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鴛鴦譜

    三十七度的天兒，周文旭在大太陽底下踱來踱去，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這他媽就是你給我說的漂亮meimei？！”

    吳彼笑得風(fēng)情萬種：“我不漂亮嗎？”

    “那meimei也沒你這么粗的嗓門兒??？！”

    “胡說！我聲音那么好聽！”

    吳彼滿不在乎地撇撇嘴，對上周文旭“你要死啊”的表情，妥協(xié)道：“行了行了，我不說話成嗎？只要閉上嘴，誰能看出來我是個(gè)男的?！?/br>
    “你真是……”周文旭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gè)字來，“沒見過你這么瘋的！”

    “你第一天認(rèn)識我？”吳彼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又回頭朝Noah招了招手：“我們走啦?！?/br>
    Noah沒說話，兩只眼睛死死盯著他們，看得人心里直發(fā)毛。

    周文旭背后一涼，打了個(gè)激靈：“他今兒個(gè)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眳潜顺吨_步飛快，“趕緊走吧，再晚趕不上吃席了！”

    君臨大門口停了一水兒的豪車，造型各異的花籃從車場一直擺到前廳，頗具氣勢。吳彼這會兒又走得極慢，雍容雅步儀態(tài)萬方，就是這嘴里依舊不消停。

    “嚯，怎么還是假的?！彼酒鹨黄~子，滿臉嫌棄，“老娘還想摘幾朵呢?！?/br>
    “你少說話！”周文旭拍了下他的手，“這天氣，擺真的不出倆小時(shí)就得全蔫了。”

    “那有什么，蔫了再換一茬唄！這么兩大家子出不起這點(diǎn)錢？”

    “你以為仿真花便宜??！”

    吳彼“嘁”了一聲：“沒品味。”

    他重新挽著周文旭，湊近人耳邊嗤嗤地笑：“咱倆結(jié)婚時(shí)可不能這么糊弄?！?/br>
    “滾！”周文旭恨不得把他搓成一團(tuán)廢紙扔出地球，“誰他媽娶你倒八輩子血霉！”

    他牽著這小祖宗，把婚禮請柬摁在桌上，再抬起頭時(shí)像變了個(gè)人，文質(zhì)彬彬地微笑道：“我女朋友，跟著我過來玩的。”

    迎賓瞅了他們幾眼，遞出張表格：“請您登記下吧，不然我們沒法交差?！?/br>
    “不太方便?！?/br>
    周文旭指尖一挑，把紙彈了回去，對方有些為難：“這……周總，這出了差錯(cuò)我們擔(dān)待不起啊！”

    “什么意思？”男人有些不快，“我?guī)藚⒓游冶砀缁槎Y，還能在會場安炸彈不成？”

    “不不，瞧您這話說的……”

    迎賓連連擺手，頭上落了一層冷汗。今天來的客他們一個(gè)都不敢得罪，更何況面前這位還跟東家攀著親。

    大喜的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兩邊人打了個(gè)哈哈，誰都沒再繼續(xù)糾纏。周文旭攬著吳彼的肩往里走，穿過大堂，到內(nèi)廳前又頓下腳步，低聲道：“提前警告你哈，等下坐遠(yuǎn)點(diǎn)兒，別亂說話別瞎晃悠。今天淺哥也在，你要是讓他逮住了我可不去救你！”

    “放心，出不了岔子?！眳潜藦乃麘牙飹瓿鰜恚行┎荒蜔?，“快滾吧，別趁機(jī)吃老娘豆腐。”

    “……傻逼。”

    周文旭整理著衣服往里走，一步三回頭，生怕吳彼下一秒就鬧幺蛾子。宴會廳像是一片橘色的海洋，大量橙紅相間的花藝綴在木質(zhì)門窗柜上，浸了一室芬芳。這里好似童話仙境，但卻沒能勾起來客們的童心，資本是張剪不斷理還亂的網(wǎng)，身處利益場中，任何宴席都會染上一層銅臭，即便是婚禮也不例外。

    吳彼隨意找了個(gè)偏僻的位置，落座后抻著脖子向里探，只一眼就瞥見了穆島。某種程度上他挺服氣，若身份互換，自己絕做不到在受屈受辱后還對始作俑者笑臉相迎，還笑得那么真。

    二當(dāng)家的道行深不可測，無界園一場鬧哄哄的戲演完，三個(gè)旁觀者心里都不得安寧，可當(dāng)事人卻像是失了憶，以茶代酒長袖翩翩，舞得那叫一個(gè)得心應(yīng)手。

    甄友乾摁住他手里的杯子，小聲“哼”道：“歇歇吧，喝撐了怎么吃飯?！?/br>
    “早就撐了?！蹦聧u笑了笑，“乾哥，你看這滿屋子人有哪個(gè)是專程來吃飯的？機(jī)會難得，不多照應(yīng)一點(diǎn)面子上過不去。”

    “那也得他們上這桌敬酒來?！蹦腥隧槃莩蛄艘蝗?，“怎么著，你的面子就不是面子？”

    穆島噎了一下，嘆氣道：“何必計(jì)較這些，都把著老爺子風(fēng)口呢，可以理解。”

    “理解個(gè)屁，一群墻頭草?！闭缬亚焓謴椓讼旅媲暗牟ＡП?，“鐺”的一聲，里外里震得指尖直發(fā)麻：“算了，我閉嘴。說到底不是咱們家做東，這場合也不方便說話，讓三叔看見又要瞎逼逼?！?/br>
    “你怕他啊？”

    “笑話，老子是看不慣他爺倆那德行！”

    長著人樣凈不干人事，甄友乾一提起家里那倒霉親戚就滿肚子邪火。穆島今天心情不錯(cuò)，把人逗急了還知道給順順毛：“開個(gè)玩笑，別生氣。”

    他往主桌看去，不巧對上了甄鑫弦的視線。像被火花電到似的，穆島眼神閃了閃，又故作淡定地斟了杯茶：“……不過，乾哥，剛剛那話可別讓旁人聽見，都是一家人，分不得你我?！?/br>
    “嘁，我是無所謂，那也得看對門兒的愿不愿意。”男人往嘴里扔了個(gè)口香糖，懟了懟穆島的胳膊，“聽說了嗎，前陣子三叔請了一卦，要給君臨改名，這幾天趁著紅事高興正攛掇老頭兒呢！”

    “改成什么？”

    “‘傅杉’，甄友傅的‘傅’，甄友杉的‘杉’。”

    穆島“噗嗤”笑了出來，差點(diǎn)沒被茶水嗆到：“這是哪位大師這么敷衍？真有意思，改天我去找他算算命。”

    “得了吧，騙錢的。”甄友乾嘴里嚼吧著，吹了個(gè)綠色的大泡泡，“哄人誰不會，給我500，哥也給你卜一卦。”

    “行?！?/br>
    穆島立馬掏出手機(jī)轉(zhuǎn)了五百塊錢，問道：“要生辰八字嗎？”

    “?！钡囊宦暎菖荼簧嗉忭斅┝藲?，癟癟地貼在了嘴唇上。甄友乾瞅他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騎虎難下，只好裝模作樣地挺直腰板，讓人伸出手來：“不用，我知道?！?/br>
    大當(dāng)家嘴比腦子快，說完才覺出尷尬，哪有人閑得蛋疼記別人生辰八字的，配婚?。亢迷谀聧u裝聾作啞的演技一絕，不多問，也不打趣他，臉上帶著笑手里端著茶，活像一尊不動如山的佛。

    “咳，求什么？”

    “事業(yè)?！?/br>
    “哦?！彼亮舜了中?，“蒸蒸日上?！?/br>
    “運(yùn)程？”

    “萬事如意?！?/br>
    “壽限？”

    “長命百歲。”

    “我命格這么好？”穆島起了玩心，繼續(xù)問道，“那災(zāi)禍呢？”

    甄友乾在腦中搜刮著成語庫，到最后只憋出一句“平平安安”。

    “承您吉言，這五百塊錢花的值?！睂Ψ近c(diǎn)點(diǎn)頭，緊接著又問，“乾哥，一般人還算什么？”

    “嗯……”

    甄友乾尋思半天，撓了撓臉：“呃……姻緣？”

    他看著穆島，穆島看著他，倆人大眼對小眼瞪了幾秒，男人的臉騰地?zé)似饋怼?/br>
    “拉逼倒，老子算不來這個(gè)。”

    穆島樂呵呵地收回手，眉眼里都是笑意，甄友乾尷尬的不行，端起酒杯想偷偷摸摸嘬一口，被齊石逮了個(gè)正著：“甄哥，醫(yī)生不讓喝酒?！?/br>
    旁邊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怎么了？生病了？”

    “沒，被貓抓的?！饼R石替人回道，“昨兒去打了狂犬，要忌口?！?/br>
    “貓？”

    “嗯，吳彼撿了只流浪貓?！?/br>
    穆島眼睛亮了亮：“是嗎，改天我去看看?！?/br>
    “呃……”

    齊石快速瞥了眼老大，不知該說人跑了還是該說“他被辭了”。甄友乾心里正煩，把酒杯一推，轉(zhuǎn)移話題道：“他那貓丑的要死，烏漆墨黑的像塊炭，還兇的很。你要是喜歡貓，趕明兒咱們買一只放無界園。”

    “別，平時(shí)太忙?！?/br>
    “嘖，你只管擼?！?/br>
    穆島有些心動，認(rèn)真地考慮了一下，回絕道：“還是算了，寵物需要陪伴，我沒時(shí)間照顧它，何況人的壽命那么長，但貓最多也就二十年。如果有一天，你喜歡的東西突然消失了……”

    他頓了頓，又道：“可沒那么容易放下?！?/br>
    二當(dāng)家難得主動表達(dá)自己的喜好，齊石還想繼續(xù)勸，被甄友乾不動聲色地?cái)r了下來：“好吧，那回頭我讓他抱過去給你玩玩?！?/br>
    齊石欲言又止，鬧不明白吳彼那芝麻大的一點(diǎn)小事有什么可藏著掖著的，但大哥不想說，他就權(quán)當(dāng)不知道，繃著臉把杯里的酒倒進(jìn)垃圾桶，茶水一涮紙巾一抿，干干凈凈地放回了桌上。

    沒得聊也沒得喝，場地內(nèi)歡天喜地的音樂一首接著一首，吵得人腦仁生疼。距婚禮開始還有二十分鐘空檔，男人有些閑不住，起身離了席。

    “我出去抽根煙?！?/br>
    他往門口走去，一路碰見不少人打招呼，甄友乾挨個(gè)點(diǎn)頭示意，心思卻完全不在寒暄上。外面陽光明媚，里頭熱火朝天，人類向來喜歡用文明掩飾野蠻，以優(yōu)雅偽裝卑劣，為一己私欲而掠奪攫取，逞一時(shí)勝利打得兩敗俱傷。說不窩氣是假的，他跟自己堂弟你來我往斗了好些年，從沒落過下風(fēng)，現(xiàn)在人家明媒正娶春風(fēng)得意，貢獻(xiàn)一根老二就要踩著他的臉往上爬。

    都說成家立業(yè)，如今錢也賺了名也揚(yáng)了，個(gè)人生活卻還是一團(tuán)糟。甄友乾回頭看去，甄鑫弦從主桌挪到了穆島旁邊，正坐在他剛用屁股捂熱的凳子上，兩人推杯換盞說說笑笑，咬耳朵的模樣分外刺眼。

    他嗤了一聲，叼著根煙走出大廳，沿著回廊繞到了側(cè)面的小花園。這倒是個(gè)清凈的地方，微風(fēng)徐徐花香縹緲，茂盛的葡萄藤順著立桿糾織纏繞，成片青紫相間的果實(shí)墜在綠葉下，壓彎了一根根卷曲的枝。

    不遠(yuǎn)處坐著個(gè)女人，一手夾著細(xì)長的香煙，另一手在耳邊扶著手機(jī)，背影娉娉裊裊，裁剪精致的裙裝緊緊裹著身體，只露出一截白嫩的后腰。那皮膚像是融化的雪泉流入沙漠，吸引著被烈陽暴曬的過路者，俗話說非禮勿視，男人卻有些挪不開眼，盯了好一會兒才恍過神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一下又不犯法，就是不知道她轉(zhuǎn)過頭來會是什么模樣。甄友乾收回視線，掏了掏兜，摸遍全身也沒找到打火機(jī)，不禁又朝前看去，心里直犯嘀咕。

    莫非今日老天爺閑來無事亂點(diǎn)鴛鴦譜，給他牽紅線來了？

    他從沒對女的上過心，而這人僅憑一個(gè)背影，就勾起了他莫大的興致。煙嘴的海綿快讓牙齒給咬爛了，甄友乾思來想去，糾結(jié)出一腦門的汗，而后心下一橫，快步上前到人身后，輕輕咳了兩聲。

    “美女，借個(gè)火?！?/br>
    對方僵了一下，沒轉(zhuǎn)身，兩根指頭夾著打火機(jī)往后一撇，要多高冷有多高冷。男人在心底罵了句沒禮貌，又想，算了算了，長得好看的人多少有點(diǎn)小脾氣，那誰不就是嗎，整天蹬鼻子上臉拽的二五八萬跟債主一樣……媽的，不提也罷。

    他點(diǎn)著火，道了聲謝，本想坐下歇會兒，看了眼剩余三個(gè)曬到冒煙的大理石凳，最終還是沒敢挪動屁股。他是搭訕來的，只不過大當(dāng)家主動搭訕的經(jīng)驗(yàn)為零，話在嘴里繞了幾個(gè)彎，說出口時(shí)仍不成樣子：“那什么，你也是來參加婚禮的？”

    那人沒吭聲，圓潤的肩頭微微顫抖，像是在害怕。甄友乾一時(shí)有些納悶，猛吸一口煙，解釋道：“呃，我沒別的意思，你別緊張。”

    對方抖得更厲害了，耳上的珠寶墜飾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閃的人眼暈。

    “我說……您是在笑嗎？”

    甄友乾終于琢磨出不對勁來，什么玩意兒，這他么神經(jīng)病嗎這不是。他剛想走，就聽見“噗嗤”一聲，面前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笑得花枝亂顫，眼眶里蓄了一灘亮汪汪的水。

    “咳……咳咳咳……”吳彼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道，“您別說，真是嚇了我一跳。就您這么大個(gè)子往我身后一站，我……哈哈哈……我他媽還以為后羿把太陽射下來了……”

    男人已經(jīng)徹底石化，他躲在石頭的陰影下，毫無畏懼地笑了足足一分鐘。等到他笑夠了收聲了，甄友乾依舊沒什么反應(yīng)，愣在原地活像一臺死機(jī)的電腦，從CPU到主板到顯卡，無一幸免通通報(bào)廢。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三生簿上注風(fēng)流，何用冰人開口。吳彼用指尖挑了下眼角的淚，手肘抵在桌上，托著下巴翹著二郎腿，一臉戲謔，沒有絲毫被抓包的羞恥與慌亂。

    “你……”

    “哥，”吳彼出聲打斷了他，慵懶地抬了抬眼，朱唇輕啟，聲線淡如湖面微波，“煙——燙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