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答案與紅叉

    凌晨一點，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偶有幾輛汽車呼嘯而過，挾著疲憊的倦意與回家的渴望，在十字路口停頓又疾馳。男人在車內(nèi)坐了半晌，駕駛位的車窗下堆著幾支煙頭，一半已經(jīng)燃盡，另一半還在持續(xù)灼燒?？諝庵袧M是濃重的煙草味，一層一層將身體包裹，令人頭暈?zāi)垦?，甄友乾捏了捏手里的煙盒，里面空空如也，張開的口子咧出一道彎弧，像一張嘴巴，正放肆嘲笑著他的郁結(jié)與苦悶。

    安城的天氣瞬息萬變，上一秒還月懸碧空，下一秒便落起了毛毛細雨。甄友乾下了車，跨過泥濘鉆進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掛在門口的玩具尖聲細語地喊了聲“歡迎光臨”，在萬籟俱寂的夜里顯得尤為滲人。

    他瞥了眼貨架上的香煙，問道：“黃鶴樓有嗎？”

    “好像沒了?！?/br>
    收銀員回頭看了看：“利群行嗎？”

    甄友乾“嘖”了一聲，牙尖咬了咬嘴里的軟rou，悶聲說道：“你再幫我找找?！?/br>
    小姑娘有些無奈，在柜臺的存貨里尋了半天，然后探出個腦袋：“真沒了，您要不換一種試試？”

    男人沒吭聲，超出常人的高大身軀如一堵墻，逆光投下一片陰影，壓的人有些心慌。收銀員咽了口口水，腦內(nèi)一瞬間閃過各種上夜班的女人被歹徒劫財劫色的新聞，她迎上對方陰郁的表情，十分擔(dān)心這人會因為沒買到想抽的煙而扭斷她的脖子。

    “算了。”甄友乾看向門外，煩躁地撓了撓頭，“拿把傘?！?/br>
    “哎哎，好。”

    收銀員慌忙應(yīng)著，從手邊的特價框里隨便撿了一把：“三十五?！?/br>
    甄友乾接過來看了看，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順眼：“這印花也忒女氣了，有別的嗎？”

    收銀員剛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懸了起來：“有……有呢，您看您要哪個？”

    甄友乾把“小碎花”扔回框里，皺著眉挑來挑去，有些拿不定主意。從傘套來看，剩下的好像沒什么區(qū)別，他被小姑娘盯得有些不自在，最后只能順手一摸：“就這個吧?！?/br>
    結(jié)完賬出了門，他下意識去掏打火機，打著之后才想起來自己沒買煙，火苗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陰風(fēng)吹滅，廊檐堆積的雨水“嘩啦啦”地往下墜，直接淋濕了他半邊身子。一股莫名火從腳底開始往上升，甄友乾把傘往腋下一夾，冒著雨穿過小巷，悶頭拐進了家快捷酒店，打算隨便湊合一晚。

    他既不想回?zé)o界園，也不想回知原府，其余落腳的地方都離此處太遠，而他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去開那輛會吃人的車。

    “開間房。”

    甄友乾把身份證拍在了桌上，前臺的值班人員正在刷短視頻，被這動靜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把手機甩出去。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刻都不想多等，又重復(fù)道：“開、房?！?/br>
    前臺小哥心里直犯嘀咕，開就開你他媽兇個屁啊，臉上的職業(yè)笑容卻是無懈可擊：“好的，您稍等。”

    他領(lǐng)了房卡，拖著沉重的步子往電梯走去，濕淋淋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了一串腳印。房間里有些消毒水的氣味，好在不算太難聞，甄友乾兩三下扒掉衣服，踢踏著拖鞋進了浴室。

    熱水上的有些慢，使用過度的淋浴頭稀稀拉拉地淌著水，又突然像上了發(fā)條似的噴射而出，一如窗外的瓢潑大雨。他抬頭迎上，子彈般的水珠打得眼皮兒發(fā)疼，順著身體潺潺下流，在腳底積了一灘水洼。墻上掛的洗發(fā)水有股廉價的香精味，男人抽了抽鼻子，心想，真是好多年沒有聞過這種味道了。

    人都說從簡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他倒是開始懷念起以前混跡街頭的日子。那時二爺斷了他的生活費，他和齊石兜里加起來就剩幾百塊，也是在這么一個小旅館里，兩人用最后一張綠鈔票點了頓燒烤，吃著笑著，狂妄地撂著大話，仿佛天塌下來都不算什么難事。

    到最后他喝大了，醉醺醺地拍著兄弟的肩，坦白道：“石頭，我好像，喜歡男人?！?/br>
    齊石一瞬間瞪大了眼，剛放進嘴里的煙掉在了地上，他直愣愣地發(fā)了會兒呆，又重新把煙撿了起來。

    “喜歡就喜歡唄?！饼R石抹了下煙嘴上沾的灰，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我也不懂，不管咋樣你都是我大哥。”

    甄友乾鼻頭一酸，笑呵呵地擼了把他光禿禿的腦袋：“放心吧，哥對你沒興趣?！?/br>
    “我不是這個意思?！饼R石小臉一紅，又湊近了些，低聲問道，“甄哥，你這是……天生的？”

    “不知道。”甄友乾順手把他煙搶了，往后一仰靠在了床腳，“反正不管男的女的，老子這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br>
    他想起家里新來的那個年輕女人，不禁有些反胃：“那結(jié)婚誓詞就他媽是狗屁！什么生老病死貧窮富貴的，我媽……還有我弟，剛走三個月，才三個月！”

    他一下子又坐了起來，眼角被煙熏得泛起水光：“石頭，我爸在產(chǎn)房時還拉著我媽的手，說他愛她，你信嗎？嗯？反正我是不信。”

    齊石囁喏著，不知該如何安慰：“或許二爺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那就是背叛！”甄友乾惡狠狠地抽了口煙，“他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什么都不懂，還騙我說他在我媽去世前不認識那個女人……”

    他抽了抽嘴角，把煙頭扔在了酒瓶里：“真的惡心透了！如果這也算“真愛”，那我寧可做一個只談情不說愛的人渣！”

    齊石咬了咬嘴唇，把空癟癟的黃鶴樓塞到他手中，小聲說道：“哥，最后一根?！?/br>
    甄友乾沉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他把煙盒又拋給對方，緊接著踹了齊石一腳：“你明天給老子滾回去上學(xué)。”

    男人搓著頭發(fā)從浴室出來，低頭看見地上有張色情小廣告，長腿一伸把那卡片從門縫踢了出去，心里不禁暗罵，這便宜地方真是住不得，也不知道床單洗的干不干凈。他走到桌前，拿起濕漉漉的衣服甩了甩，正準備往衣架上掛，就瞥見上衣后邊好像貼著什么東西。

    揪下一看，是一條壓敏膠帶。

    膠帶內(nèi)側(cè)留著一點點血，浸了水后暈成一片淡淡的紅。甄友乾極力克制著，不想去回憶那些有的沒的，努力半天，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

    “cao！”

    他錘了一下墻上的開關(guān)，一頭扎進被子里，兩根手指煩躁地搓著，把膠帶搓成一個球彈在了地上。

    愛死不死，關(guān)老子屁事。

    甄友乾罵罵咧咧地閉上眼，卻怎么都睡不著，翻騰來翻騰去，最后把失眠原因歸結(jié)為床板太硬枕頭太軟、空調(diào)太涼表聲太吵。狂風(fēng)呼嘯，豆大的雨點前仆后繼地砸向玻璃窗，擾得他心煩意亂，恨不得自己當場失聰。秒針一圈圈跳著步，拖著蝸牛般的時針轉(zhuǎn)了兩格，隨著手機“叮咚”一聲響，男人猛地翻身起來，望向天花板發(fā)了一刻鐘的呆。他習(xí)慣性地去摸床頭柜，不僅沒摸到煙，還被立起來的前臺卡片扎了一下手指，甄友乾又在床上愣了一會兒，等回過神時，他媽的委屈得想哭。

    這逼日子算是沒法過了。

    他拆了一顆盤子里的糖，嘎嘣嘎嘣咬著，隨后打開了手機，想知道到底是哪個小兔崽子半夜不睡覺給他發(fā)消息。

    【齊石不是其實】：甄哥，睡了嗎？

    甄友乾看了眼時間，有些疑惑，直接把電話撥了過去：“怎么了？”

    “呃，有個情況?！饼R石猶豫著，“穆總……在醫(yī)院呢。”

    男人被糖塊兒嗆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您別著急，不嚴重，”齊石連忙說道，“就是長時間沒吃東西，下藥、失血，再加上情緒波動，剛剛暈了一會兒。”

    “這他媽還不嚴重？”甄友乾有些惱，又問，“下藥是怎么回事？”

    “啊，好像說是老爺子綁人的時候給弄了點乙醚?！?/br>
    “……”

    “……行吧。”

    他抹了把臉：“沈儒逸在嗎？”

    “在。”

    “甄鑫弦呢？”

    “也在?！饼R石頓了頓，“甄哥，你要來嗎？”

    甄友乾想了一會兒：“算了，我明天再過去?！?/br>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穆島，也不知道那人現(xiàn)在是否愿意看見他這張臉。困意被攪得一干二凈，他從床上爬起來，套上半濕的衣服去前臺退了房。

    車里還留有未散盡的煙味兒，混著潮濕的冷氣有些嗆鼻，甄友乾以最快速度朝知原府開去，從頭發(fā)到腳尖都透著急切，像毒癮犯了一般。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點一支煙，仿佛那虛無的安慰可以撫平心中的焦躁，殊不知飲鴆止渴，火焰燒的從不是苦悶，而是一縷縷妄想和不該有的天真。

    穆島不喜歡煙的味道，但也從沒對他指手畫腳過，他自作多情地戒了許多次，終究還是沒能成功。堅持與放棄之間，他一邊想著為什么老子要改，盼著對方能接受他的全部，一邊又覺得摒棄掉壞毛病也挺好，說不定還能獲得些許回眸。數(shù)次掙扎，數(shù)次復(fù)發(fā)，失敗到終點之后他才恍然驚覺，這只不過是在獨自較勁罷了。

    他認錯了自己的位置，也親手砸毀了另一套桌椅。或許撞了南墻才知道，轟然倒塌的瓦礫之下，沒有人有資格回頭。

    甄友乾捏了捏喉嚨，從地庫直接上了電梯，樓層數(shù)字一下下跳轉(zhuǎn)，把焦慮全部轉(zhuǎn)化成了直白的渴望。泡個澡、倒杯熱茶、就著爐火來根兒熟悉的煙，電視開著就為聽個響，煩了之后再往暖烘烘的被窩里一鉆——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只要閉上眼睛，便可獲得一夜安眠。

    有時候，“家”的作用就是如此簡單，至于那房子里是否有人等候，好像并不重要。甄友乾一剎那間想通了，沒有感情能比鋼筋水泥還牢固，什么情啊愛呀家不家的，把它當成隨風(fēng)而落的雨就好。潮濕就潮濕，干涸就干涸，意亂情迷之后，只要無所謂地聳聳肩，便可以縱情去逐陰云后的日光。

    他像是終于解開了數(shù)學(xué)題，渾身通暢，心情好得往上飚了幾個度。電梯“?！钡囊宦曧?，男人邁開步子朝外走去，一抬頭，那剛得出的答案就被畫了個巨大的紅叉。

    家門口窩著個人，跟落湯雞似的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水滴壓彎了眉頭，卡在睫毛凹陷處持續(xù)下墜，暈出了一層又一層的狼狽不堪。他蜷縮著靠在門上，胸口處的起伏不太明顯，只有那潮紅的面色顯現(xiàn)出幾分生機。甄友乾呼吸一滯，連忙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推了推他的肩頭：“吳彼？”

    沒得到回應(yīng)，他又搖了兩下：“吳彼？醒醒。”

    那人哼唧著轉(zhuǎn)了個身，他一下沒忍住，拔高了嗓門：“他媽的給老子醒醒！”

    吳彼揉了揉眼，抬頭看著他，一臉茫然：“啊？”

    “啊個屁??！”甄友乾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你他媽要死是不是！”

    吳彼吸了吸鼻子，正欲開口，身上突然傳來幾聲奇怪的響動。

    甄友乾皺著眉：“什么動靜？”

    吳彼又“啊”了一聲，只不過這次是四聲降調(diào)。他扯開領(lǐng)口，伸手摸了半天，嘴上“嘶——”地痛呼著，最后從懷里揪出了一只濕漉漉的小黑貓。

    “這是言言?！?/br>
    他把小貓舉過頭頂給男人看，笑得無比燦爛，如同春日梨花：“我剛撿的，是不是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