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寧不屈嬌娘斥怒夫 黯傷心契友焚衣物
詞云:風雨相侵錯海棠?;ㄐ溆p抑揚。幽幽一縷香。是誰拚??瘛?/br> 待回到丹景樓時,已然入夜,堂前已在忙碌。久宣來遲,難免被香娘數(shù)落幾句,只摟緊懷里春大王,還不敢與香娘說,低頭等她罵完,速速回房藏下貓兒,倒了碗水放在地上,還悄聲道:「大王莫要作聲,明日再帶你去見此處主子。」一抬頭,卻見桌上放著一把紙傘。 原來是紫云走得匆忙,遺落了傘,青衣見之送來久宣房里。久宣見了傘,更是過意不去,想要摘下扇上銅香球來,明日與他親自送去賠罪,誰知低頭一看,那扇墜早不知何時被扯斷了,更不知落在何處。 久宣匆匆換了身衣裳,正要往主樓趕去,卻想起銀杞來,遲疑片刻,轉而往磬院去。磬院本住著瑜之、元之、珅璘三人,恰多出來北一間,銀杞當紅,月前香娘便讓銀杞住進去。此時瑜之、元之都不在,卻見珅璘立在銀杞門前,朝內(nèi)輕喚,聽得身後腳步聲才回首來看。久宣問他這是怎了,珅璘回道:「昨夜至今未出來過,方才好似聽見他喊了兩聲,過來問他,他又不搭理?!咕眯犃T則揚聲道:「銀杞,你若不作聲,我就進來了?!共怕勩y杞隱隱回了甚麼話,卻聽不清,久宣擔憂他,自顧推門而入。 室內(nèi)未有點燈,隱約聽得銀杞驚呼了聲,久宣與珅璘相視一眼,摸索著點亮燈火,才見床上銀杞卷在被褥里,嚴嚴實實,顫顫抖抖。久宣吃了一驚,未想銀杞病得如此厲害,伸手探去,卻被銀杞躲開,只好問他可有發(fā)熱云云。銀杞只答道稍有發(fā)熱,便不多話,恁是珅璘此等淡漠之人,見狀也憐他問道:「傻銀兒,何苦忍著這???」 銀杞淚眼蹙眉看著二人,卻只咬著唇不說話,久宣便道:「我去教人送些清熱的來,珅璘,今夜請你照看他些,喂他點湯水?!公|璘頷首,銀杞卻急喚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咕眯p嗔道:「你犟甚麼?子素為你憂心不已,你卻這般做作?」 本道搬出子素名字來,能教銀杞聽話,誰知銀杞依然不依不饒,非要逞強,還要趕了兩人出去。久宣氣結,悄聲與珅璘道:「罷了,反正明日才能去請大夫。我且將你牌子翻去,勞你今晚多留意?!?/br> 一夜無甚該話事,翌日久宣打發(fā)開弟去尋大夫,繞到案後,椅上置著個鏤空小箱,久宣自縫隙間往里看,春大王正在里面睡得香甜,似乎感知久宣偷看,也悠悠睜開眼來。久宣笑笑打開蓋子,取布子給春大王又擦拭一回,才抱到懷里道:「你個小妖倒也乖巧,未曾亂喚亂叫。隨我去罷,能不能留下,就看你造化了?!?/br> 往欣館一路走去,才到月洞門處,就聽得幾人笑聲。尋至中堂,只見五人圍在六方桌旁,桌上兩副桃花小娘牌,香娘、尹師傅、文染、玉安正賭牌運,青衣未有入局,在旁侍茶。香娘抬眼瞟了瞟久宣,自顧抹牌,恰抹了一頁涂金的,嘴角得意揚起。這涂金紙牌一頁頂倆,果不其然又過片刻,就見香娘湊得三頁相同幺頭,開得金和,這才抬頭問久宣道:「站半天了,也不說話?」 此時輪到文染抹牌,青衣湊身過去看看,久宣不敢拿春大王之事攪牌局,正愁不知如何開口,見了就先問道:「青衣怎不玩兩手,莫不是都輸光了?」 青衣無奈苦笑,尚未開口,文染先搶道:「乾娘說青衣玩甚麼輸甚麼,贏他都贏得不爽利,把我與玉安捉來了?!挂鼛煾狄残Φ溃骸盖嘁逻€真是堅持不懈地逢賭必輸,就不為難他了。」青衣委委屈屈低聲回道:「我從前有贏過的?!谷堑孟隳锇姿谎?,也忍不住笑,卻才瞧見久宣懷中鼓囊囊地,問他是甚。 久宣這才抱出才貓兒來,捧在胸前,輕撓著春大王頭頂,回道:「昨、昨日撿了只貍奴,想問問乾娘,能否養(yǎng)在樓里?」 春大王聽他喚貍奴,似是有氣,一口啃在久宣手背,軟軟綿綿,絲毫不疼,又被久宣撓得舒適,只伸舌舔舔,不咬他了,還抬起小腦袋看看久宣,嬌叫一聲。如此可愛模樣,任誰看了也難嫌厭,果然香娘先是皺起眉來,半晌卻擱下紙牌,招手道:「過來教我瞅著?!?/br> 久宣見香娘不怕,自覺十拿九穩(wěn),走近過去。香娘接過春大王,伸長著胳膊遙遙捧著,左看看右瞧瞧,看牠面相著實惹人憐愛,自是不忍驅逐。 玉安忙問道:「可取過名字?」久宣撓了撓鼻頭,答道:「取了,喚冰筍海棠春大王?!?/br> 話音剛落,就見眾人迷的迷、惑的惑,香娘失笑出聲,久宣窘困補充一句:「王爺取的?!?/br> 春大王雖縮成一團毛團卷著,卻也不抗拒香娘,香娘俯身將牠放到地上,就見春大王往青衣身後茶幾跑去,在幾底坐好,抬頭看著諸人。香娘又道:「可莫教他把我那招財魚吃了。」文染笑道:「乾娘放心罷,蓮生可比春大王大得多了,這貓兒哪里吃得動。」 中庭池塘養(yǎng)著些魚兒,中有一尾,乃是無心插柳而來。香娘從前著風師傅買水蓮,買來往池中一放,才知花中匿著尾幼魚,遂喚「蓮生」。此魚通體金黃,多年下來,已長得近兩尺長,被香娘視作招財寶貝也似。 玉安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更擔心蓮生把春大王吃了?!?/br> 正說笑,招弟火急火燎跑來,沖進門便喚道:「不好了,樓外有人鬧事!」香娘沉下臉問道:「是甚麼人?」招弟則道:「不知道呢,看似是誰家家丁,來了好多人,吵吵鬧鬧也聽不清吆喝甚麼。」久宣奇怪道:「近日沒有倌人惹事,能會是誰?」香娘則道:「緗尹,你同久宣去看看。文染、玉安,你們速去與其他人說,讓他們莫要出去主樓前院處?!?/br> 招弟帶頭,領久宣與尹師傅循聲走去,才到主樓後,已聽得喧囂吵鬧。三人穿樓過去,幾個小廝、護院正候在木門樓後,久宣讓他們退後,低聲道:「我且一人去問問,你們守好,免得被人硬闖?!拐f罷,只開一扇門,自己欠身走了出去,誰知尚未站好,先被人迎面潑來一桶冷水! 門後尹師傅見得濺水,急忙也走出來,見久宣愣在原地,忙扶著問道:「久宣,你可……」話未說完,只覺陣陣穢臭襲鼻而來,竟是潑了他一身泔水! 久宣氣得發(fā)顫,強壓下怒意、忍住惡臭抱拳而道:「不知各位乃是哪家夥計,來此有何事指教?且平心道來,咱各講道理。」 為首一個粗魯漢子上下打量著這倆美男子,極是不屑,遂朗聲問道:「你們兩個是甚麼人?叫甚麼名字?」久宣沉聲回道:「在下藍久宣,這位是樓里師傅,皆是此處管事之人?!?/br> 後頭數(shù)人聽言則起伏叫喚道:「不是他、不是他!」那漢子手里拿著木棍,直指久宣,喝道:「我們不找你,把那個叫銀杞的,速速喊出來!」 久宣想道:「銀杞最近病得厲害,怎麼招惹了這幫憊賴?」才想罷,突然心頭一緊,有了頭緒,暗自驚慌著緊,不安地看向尹師傅。尹師傅雖不解,但見久宣臉色如此也是驚愕,悄聲問道:「怎了?」久宣則看向眾人,再而問道:「諸位究竟是誰家人?何事要找銀杞?」 那群家丁頓時炸鍋,為首漢子叫道:「你這娼夫廢話少說,不把那賤東西交出來,我們就自個兒進去找!」說著就要沖來闖門。久宣再無耐性,仗著門前幾級石階,一抬腳把他踢了回去,惡狠狠罵道:「誰家養(yǎng)得這麼一幫流氓無賴,在這兒拼強放潑?我藍久宣今日倒想見識見識,究竟是誰家縮頭烏龜,自己不敢出來,派你們這麼一窩龜孫來狗仗人……不是,狗仗龜勢!」那漢子聽他罵自家主子,更是氣急,沖上來就要打人,久宣也是要跟他拼了,好在尹師傅攔著護著久宣,才不教他與那人扭打起來。可眾人起哄蜂擁而來,他二人哪是敵手,久宣尚在叫罵,尹師傅暗道不妙,卻聽見門後一聲女子厲喝:「都停手!」 身後木門吱曳而開,久宣回頭,見是香娘,當下退到一旁,眾家丁登時也鴉雀無聲,各自往後退去。香娘氣定神閑,施施而出,瞥見久宣一身狼狽,使了個眼色教他進去。待久宣走遠,也不著急掩門,回過身來,目光在人群之上悠悠左右掃去,哼笑了聲道:「我就是丹景樓老板,你們是哪家遣來之人、敢對我蘇香娘的人動手?」 那漢子見來者不過是個美貌女人,卻把大夥嚇得後退,登時來氣,挽著袖子揚著巴掌,就沖前叫囂道:「老子今日不止打他,還要打了你這個表子,快把那個……」話未說完,「啪」地一聲,自己臉上先被香娘猛地摑了一大嘴巴子,火辣辣地作痛,更是登時頭腦昏蒙,愣住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漢子更是盛怒,嘶吼著揚手就要打回去。卻見香娘絲毫不怵,反一步踏前,揚起臉龐、鳳眼怒瞪,凌厲一聲喝道:「你敢!」 這下真把個七尺壯漢唬得定住,那只大掌搞搞舉著,不敢落下。香娘再向前一步,緊盯這莽漢不放,湊近他面前,冷言冷語,緩緩說道:「你這一耳光若敢下到我臉上來,我能讓你千倍償還,你信是不信?」聽罷那漢子慌張收下手來,卻覺被她恐嚇得丟人現(xiàn)眼,一眼橫去,又感香娘目光陰冷可怖,頓時駭然,半舉著手不敢動彈。香娘伸手輕柔撫上他粗糙手背,倏然握住他手腕,往他自己臉上拍了拍,忽又使力,順勢將他推在地上。 一眾家丁見狀,個個驚住,又見香娘厭惡瞥來,漠然問道:「你們家主是誰,說。」那漢子猷自坐在地上發(fā)呆,另一個瘦弱家丁壯著膽子,支吾回道:「我、我、我們是鴻豐錢莊的,東家他……病了,太夫人遣我等來找個銀杞相公?!?/br> 香娘心道:「葉承?」也如久宣一般,不由得緊張起來,卻只淡然回道:「曉得了,你們走罷。」眾人見香娘自顧轉身往回走,忙又喚住,卻不知所措。香娘不耐煩一嘆,回身叱道:「你們算甚麼東西?」 那些家丁面面相覷,不知何意,香娘傲然續(xù)道:「葉公子病了,你們太夫人有話要講,是要人、要話、要錢,該派個能主事的來。卻來得一幫甚麼東西?想跟我蘇香娘談錢,你們不配?!拐f完轉身就走,尹師傅跟在後面掩門,將要闔上之時,香娘聽外頭呆愣得毫無動靜,側首回看,咂嘴道:「滾罷?!?/br> 話音一落,尹師傅手闔上木門,上了門閂,再不管門外事。 另一邊廂久宣匆匆跑去,顧不得身上臟臭,只脫去外衣隨手扔在一旁,在池邊洗了臉,趕往磬院。院中瑜之聞聲出來,久宣頓住腳步,沖上前就扒下瑜之外衣,裹在手上直闖銀杞房間。銀杞仍卷在床上,驚愕抬頭,尚未來得及叫喚出聲,就被久宣猛地掀開被褥。久宣一愣,再去扯落銀杞褻衣,這才驚住。 只見銀杞身上處處血痕,盡是抓撓之傷,染得褻衣也是點點鮮紅,甚至被褥內(nèi)也沾上血色。久宣手上衣物滑落在地,顫聲問道:「多久了?」 銀杞再掩蓋不得,嚇得直哭,喃喃只知道歉。久宣看去,只見銀杞手上腿上傷勢最為厲害,駭然震驚,厲聲喝道:「我問你,已發(fā)作幾天了?」此時瑜之也跟了進來,見狀呆在原地,不敢上前,驚道:「銀兒,你怎麼這個模樣!」銀杞更是不敢回話,哭得難過害怕,簌簌發(fā)抖,久宣自知過於兇惡,這才放輕話音道:「你先莫怕,大夫已在路上,還不一定、不一定是……」 說罷,久宣回身拉著瑜之出去,剛踏出門,香娘正領風師傅趕來,已不似方才從容。香娘急切看向久宣,就見久宣沉重點了點頭,亦是晴天霹靂,不禁掩嘴頹然長嘆。 各自僵住半晌,香娘才道:「緗尹,你將銀杞房門鎖上;久宣將瑜之他們?nèi)藥e處安置,且不要呆在磬院。近日有誰若是……」話未說完,卻被一陣腳步聲打斷,原來是子素聞訊尋來,見眾人立在院中,個個大驚失色,頓時也心下了然,喚一聲「銀杞」,就要往房內(nèi)跑去。香娘忙喚道:「快攔住他!」 不待香娘發(fā)話,久宣已一個箭步擋在子素身前,緊緊抱住子素,不許他沖撞進去。子素雖比久宣高些,但向來瘦弱,哪里掙脫得開,只遙遙看見床上銀杞傷痕累累,獨個無助抽泣。 銀杞見了子素,更是傷心,哭道:「先生莫要進來、莫要碰我!」 子素痛心,卻無能為力,眼見尹師傅過去闔上房門,將銀杞一人關在里面,便上了鎖。久宣這才放開子素,子素走到門前,柔聲道:「銀杞,你若病了,何不早與我說?」 丹景樓至今十余年,香娘小心經(jīng)營,從未見誰惹過暗病。如今銀杞才幾個月,竟就如此發(fā)病,只希望是虛驚一場。銀杞也自知厲害,躲著幾天,不敢與人說。久宣帶走了瑜之、元之、珅璘三人,折返回來,又等了一陣,才見開弟跑來,後面卻只跟著招弟,忙問道:「不是讓你去請大夫麼?人在何處?」 開弟跺腳道:「本是請來了的,可才到巷口,堵著一群莽夫,喊著樓里出得花柳病,那庸醫(yī)一聽便落跑去了!」 久宣氣憤不已,推著開弟道:「你去我房中取錢銀,無論多少,哪怕要跪著求著,就是把這明時坊醫(yī)館全跑遍了,今日也勢必要請個人回來!速速!」 開弟連忙點頭跑去,招弟則問道:「巷口那群家伙,又怎麼處置?」香娘看了看久宣,仍是一身臭水,嗤笑道:「那就不是一群會講道理的龜?shù)埃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招弟兩眼發(fā)亮,回道:「得嘞,那咱也給他們來幾桶泔水消消火氣!」香娘續(xù)道:「倒也不必與他們那般下作,你與兩個護院去打幾桶井水,倒幾碗糖蜜勻開,尋個梯子,爬墻給他們當頭澆去,解解熱。」又瞥向久宣,命道:「行了,你也快去洗換,莫在此熏人?!?/br> 直至黃昏,才請得大夫來,久宣自欣館趕來,正巧碰見大夫自銀杞房中出來。子素仍守在此處,急忙問道:「如何?可還能治?」老醫(yī)師伍姓,正取下纏手布條,皺眉答道:「那倌人內(nèi)有邪熱擾心,卻乃是畏怕焦急所致,不似熱毒。手上臂上、股間腿間皆被他抓撓破皮,若說花柳之癥,雖有奇癢,但他身上無瘡無疹,難說究竟是與不是?!?/br> 子素憂心忡忡,看向屋內(nèi),只見銀杞不安翻動,久宣則問道:「如今該如何是好?」伍大夫遲疑道:「不知病因,難以對癥下藥,今只能先為他治外傷,清熱安神,萬不能再讓他胡亂抓癢?!?/br> 久宣自袖中掏出一大錠銀子,誠誠道:「求大夫一定救救他,近日可否再來?」伍大夫拒而不受,只道:「老夫未診出個所以然來,怎麼能收?」 一旁香娘聽了許久,這才上前,接過銀子塞到伍大夫手中道:「我還有一事相求,大夫且收下,勞煩近日探聽則個,鴻豐錢莊葉家家主是哪位同行所診,問問是否一般癥狀,再托人回來報個消息,可否?」伍大夫思索片刻才道:「這自是可以,老夫定盡力問之?!瓜隳镌偃乐x,才親自送他出門。 只是銀杞一身抓傷,又不知是何病,誰又敢碰?久宣尚在沉思,子素回頭看了一眼,自顧推門進去,久宣剛要追去拉住,卻未趕上,子素已快步走去坐在床邊,見銀杞忍不住癢,正要去撓,先被子素握住雙腕,制在懷中。銀杞愣了一愣,奮力掙弄著喚道:「先生在做甚麼,快出去!」 子素由得他掙脫開來,卻毅然俯身摟緊銀杞,由得他推搡哭喊,沾得自己臂上頸邊血珠點點,才松手撐起身來,轉向久宣,只緩緩道:「我來照看他?!?/br> 久宣嘆了一聲,會意點頭,轉身吩咐打點去了。子素默然牽過銀杞雙手,取長帶捆在床頭,問道:「可會太緊勒痛?且先忍忍,不能教你再抓癢了?!广y杞抽泣不住,半晌才道:「先生為何要如此?這病我一人捱著也罷,若真?zhèn)鹘o先生,還不如教我死了乾凈!」子素卻只輕撫他額前,拭去冷汗,柔聲答道:「我不如此,久宣怎會讓我來;我不來,又還能有誰?」銀杞聽罷,更是止不住哭。 如是待久宣遣人送清水藥粉來,子素為銀杞逐一洗凈上藥,又喂他服稀粥、湯藥,直至深夜才忙畢,也終是教銀杞安心睡下。 子素悄然走到屋外,輕手掩門,踱步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這才長長嘆息,忍不住落淚。日間強作鎮(zhèn)靜,試問他又怎不是心急如焚?又見得銀杞傷得凄慘,心痛不已,恨自己不早察端倪。忽聞幾聲窸窣,子素拭去眼淚抬頭問道:「可是誰在?」 兩個人影自院外走來,原是玉安與清倌唐丘梧。二人與銀杞交好,也是擔憂許久,只不敢貿(mào)然闖入,便問子素。子素只搖了搖頭,低眉不語,教他二人也不由得低嘆。子素為免他倆傷心,轉而問道:「各人可好?門外鬧事那些,可也走了?」玉安答道:「今夜不開門,都各自安歇著,那幫無賴也趕走了。乾娘著實是狠,大熱天淋他們蜜糖水,黏糊難受不說,還引來蜂群,給他們一個個蟄成豬頭落荒而逃?!?/br> 玉安說著勉強笑了一笑,旋又黯然,丘梧從前與銀杞同居一室,情誼頗深,低聲問道:「子素哥哥,銀杞……他當真惹得花柳麼?」子素答道:「尚不知?!骨鹞鄠亩?,恨恨道:「倘若是真,又怎能怪他?定是那個姓葉的,害人害己?!?/br> 此番道理誰人不曉?只是又能如何,總歸是銀杞背著罵名。子素道:「銀杞難得睡下,莫多說擾他?!顾熘鸲穗x去。 連過數(shù)日,方有消息來報,只說葉承本身病情不重,只是雙手與陽根奇癢難忍,倒是那葉家太夫人,堅稱兒子沾得臟病,不知哪里尋來幾個偏方,教葉承服了,反弄得他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請了好多醫(yī)師。香娘聽罷,嗔道:「還大戶人家?這是甚麼蠢婆子,害了自家人,要來找咱家出氣?!?/br> 葉府之人被香娘一頓痛罵一頓惡整,加之聽聞此地背後有親王撐腰,也不敢明著再犯,卻暗地里散播閑話,添油加醋,道丹景樓染病甚眾,害人不淺,近日樓里亦不曾開張,不過半月,已傳得滿城風雨。 樓里眾人閉門不出,也就由得外面風言風語不理,只是半月下來,銀杞仍未見好,身上抓傷業(yè)已結痂,只是痕癢不去,折磨得他日夜難安,子素常為他熱敷解癢,皆只能稍緩一陣。說也奇怪,子素連日與他相處,觸碰隱處傷處,始終未有沾染絲毫。 至一日傍晚,子素疲憊不堪,到隔壁珅璘房里睡下。久宣來了,不忍喚醒他,悄然走入銀杞房里。小燈微弱,床邊一張圓凳,久宣坐下,只見銀杞雙手被縛在一軟枕上,恰好教他抱在懷里倚靠,不免苦笑,只道子素當真煞費心思,既教他不能抓癢,又讓他舒服安適。誰知這一聲輕笑,無意驚醒銀杞,銀杞見是久宣,只有氣無力喚他一聲、道歉一聲。久宣皺眉看去,但見銀杞折騰得消瘦許多,面青唇白,可憐極了,便道:「傻瓜,你本無錯,其他人自不曾怪你。你也莫怪他們不來探望,其實都想來,只是乾娘說過話,誰敢偷來,腿打斷,才都不敢?!?/br> 銀杞卻道:「久宣哥,我自是明白,只求你說說先生,教他莫要管我了?!诡D了頓,黯然續(xù)道:「我、我曾聽說過,娼家惹病之人,都是要如何處置的。我也罷了,若先生也病,也要被人那般……」說到此處,再說不下去。 久宣則道:「子素豈是我能勸得?況且他照料你多日,若然有病,早該發(fā)了?!广y杞無言片刻,小聲問道:「葉公子……他、他又如何?」 要知銀杞滿心自責,只覺是自己害了諸人,亦害了葉承,卻也知葉府鬧事等等,他人定是有怨的,故一直不敢多問。久宣答道:「聽聞是醒過來了,只是仍臥床不起,同你一般,手腳都被捆住?!广y杞又問道:「可還有他人發(fā)???」久宣嘆了一聲,才道:「有幾個,皆曾是你客人,但不似你與葉公子嚴重。」 銀杞本心里有數(shù),聽言,仍是止不住難過哭泣。久宣見此,不免後悔與他說了實話,只安慰數(shù)言,起身離去,才回身掩上門,就見一旁子素披衣站著,靜候已久。 子素隨久宣走遠些,才問道:「銀杞說惹病之人,是要如何處置?」久宣似不愿作答,半晌,垂下雙眼轉身要走,子素喚道:「久宣!」見久宣停住,才追問道:「究竟是要如何?」 久宣皺眉回看,支吾道:「須、須以鐵棍……祛毒?!棺铀伢@道:「是要將他打死麼?」久宣搖了搖頭,細想也不禁濕了眼眶,勉力忍下,才道:「是將鐵棍一頭燒紅,哪里……哪里得病,便往哪里捅去?!棺铀伛斎皇дZ,久宣又道:「此鐵棍之刑,無論男女,便是有幸撿一條命,也活不過幾日。此意根本不在去病,不過是為人泄怨之舉。故娼家從來有人惹病,皆是草草驅逐,由得他們自生自滅,好過活活燙死。但這回事情鬧得大了,倘若長久不癒,乾娘扛不住,將銀杞交了出去,那幫人必然如此對付?!?/br> 語罷,子素驚在原地,無話可說。久宣長嘆而去,出了磬院,池邊招弟揮手跑來,低聲道:「公子,越王爺遣人來了,在後門處?!?/br> 半月以來,前門巷口常教人圍堵,所幸甚少人知悉後門出處。久宣尋去,只見錢公公與數(shù)人在候,還有一頂軟轎。錢公公道:「主子擔憂藍老板,特命老奴來接,去王府小住,待風頭過去再回來不遲?!?/br> 久宣心頭暖熱,卻回道:「還請公公回稟,久宣無礙,但且不能走,王爺好意,久宣只能心領?!?/br> 卻見錢公公輕嘆搖頭,久宣問他怎了,錢公公道:「臨行主子說了:久宣這廝,許是不會來的。他若愿來,接來就是;他若執(zhí)意留下,你亦不必強求。但告訴他,就說本王說得,教他千萬小心自己,若有何需求,切記要來尋我。主子知藍老板心性,已交代過了,既然如此,藍老板自保重?!咕眯汇担瑹o奈苦笑,忡忡而回。 如是又拖半月余,伍大夫來過多次,仍不知銀杞究竟何病。銀杞不好、葉承不好,葉府連帶其他人,日日在巷口鬧事,越王聽聞,命巡城差官多為驅逐。 只有子素至今身上無恙,也著實奇怪,可銀杞身上奇癢不去,雙腿雙腕皆磨破皮去,面上只余一分生息,直直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怕是已心生絕念。子素不愿見銀杞胡思亂想,取來一卷,坐於床頭,與他講故事。 才講完一篇鬼魂助人之事,銀杞倚在子素懷中,無力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先生竟給我講起鬼故事來。」子素闔上書,回道:「你若不喜,不讀就是?!广y杞忙道:「我喜、我喜?!拐f著還替他翻開書頁,不許他走。 讀到王氏女死里逃生之事,其後一首長歌,子素悠悠吟誦。讀到末句,銀杞側首看向書卷,聽子素念道:「人遭逆境須自得,堅白從來誰磷緇。飄然長嘯去復去,清泉白石容乎而。」銀杞知子素有心勸慰,奈何身上難受至極,若無子素陪伴,想必早已尋截白綾一了百了。 且道,這銀杞又是如何到丹景樓來?說來也不過尋常,幼年喪父,本姓本名早已忘了,娘親為改嫁,將他賣去富人家做伴讀書僮。那小少爺本也待他不差,為他取名銀杞,讀書寫字,無一不落,卻原來只是貪懶,要銀杞替他寫私塾功課。後來教家主得知,痛打一頓,轉手送人。新少爺更是性惡,好偷家財揮霍,賴到銀杞頭上,又是一番毒打轉賣。如此下來,兩家皆將他壞話說盡,可憐銀杞無辜,百口莫辯,數(shù)載兜兜轉轉,兩年前淪落到外城人市里,恰逢香娘瞧見,買了回來。 起初銀杞也曾不從,捱過兩位師傅不少招數(shù),又是挨打慣了,自不易屈就。一日正吃著尹師傅鞭子,暗室本無燈火,卻忽覺日光耀目,旋感知一身暖懷,竟是被人護在身前。那人話音清冷,卻在為他求情,風師傅走後,又為他按揉抹藥,不曾再說一句話。罷了,自顧離去。 念銀杞至此,何曾有人如此溫柔相待?哪怕親娘,打小也嫌厭他。而後銀杞熬不過,終是認命,愿為男倌,才知那日闖入之人喚張子素,又求得香娘準他,不去跟隨青衣學藝,轉隨子素學字。 後又知子素性情孤冷,銀杞曾問,那日緣何會闖門護他,子素卻不曾答。 銀杞自顧憶往,耳邊是子素徐徐念書,教人安神,又讀過幾篇,正論人神仙鬼。銀杞指著書上一處念道:「凡人,形盡則死,死為鬼,鬼而能有知者,不待圣與智,彼其形亡而神存故也?!棺铀氐兔伎此?,銀杞抬頭對上目光,續(xù)道:「待我形盡,也教神魂回來陪伴先生,先生可莫要請法師驅逐,行麼?」 子素黯然,輕聲嗔道:「休要亂講。」銀杞笑了笑,不再多話,靜靜待他續(xù)讀。一夜無話。 翌日,晌午香娘與久宣匆匆過來,卻停佇磬院外,遲疑不進。子素聞聲而出,問之,才知香娘方才往葉府走了一回。葉承較銀杞更甚,被折騰得命懸一線,按理葉府富裕,葉承體魄也比銀杞強健,不當如此,想必是那太夫人又不知教他亂服了甚麼。 香娘沉色道:「若葉公子有何不測,一命嗚呼,定是要銀杞陪葬的?!咕眯麩┰瓴灰?,恨道:「他癢在命根子上,索性一刀剁了不就好了,作弄成這般模樣,倒要怪銀杞?」香娘怒瞪一眼,回道:「他是葉家嫡系長子,尚無子嗣,你道他們能愿意?」子素想起久宣所言鐵棍之刑,心慌而道:「銀杞……已無活路了麼?」 想他病得個半月了,如今,要不被這病折磨至死,要不被葉家報復弄死,不過是個無知少年,又何以至此? 香娘思索一陣,嘆道:「趁今晚,連夜將他送走罷?!咕眯麊柕溃骸杆腿ズ翁??」香娘道:「且送出城,其後……便看他命數(shù)了?!?/br> 然銀杞虛弱至極,行走皆是難事,如何自救?再想他昨夜所言,只怕會尋短見,子素脫口道:「不可以!」久宣則道:「惟有離開此地,銀杞才有一線生機,別無他法?!?/br> 香娘亦道:「此為燃眉之急,顧不得許多。今日城門關前,教檀風送他出城,尋處安置,無須著急歸來。」 說罷,香娘喚銀杞出來,子素為他披好外衣,緩緩扶著走來。銀杞不明所以,抓緊子素衣袖不放,只見香娘自顧吩咐,命久宣尋些乾凈衣褲,為銀杞備行囊,又道:「子素自去歇下,遲些我喚人來收拾此屋,銀杞所用過物事,盡數(shù)燒毀。此後若有人問,便說他已沒了?!?/br> 銀杞這才明白,是要他逃離此地,卻來不及多言只字,已被香娘帶走,只遙遙回頭望子素一眼。子素目送,待看不見人了,才側首與久宣道:「銀杞舊物,我來收拾罷?!?/br> 久宣頷首,子素回到院內(nèi),頹然仰天而嘆,恨自己禁令在身,不得離去,不得同去照看。銀杞之命,怕是只能交予天意。 許久過去,兩個小廝扛一偌大火盆來,置於院中,子素這才回神,小廝已然生起火來。子素看了看,道自己慢慢收拾就好,打發(fā)了二人去,免他倆久等。銀杞屋內(nèi)文房甚多,許多俱是自子素處借來之物,那卷仍在床頭,子素看去,心傷難過,就且放到案上,先收拾床鋪,扯下床單幔簾、拾起衣褲布帶,捧至屋外,擲入盆中焚之。 紅光刺眼,燃得正旺,子素木然看那灰飛煙滅,心里無盡只有擔憂,折返入內(nèi),打開一旁圓角柜,捧出一疊舊衣,回院中逐件放入火內(nèi)。卻覺其中夾著甚麼硬物,原來是個長形木盒,子素隨手放在石桌上,待幾件衣服燒凈,才打開看去。只見其中乃一玉質圓柱,約有半尺之長、寸余之粗,為男根之形。子素奇怪,取出細看,才反應過來是何物事,遂同木盒一并丟入火盆。轉身欲走,卻聽得火堆噼啪作響,子素回頭,竟見那玉勢上零星冒著藍綠火光,甚是怪異,忙撿來樹下斷枝,挑撥出來,又脫下外袍撲滅焰火,待不燙手,才拾將起來。 仔細端詳一番,又不見有異,不過是支尋常玉勢,想來是師傅們給銀杞之物。但仍覺奇怪,於是置於身旁石桌,入內(nèi)取來一碗涼水,一手持枝椏沾得火星,一手持水備好,點在玉勢上,果然又噼啪迸出異色焰光,子素連忙澆水滅火,詫異不已。 子素踱步思量,不知此物為何如此,良久忽覺手上刺痛,低頭一看,才知雙手正癢得厲害,已不自覺抓撓許久,更已破皮見紅!只見掌心指頭處處紅痕,正冒血絲,子素看向玉勢,忽爾恍然,裹起玉勢匆匆追去,穿過西樓,直直尋至欣館,才見香娘與銀杞。久宣與兩位師傅亦同在,見狀問之,子素氣喘吁吁,展開滲血手心以示之,回道:「我知銀杞病因何起?!?/br>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