而抬手穿衣整發(fā)，仍是難忍。好不容易整理得體，趁著他人未起，先自顧回去西樓。

    到得房外，卻見春大王卷成一團(tuán)，睡在門前。原是春大王慣了夜半到子素處來，而子素窗戶常敞，由牠來去。昨夜子素不在，春大王進(jìn)不得，夜晚四處亂逛，五更天時(shí)，仍是繞回子素房外困覺來了。然而子素胸膛悶痛，彎不得腰，無奈看春大王繞步腳邊，不能俯身抱起，便推門教牠自個(gè)兒進(jìn)去。

    子素倚在窗前，輕手推開，回想夜半團(tuán)圓美夢(mèng)，卻才知已忘得七八。仰首望去，天邊隱約仍見星月輪廓，晚秋時(shí)分該有大雁南飛，不知是否天色過早，許久未見。子素常於此看月看雁，眼下落落而回，坐於案後。然而胸膛作痛，身下亦疼，子素正襟端坐，挺直著腰板，才緩解一些，遂研墨提筆，卻久久寫不下一字。春大王似也感知子素難受，躍到椅上，卻不如平日那般伏在子素身上，反是擠著擠著，將自己軟軟身軀窩到他腿邊，陪他同坐。子素低頭看去，思索良久，又自提筆，卻作一詞。時(shí)停、時(shí)書、時(shí)改，直至日光穿堂，才成一首，詞云：

    望秋河。稀星淡月。離人怕離緒。案頭箋楮。縱萬札千書。無話堪付。

    燈清葉落貍兒靜。飛鴻無覓處。莫不有、松風(fēng)千里。扶家山碧樹。

    橫斜冷紅肅云孤。依稀舊閣道。同堂如故。元是夢(mèng)。長思憶、平江霜露。

    焉消受、幾年軫戀。應(yīng)念我、再難書尺素。問不得、翠筠喬柏。參參還在否？

    詞罷，子素看得出神，又過不知多少時(shí)分，才起身折起詞稿，走到架前。本要置入那木盒之中，卻又難以抬臂，正在遲疑，門外忽傳來一聲「先生」，竟是銀杞來了。

    銀杞不知子素是睡是醒，不敢叩門，只輕聲問道：「先生可在？」子素應(yīng)道：「我在，進(jìn)來就是?！?/br>
    昨夜那般yin事，銀杞一宿難安於心，如今見了子素，仍是惶惶不知說甚。見子素立在架前，上前低聲問道：「先、先生可是……」話說一半，又不愿續(xù)說下去了，轉(zhuǎn)而道：「先生可曾用過早飯？」

    子素知銀杞不能釋懷，自己又何以不在乎？又見銀杞鬢發(fā)不整，想是起身匆匆梳洗過，便跑來了。子素?zé)o言為他整理鬢邊，權(quán)作安撫，無意失手掉了詞稿。

    所幸銀杞見子素蹙眉望著地上紙張，不疑有他，自顧替他撿了。子素接過，強(qiáng)作若無其事，抬手置入架上木盒之中，待收回手時(shí)，已是臉色青白，回身背向銀杞道：「我尚不用，你且去吃些，莫要餓著?！?/br>
    銀杞自是不走，見子素轉(zhuǎn)過身去，更是焦急，牽住子素手掌道：「先生莫要不理我，你若厭我，訓(xùn)我就是?！?/br>
    子素回首，愕然應(yīng)道：「我只怕惹你嫌厭，又豈會(huì)厭你？」銀杞已然急得哭了，聽言才放下心，忙搖頭擺手，說不出話來。子素又道：「你且安心，不必多想多言?！?/br>
    夜里那番袒胸露腹，銀杞始見子素身上傷痕，雖已陳舊，卻多得瘆人。想起初見時(shí)子素為他以身擋鞭，昨夜又替他身以受惡人銷磨，不禁想自己何德何能，竟得他護(hù)佑？銀杞心里千萬句話，不好明言，怕他傷神，便拭去眼淚，仍牽著子素，只道：「先生還是吃些罷，我去取來，與先生同用好麼？」子素?zé)o法，便點(diǎn)點(diǎn)頭。

    銀杞正要離去，春大王正走到腳邊，銀杞俯首道：「大王、大王，你便隨我去罷?！勾捍笸醪洳溷y杞腿側(cè)，仍是回了子素跟前。自從春大王到來，總似是與他爭(zhēng)寵一般，纏著子素，銀杞鼓起臉兒，吐了吐舌，春大王不甘示弱，也朝他叫喚了聲。子素看他倆斗氣，無奈搖首，卻忘了身上傷痛，俯身要去抱春大王。

    果然才彎下腰，便覺膛內(nèi)骨rou仿佛刺入五臟六腑似的，即刻痛得驚呼倒地！銀杞嚇得趕忙去扶，連聲喚人，轉(zhuǎn)眼就見招弟、開弟應(yīng)聲尋來，只是子素脫力撐不起身，動(dòng)他一動(dòng)，也是劇痛。青衣也聞聲而至，見狀忙去欣館尋香娘，終是兩位師傅過來，極慢極緩扶起子素，教他仰臥床上。子素滿身冷汗，濕了衣衫，香娘趕了眾人出去，又喚人架上暖爐，才教風(fēng)師傅解去子素衣衫，見得胸下瘀傷。風(fēng)師傅輕手撫去，問子素痛是不痛，倒也奇怪，此處按壓皆不疼痛，只是牽扯全身，一動(dòng)則要命。香娘擔(dān)憂他是傷及筋骨，忙喚招弟去請(qǐng)大夫，開弟跟著一同出門，卻與兄長分道揚(yáng)鑣，往李府去了。

    另一邊廂久宣醒時(shí)，猶不知大事不妙。紫云早已奔赴朝堂，梓甜方起，與久宣院中品茶閑坐。芩生一早煮得姜茶，盛來兩盞，梓甜自知昨晚醉酒失態(tài)，連連向久宣道歉，久宣則是與他說笑，喚他莫要介懷。過不多久，開弟風(fēng)風(fēng)火火尋來，張口就說子素相公重傷不省人事云云，夸夸其談，把久宣嚇得大驚失色，不及告別梓甜匆匆隨他走了。

    回到樓中，伍大夫亦已剛到，香娘瞥久宣一眼，姑且不理。子素臥著不起，卻仍清醒，久宣見之心頭一緊，未多說話。伍大夫驗(yàn)罷傷勢(shì)，問了情況，子素道是有繩結(jié)壓於肋處，久宣聽言更是揪心，只見大夫按揉傷處片刻，才輕吁一口氣。香娘忙問如何，伍大夫答道：「幸好、幸好，倌人胸骨未有折斷損裂，只是兩道瘀肋，調(diào)養(yǎng)半月自愈?！?/br>
    久宣著急追問道：「他這般模樣，當(dāng)真無妨麼？」

    伍大夫回道：「瘀骨如同瘀血，無須多憂，只要骨未破裂，自會(huì)痊愈。只是瘀在骨上，定疼痛難動(dòng)，不過也就數(shù)日，待個(gè)三、五天，便得緩解?！?/br>
    說罷又轉(zhuǎn)向子素，說道：「倌人體虛，不宜大補(bǔ)。便只開些活血安神之方，教你好生休養(yǎng)，可好？」子素頷首答道：「有勞大夫?！?/br>
    伍大夫一番交代招弟，才隨久宣離去開方。銀杞在門外候了許久，久宣喚他莫要擔(dān)憂，便與伍大夫下樓。久宣取紙筆與他，又拿錢銀酬謝，伍大夫書罷，沉聲喚道：「藍(lán)老板，且聽老夫一言?！咕眯吹溃骸咐舷壬?qǐng)指教?！刮榇蠓騿柕溃骸笍埾喙饺湛墒菍嬍畴y安之況？」久宣答道：「正是?！刮榇蠓蛴值溃骸杆麣怅庪p虛，肝郁犯脾，本已弱極之身，不宜再受邪熱侵?jǐn)_。助情之物，少用為上，就怕哪日成了他催命符咒?！?/br>
    久宣愣了一愣，連連應(yīng)是，待送走伍大夫後，取過簿子翻閱，才知所以然，一時(shí)懊恨不已。恰巧寒川憂心子素，也過來西樓處，久宣問了他前因後果，更是心痛。倘若昨日回來，又哪里容得了此等事情？一夕貪歡，他人受累。寒川尚自責(zé)未能護(hù)住子素，久宣更愧疚撒手不盡其職，勸道：「豈能怪你？即便是我，有時(shí)也拗不過趙端那廝?！?/br>
    樓上風(fēng)師傅不許銀杞杵在子素房里房外，逐他下樓，銀杞怏怏來到久宣處，探頭問道：「久宣哥，先生究竟怎了？」

    久宣招他進(jìn)門來坐，答道：「兩肋瘀骨，雖則痛得厲害，卻無大礙的。」又問道：「如今樓上是誰在伺候？」銀杞回道：「乾娘回去了，風(fēng)師傅道招弟、開弟不細(xì)心，同青衣哥陪著先生?！咕眯溃骸溉绱艘埠谩！?/br>
    三人各自憂心，久宣看了銀杞一陣，忽道：「子素身體虛弱，你多陪著些，寬慰他好生吃睡。樓里也只你與知硯同他親近，倘若知硯走了，便只有你。」寒川詫異問道：「知硯要走？」久宣示意噤聲，才悄聲道：「他與我們不同，自愿賣身，一紙契約實(shí)已期滿，只是另有緣因，才仍在此。我只知他與乾娘又簽過一張，卻不知多久時(shí)日，他若要走，或許隨時(shí)可去?！?/br>
    寒川若有所思，丹景樓如今倌人之中，屬他與久宣、青衣在此最久，而久宣已為主事，青衣則是別有故事，流連不去。唯獨(dú)這李寒川，縱不入「賽八仙」之列，卻也才貌不凡，乃是蘇香娘一棵搖錢樹，算算已為妓七、八載，始終未見香娘發(fā)話，許他何時(shí)撤牌離去。

    身在風(fēng)塵，就盼哪日再無人問津，方得自由之身。寒川無意取替久宣，奈何香娘不放他走，又能怎樣？這些年纏頭打賞攢下不少，可若香娘不給個(gè)話，便也無他贖身之日。遂不多胡想，置於腦後。

    久宣招呼雙子取來清粥與他二人，待聞知子素已服藥睡下，才各自散去，久宣則去了欣館。

    再說李紫云，禮部諸事繁雜，左侍郎薩其度只較紫云年長十余，也是個(gè)英年才俊，然其性高傲不羈，一身的怪脾氣。紫云倒喜他直率，只是有時(shí)瑣碎事宜，薩其度看得心煩，籠統(tǒng)甩手撇給紫云，教人頭疼。好不容易忙完回府，梓甜已去，芩生則道早晨久宣走得匆忙，似是有難。紫云不禁一詫，心下?lián)鷳n，匆匆換下官服要往丹景樓去，門外卻有人拜訪，竟是狀元郎周全。

    原是月前王尚驥家宴上，紫云借他錢銀救場(chǎng)，周全清貧，足足一月才湊得全，前來還錢。紫云早已忘了，見此也不好推塘，便收下來了，又請(qǐng)周全入門吃茶。周全還禮拒之，正色道：「同朝為官，已不恰當(dāng)。在下此行不過還李侍郎一恩，無意久擾。」

    紫云熟知文人心性，便不勉強(qiáng)，只在門外與他寒暄幾句，又道再有難處，莫怕開口。周全答謝而去，方轉(zhuǎn)身，又想起一事，轉(zhuǎn)回來道：「眼下有件事，想冒昧問李侍郎?！棺显频溃骸钢芎擦智艺f?！?/br>
    周全面有難色，吞吞吐吐，才說出口來，問道：「上次尚書府中聽聞，本月將有軍糧啟程，而……傅騎尉亦將同行。李侍郎可知、兵部人馬何日出發(fā)？」

    紫云看他燒紅了臉，心下了然，想是那日初見，便生了愛慕之心。紫云回道：「兵部事宜，也許胡尚書與左侍郎略知一二，我卻真是不知。即便知道，軍機(jī)要事，我也不能同你講的?！怪苋Φ溃骸复_實(shí)，是在下逾越了。李侍郎海涵。」紫云擺手笑道：「無妨、無妨?！?/br>
    說罷兩人各自辭別，紫云思索片刻，又喚住周全。周全回身問道：「李侍郎有何指教？」紫云遲疑了些，終是語重心長，低聲說道：「周翰林，傅將軍與王尚書兩家，乃是世交?！怪苋汇?，垂首輕嘆。

    言下之意，兩家交好，門當(dāng)戶對(duì)，傅照寒與王茂英又年歲相襯，也許將來便是親家。紫云倒不忍說他癡心妄想，便稍暗示勸之。周全自也聽得明白，卻坦然笑道：「多謝李侍郎，在下自知難以高攀，不過是心有敬意，想要在她走前，遠(yuǎn)瞻一眼傅騎尉英姿，遙寄祝愿，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紫云恍然，想了一想，悄聲道：「我雖不知哪日，但軍糧啟程，多是寅時(shí)西城郊外。」周全聽言欣喜過望，連連答謝，才告辭離去。紫云憂心久宣，便也徑自往明時(shí)坊走去。

    明時(shí)坊就在長安街東南方，所距不遠(yuǎn)，煙花巷則在坊中南河北側(cè)。紫云昨夜與久宣大戰(zhàn)不知幾百回合，今兒又忙碌半日，不免有些疲累，到得煙花巷處，見馬大漢煮茶正香，坐下買一碗吃，問道：「馬叔今日可見藍(lán)老板回來？」馬大漢答道：「今早確是曾見過他，火急火燎跑入巷里來著?！棺显埔宦?，更是憂心，匆匆吃完茶付錢走了。

    到得丹景樓外，幾個(gè)小廝正在樓中收拾，準(zhǔn)備迎客，恰見紫云叩門，還道是客人來早，正好開弟端水路過，見之放行。紫云隨他往八仙廊走，問久宣何恙，開弟則道：「公子昨夜不在，是子素相公出事，我便去李大人府上找他了。」

    聽言紫云舒心了些，又擔(dān)憂問道：「張子素出了何事？」開弟心想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便讓紫云等下問久宣。兩人方走出主樓後頭，中庭池亭中兩抹身影，正是久宣與青衣。

    藍(lán)、楊二人未覺身後來人，紫云上前還待喚他，忽聽得久宣一句急躁話道：「李侍郎又如何？他又算得是我藍(lán)久宣哪位人物？」不禁愣住。

    卻原來久宣憂心子素，加之自責(zé)，本就心悶意亂。半日待在欣館未出，也不知香娘同他說了些甚麼，出來後更是煩躁，先去看了子素，見他未起，下樓藉故責(zé)罵了玉安、文染一頓。青衣聞之，知他是一腔忿恨無處宣泄，遂拉著久宣踱步而至，到亭中靜心。

    然除去忿恨，久宣更有一番愧疚難堪，嘆道：「只怪我貪懶耽誤，不然，子素何至於受這苦？」青衣勸道：「休要如此，乾娘不也未曾怪你？」久宣皺眉，不發(fā)一言。

    香娘不打罰他，乃是知久宣性子，偏要他難受在心、煎熬在內(nèi)，比起一頓鞭子，更能教他記住此過。

    青衣見久宣神色，頓然了悟香娘用意，只好扯開他話，轉(zhuǎn)而道：「你與那個(gè)李侍郎，倒真是冤家。說是有緣罷，卻又碰巧遇著事。」久宣漠然道：「我待王爺一心不二，誰與他是冤家？」青衣聽言失笑，笑他裝作烈女模樣。久宣也由著他，只擺手道：「我自不得再去他侍郎府了?！骨嘁滦Φ溃骸傅挂膊槐厝绱?，我看他為人誠摯，何必就此同他絕交？畢竟是李侍郎呢?！?/br>
    久宣自是不怪紫云，只是恨了自己，又結(jié)氣在心，便忿忿說了方才那句話，懵然不知紫云正在身後，聽個(gè)正著。開弟正要喚「公子」，先被紫云捂住嘴去。青衣亦不自知，只見久宣憋氣激動(dòng)，連聲勸慰，又道：「他待你有心，我都見得?！咕眯湫Φ溃骸负?，確是有心——yin心?！骨嘁逻谱斓溃骸改憔涂谑切姆橇T?！咕眯桨l(fā)暴躁，連連道：「他見了你，不也是哈喇子亂流、走不動(dòng)道？不過是愛了那挨cao的味兒，誰cao不是cao！」

    青衣輕嘆，心知他是說的氣話，怕是只有待他xiele憤懣，才能好生講話，故而不搭理他，自顧別過頭去，這才見身後紫云，連忙拉了拉久宣衣袖。

    紫云臉色青白，不知是怒是悲。久宣回頭，驚呼一聲「云卿」，卻見紫云倏然一笑，作一揖道：「藍(lán)老板晨間走得匆忙，還道出了甚麼大事，看來是在下多慮?！?/br>
    久宣聽他語氣不妥，卻又無地自容，不知說甚麼好，半晌，才沉聲道：「勞李侍郎掛念。」

    兩人僵持片刻，各自沒趣，紫云轉(zhuǎn)身抬步便走，久宣則急急追出亭外，伸手去拉，卻被紫云甩袖避開，回身道：「藍(lán)老板還有事麼？」久宣道：「云卿且聽我說……」紫云卻打斷他道：「方才已聽得了。」

    見久宣滿面愁容，嘆了一嘆，紫云淡然笑道：「藍(lán)老板所言不虛，我就是愛了挨cao滋味兒，恰也是藍(lán)老板帶我領(lǐng)教的。這後半句也不差，誰cao不是cao？你有你的傾國傾城，我李紫云自覺模樣也不差，倒不如找些乾凈人來弄屁股，不都一樣？藍(lán)老板醍醐灌頂，在下謝過?！?/br>
    言下之意，是說久宣不乾不凈。久宣聽了更是心躁，挑眉冷笑道：「那是，誰不比李侍郎乾凈？」紫云也笑道：「表子便不能比?！?/br>
    此話一出，紫云亦有追悔，然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久宣火起三尺，提手就要一巴掌向紫云招呼，幸有青衣趕忙拉住。紫云心頭一空，豁出去了，硬扯下冠上珠玉，摘了腰間潤玉佩環(huán)，連著手中折扇一件一件逐個(gè)扔到久宣身上，邊道：「也為難藍(lán)老板教我白嫖好些日子，這就付你嫖錢，若然不足，藍(lán)老板給個(gè)數(shù)，回頭就著人送來！」久宣愕然接在懷里，憤然喝道：「誰要你嫖錢！」說罷看也不看，奮力扔向一旁。

    那玉佩磕在池邊大石上，摔了個(gè)粉身碎骨。紫云瞥一眼，拱手道：「藍(lán)老板不同凡響，果然大方，告辭！」

    說罷頭也不回，轉(zhuǎn)身就走。開弟看一眼久宣便匆匆跟去，紫云已到主樓之中，開弟圍在他身旁，不住說著，道公子只是心里難受、有事郁結(jié)云云，卻只換紫云一聲暴罵道：「與我何干！」遂不再攔他，看他憤憤走了。

    池邊亭外，久宣佇立許久，青衣見他不言不語，自顧俯身撿起紫云折扇。久宣看了看，取出帕子也去撿那破爛玉佩，翻開石塊，細(xì)細(xì)拾起一碎一末，罷了立在水邊，卻又生忿怒，舉手想要一把扔入池里，青衣忙道：「久宣不可！」久宣收回手來，凝望片刻，輕道：「也是，若教蓮生誤食吃死了，乾娘不扒了我一層皮麼？」於是收起回房。

    不久已見日落，久宣帶雙子早早在樓中待客，天未黑透，便有一雙兄弟到來。此二人年歲極近，不過十八、九，皆還年輕得很，模樣相似，衣著光鮮，進(jìn)來便問道：「松笙可得閑？」

    久宣愣了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原是在說羲容。兄弟陳姓，又道還有幾位友人要來，久宣心下疑惑，著橙哥兒先帶兩人上樓歇息，開弟留在廳中，自己與招弟去西樓尋羲容。

    羲容正陪在明先房里，文染也在，正說那金盟大俠于盟。原來自從文染蒙冤挨打，于盟受明先托探望過後，偶爾仍會(huì)夜探二人，漸而相熟成友。于盟仗著一身武藝，悄然來去，久宣自是不知，三人聽得久宣來，各自噤了聲。久宣不疑有他，只道：「羲容，有一對(duì)姓陳的兄弟來見，你可識(shí)得？」羲容頷首答道：「想是?社之人?！拐f罷見久宣尚自思索，羲容續(xù)道：「前日曾托招弟與你講，重九後他們要來一趟，權(quán)作補(bǔ)中秋失約之過，莫不是他忘了？」

    招弟隨久宣來，正在外頭，久宣朝門外喝道：「招弟！」可招弟聽得羲容前半句，早已溜之大吉，久宣追出門看去，那鬼滑頭身影旋風(fēng)也似，已下樓跑入八仙廊里了。

    久宣氣結(jié)，折回房里，咂嘴道：「原來如此，他們有幾人要來，可只點(diǎn)你一個(gè)陪酒？」羲容答道：「不知幾人，還道要見珅璘，不過……」久宣奇道：「珅璘？為何是珅璘？」明先笑了笑道：「珅璘倨傲鮮腆，哪是幾個(gè)文人對(duì)付得了？」

    一旁文染也跟著笑，接道：「倒還不如換玉安去，好歹嘴甜?！箙s見羲容依然搖頭，久宣亦道：「我看?社之人年歲不大，不定愛聽那般甜言蜜語。羲容，今夜寒川無事，喚他陪你如何？」

    羲容輕嘆，緩緩說道：「確實(shí)，?社取其夷輩之意，皆是年少公子哥兒，最長不過方及冠。」明先則道：「這些人物，個(gè)個(gè)無知天高地厚，聚在一處，就愛標(biāo)新立異、自命不凡，上看不上、下看不起，以桀驁叛道為傲。雖則是個(gè)詩社，說難聽些，社里吟詩弄賦，不過附庸風(fēng)雅、無病呻吟罷了。少年不識(shí)愁滋味，真能寫得好詩文者，寥寥可數(shù)?！姑飨纫活D話，教羲容聽得苦笑不已，卻也贊同。明先又道：「他們欲見珅璘，想必是聽聞珅璘性子，覺著有趣，但到頭來只怕一拍兩散，雙雙討得沒趣，不如我同文染間去一個(gè)?！?/br>
    文染應(yīng)道：「此亦可行，小爺我給他們些顏色瞧瞧！」久宣卻想了想，衡量片刻，道：「若是如此，便不喚西樓中人了，羲容且先過去，我去磬院尋瑜之。且告訴他們，就說珅璘有約，去不得了?！刽巳輵?yīng)聲「曉得」，即回房更衣而去。

    主樓二層?xùn)|西各有雅間，東面幾間大些，橙哥兒領(lǐng)了那對(duì)兄弟過去，羲容到時(shí)，已又到來兩位。一人任姓，自號(hào)莫知，又有詩號(hào)「訶梡」，已過弱冠，從前來過丹景樓數(shù)次，乃是羲容恩客，因而相識(shí)。羲容非詩社中人，只是因任莫知之故，才識(shí)得?社之人。另一人端坐椅上，一襲玉衣極是整潔，由冠至靴，玲瓏清雅，氣質(zhì)實(shí)是出挑，聽羲容到來，一雙鳳眼微微抬起，漠然瞥來，自顧低眸品酒。羲容逐一行禮，那人這才起身回之，只見他面容精巧俊美，個(gè)子卻不高，站在幾位翩翩公子之間，短了有大半個(gè)腦袋。

    任莫知朝那人道：「湛柏，此人便是松笙?！刽巳菪南麦@訝，面上淡然，作揖道：「原來是蕭公子，久仰?！?/br>
    ?社新來那湛柏公子，原來正是眼前此人。只是聽聞他不好男色，才致眾人中秋變卦，怎地今又來了？詩社里以草木為號(hào)，那對(duì)兄弟喚陳夔、陳讙，取號(hào)「懿朹」、「奇椴」。而湛柏本名蕭綠濡，又因長得矮小，友人常戲稱他「小公子」。蕭綠濡不拘小節(jié)，無甚所謂，誰知任莫知忽地突發(fā)奇想，說道：「欸，松笙姓笪，這不剛好湊個(gè)大公子麼？」

    如此一說，倒教蕭綠濡不高興了。想他性傲，加之本就不愛男色，若不是社里其他人多次美言羲容，才不愿來此地方，更怎容得被人將他與相公并列，當(dāng)下怒道：「憑甚麼他是大、我是??？此般下流地，早說不來了！」

    說著就要往外走，任莫知忙拉著道歉，陳夔、陳讙兩兄弟也在旁勸著。羲容聽他聲音尚且稚氣輕佻，猜想年少得很，又想起明先所言，不禁輕笑道：「蕭公子若然介懷，從此我笪羲容為小公子、蕭公子為大公子好了?！?/br>
    蕭綠濡瞪眼回望，一時(shí)氣結(jié)，蹙眉道：「甚麼胡話，這也未免太繞了些。」羲容則道：「不然何解，莫不要教我隨了蕭公子姓？」蕭綠濡白他一眼，終是忍不住失笑出聲，咂了咂嘴，坐回椅上。欲知「大公子」與「小公子」怎生一番逸事，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