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傲慢與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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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傲慢與偏見 吳彼嘰嘰歪歪嚷嚷著要從醫(yī)院出來時,專門換上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大碼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使他的體形顯得更加纖瘦,配上那略帶病態(tài)的面容,有種風一吹就會消散的脆弱感。腕線過襠的尷尬之處,莫過于任何均碼衣服都能讓他穿成九分袖,吳彼嫌棄地撇了撇嘴,將換下來的臟衣服往車后座一扔,轉(zhuǎn)身拉開了副駕車門。 齊石一眼就瞥見了他的手,目光順著凸起的骨骼與青筋往下,停留在了那一小條壓敏膠帶上,他想就昨天倉促之下出手的行為道個歉,但嘴巴就跟粘了502一樣怎么都張不開。 吳彼向來對他人的視線比較敏感,抬起手來正反看了看,問道:“怎么了?” “沒事?!饼R石拉下手剎,隨意扯了個話題,“你怎么把病號服穿出醫(yī)院了?” “這個???”吳彼拽著袖子,抿唇一笑,“沈醫(yī)生送我的出院禮物,哭著喊著讓我換上,唉,攔都攔不住。” 齊石嘴角抽了抽:“我先帶你去買身衣服。” “不用。” “你就打算穿這個去見甄哥?” “嗯呢?!眳潜它c點頭,“不然怎么賣可憐?。俊?/br> “……” 齊石心里念叨著沉默是金,點開車前顯示屏的音頻軟件直接拉到最大聲,一路再沒跟他廢話。到了滄榮景苑,他把吳彼扔在了無界園門口,往里指了指:“你自己進去吧,我還有工作,先走了。” 吳彼沒提出什么異議,抱起后座的衣服下了車,齊石一刻沒停地揚長而去,熏了他一臉的煙屁股。 “咳咳……著急投胎去啊……” 吳彼嘟囔著在鼻子前揮了揮手,抬頭看見無界園氣派的如意門,不禁咋舌,這年頭混黑的都這么張揚了嗎……又憤憤道:“萬惡的資本家!” 他跨上臺階,叩了半天門栓也無人回應(yīng),轉(zhuǎn)頭一看側(cè)墻上安著一個電子門鈴,對自己十分無語,這怎么生個病智商還下降了呢。剛準備抬手去摁,背后傳來了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沉悶響聲,吳彼回頭望去,只見一只蒼白纖瘦的手從后門伸出,視線往上是一張充滿倦意的臉。 吳彼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訝,那兩位忙活了一天一夜,甚至還求到了他大哥身上,這當事人怎么自己回來了,第二反應(yīng)是—— “穆總,太陽還沒下山,您照到陽光不會被灼傷嗎?” 之前在室內(nèi)看他還不覺得,此時遠山旁的太陽掙扎著散落余暉,橘紅色的光映在穆島冷白的面頰上,把他襯得愈發(fā)像一只許久未覓食的吸血鬼。吳彼在心底嘁了一聲,這人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任人宰割的氣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當上皓鑫二把手的,又想,他要真是吸血鬼,恐怕也是種族里弱到等著餓死的那一只。 他越發(fā)好奇眼前這人是有何種魅力,能迷得那叔侄倆神魂顛倒——倒不是覺得低人一頭,吳彼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自尊值來源于近乎不可一世的自信心,他的驕傲由自己給予,相貌、學(xué)識、家境,說是贏在起跑線上也不為過,所以他并不需要從別人身上來汲取優(yōu)越感。無論是被甄友乾痛罵“你不配跟他比”,還是被甄鑫弦深夜拜訪威逼利誘,他都沒太放在心上,頂多有一些耍小孩兒脾氣似的不滿。 “嫉妒”與“自卑”不存在于他的字典中,但他已然把穆島當成了抵達目標途中的障礙物,總是一出口就帶些有意無意的沖撞,根本沒有身為玩物的態(tài)度與自覺。 穆島眉頭微蹙,雖然沒聽懂吳彼的玩笑話,卻也察覺出了那其中的明嘲暗諷。或許是今日過于疲倦,又或許是近期被感情瑣事搞得焦頭爛額,他本應(yīng)客氣地打聲招呼,此時卻對對方那莫名其妙的敵意產(chǎn)生出巨大的反感,語氣也跟著沖了起來:“你來這里干什么?” “找乾哥?!?/br> 吳彼聲音極小地從鼻腔里哼了一聲,笑瞇瞇地反問道,“那你來這兒干什么?” “這是我家?!?/br> 穆島冷聲答道,而后聽見吳彼干巴巴地笑了笑,點頭哈腰地指向大門:“抱歉,我這兩天腦子燒壞了不太好使,您請您請?!?/br> 畢竟是老大包養(yǎng)的情人,怎么著也得給幾分薄面,穆島看他一副討好的樣子,倒有些渾身不自在。白閔站在車頭旁看了他們半天,總感覺這年輕人的眉眼有些熟悉,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只能當自己是記錯了。有外人在,規(guī)矩就得做足,他朝穆島恭敬地鞠躬告別,說道:“二當家,我就不送您進去了,先走一步?!?/br> 穆島有些疑慮:“白叔,您不親自盯著?” “不用了,”那張慈眉善目的臉上掛起一彎淺淺的笑,語氣卻不怎么溫和,“想必您不會賴賬,我就不多此一舉了。老爺子那還有事兒,我得趕緊回去。” “行,那您慢走?!?/br> 穆島目送他遠去,等到車子消失不見時,深深地松了口氣。他轉(zhuǎn)身跨上如意門的臺階,神思恍惚中腿一軟差點栽倒,吳彼下意識抓住了他的胳膊,臉上裝出一副擔憂的表情:“穆總,你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好差?!?/br> “沒事,謝謝。” 穆島尷尬地道了聲謝,領(lǐng)著人進了院門。吳彼在他背過去的一瞬間翻了個白眼,嫌棄地往病號服上蹭了蹭手,在心中鄙視道:“裝什么柔弱……” 他這想法毫無道理,充滿個人偏見。吳彼把衣服搭在肩上,快走了兩三步跟上穆島的步伐,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側(cè)頭看向他的臉:“穆總,聽說你前幾日去旅游了,去的哪兒呀?” “覃港?!?/br> “哦,好玩兒嗎?” “還行。” “你一個人去的?。俊?/br> “嗯?!?/br> “聽齊哥說你是一周假,這么早就回來了?” “沒意思就回來了。” “哦,一個人旅游是沒意思。”吳彼又問,“怎么不喊上乾哥陪你一起去?” 穆島腳步一頓,皺起了眉:“你到底想問什么?” “沒什么,隨便問問?!眳潜舜蛑?,“穆總,你下次無聊可以叫上我,別的不敢說,‘三陪’我還是挺在行的?!?/br> 穆島沉默著繼續(xù)走了一段路,轉(zhuǎn)過庭院中的六角亭,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了。 “吳先生,依我個人愚見,你既然跟了乾哥還是要注意點身份,別讓旁人看了笑話。忠不忠誠先不談,起碼得收一收心吧?” 日月更替,昏黃的夜色在兩人身間劃了一道無法交融的鴻溝,穆島隱在六角亭的陰影中,手掌沒過微光拍了拍他的肩:“你覺得呢?” 吳彼難得有哽住的時刻,他原本打算說些sao話戲弄穆島一番,沒成想被對方上綱上線到這種程度。他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唇角依舊帶著笑,卻沒了那份戲謔:“穆總,你還是直接喊我名字吧,我這‘身份’可承不起你這么客氣。” 吳彼用手指抹了下剛剛被觸碰的右肩,晚風悶熱,他卻打了個冷顫。一瞬之間他看清楚了他透明鏡片下的鄙夷不屑,那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些同情與可憐。吳彼頓時反應(yīng)過來,這人跟自己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臉上都牢牢貼著一層偽裝,心思全在深處埋著,令人難以觸及。 什么儒雅隨和溫潤如玉,吳彼想起甄友乾對穆島的評價,不禁在心里暗自嗤笑。他們這二當家看起來像是見人下菜碟,實際上恐怕就是個口蜜腹劍的主兒,那骨子里的傲氣對誰都是一視同仁,只是慣會掩藏罷了。 有意思。 吳彼面無表情地在嘴里咬了咬舌尖,把那快控制不住的笑意憋了回去,最后輕輕地舒了口氣。甄友乾那憨貨斷是認不清這人真面目的,只是不知道在甄鑫弦眼里,穆島是否也是這么一副單純的、謙謙公子的模樣。 穆島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指了指:“順著石子路往前就是客廳,你先過去吧?!?/br> “不一起走?” “不了,我在這里坐會兒。” 穆島搖了搖頭,吳彼也沒多問,走出去好幾米遠又折了回來。 “穆哥,”他站在六角亭下方,踮起腳來戳了戳穆島搭在扶手上的胳膊,“剛剛跟你開個玩笑,我平時嘴賤慣了,你別放在心上?!?/br> 又道:“啊,我這么喊你,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變臉變得太快,搞得穆島有些莫名其妙:“……沒事,我不介意?!?/br> “那就好?!眳潜诵α诵?,在肩頭的衣服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小罐清涼油,“我先進去了,夜晚蚊蟲多,這個你拿上?!?/br> 穆島本想回絕,探出頭看見他一臉人畜無害的模樣,心下一軟接了過來:“謝謝?!?/br> 腳步聲越來越遠,穆島靠在六角亭的長椅上發(fā)了會兒呆,想著自己若變成一只鳥,不知是做屋檐下的乳燕好,還是該選擇做那山崖間孤獨盤旋的蒼鷹。定時亮起的燈光如一格一格的軟梯在錦鯉池中浮動,欲望和影子投射在水面,映出了不可見人的純惡與邪念。他突然想要砸些什么,想要發(fā)泄,想要破壞,想將山石擊碎,又想將河流截斷。他就這么胡亂地想著,但沒過多久,那飛去天邊的思緒就被卷土重來的頭痛給拉回了現(xiàn)實。 硬幣大小的鐵罐在手心里翻來覆去,沾上了一層薄汗,穆島摳開蓋子,湊近淡黃色的軟膏猛吸了一口,濃烈的薄荷味從鼻腔直沖天靈蓋,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但腦袋卻沒那么疼了,呼吸也逐漸順暢起來,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借著園中路燈的光,穆島瞥見了吳彼在軟膏上用指甲劃出的印子,那三道彎彎的弧線和圓罐湊成了一張笑臉,他盯著看了半晌,突然有些羨慕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流氓。 他與吳彼僅見過兩三次面,對其了解并不深,但此時這簡筆畫般的“笑臉”卻像是燒紅的烙鐵般散著熱氣,幾乎要將他的雙目灼傷——他很好奇,活得如此潦草的一個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次次執(zhí)拗地把膏體摁平,往上劃出圖案,就像一個天真爛漫又幼稚無比的孩童。他羨慕他的勇氣,羨慕他的狂妄自大、口無遮攔,羨慕他來“找金主”時還能毫不在意形象,隨便穿著一身病號服。 想來可笑,皓鑫的人都說自家老大犯了神經(jīng),放著純潔無瑕的璞玉不要,偏偏找了只陰溝里的小老鼠,現(xiàn)在看來,那玉是被人千雕萬鑿鑒賞把玩的命,而那小老鼠卻能隨心所欲地竄來竄去,只為自己而活。 穆島將小罐子放進口袋,甩了甩頭,沒敢再想。他怕自己想得太多就會被蠱惑,他深切地知道,不同人不同命,他早就已經(jīng)做過了選擇,沒什么可抱怨的。 逐步前進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穆島走進客廳,室內(nèi)的爭吵聲隨著門響戛然而止。他看了眼斜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的吳彼,又看了眼攥著拳頭怒氣沖沖的甄友乾,最后徑直走到了令他頭痛萬分的“病因”身旁。那兩個男人像燒著的炭被澆了盆冷水,雖然還在滋滋冒煙,但已看不見火星。吳彼翹著二郎腿,一邊玩著像素版的貪吃蛇,一邊用余光瞥向剩余三人,姿勢舒服得像在等一場好戲上演。 甄鑫弦上下打量著穆島,看他完好無損,不禁松了口氣,但他總覺得穆島有哪里不對勁,正想問問,就聽見對方喊了一聲“四叔”。 “嗯?” 甄鑫弦下意識做出回應(yīng),穆島面無表情地看向他,突然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那一巴掌沒留情沒收力,仿佛是在打毫不相干的人。 事情來得太快,所有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愣在了原地。吳彼驚得半張著嘴,沒拿穩(wěn)的手機從指尖滑落摔在了地毯上,屏幕里吐著信子的蛇頭徑直撞上了自己長長的身體。隨著一聲尖銳的“Game over”,穆島捏緊了手中的鏡框,聲線同那低垂的眼眸一樣無波無瀾。 “欠你的,還給你?!?/br> 甄鑫弦瞳孔緊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下一秒便紅了眼,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甚至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呼吸。那氣喘聲沉重的如同將死之人,他的嘴唇蠕動著,卻發(fā)不出哪怕一個音節(jié)。 “不夠嗎?”穆島俯身將眼鏡擱在茶幾上,平靜地盯著他的眼淚。明明神經(jīng)已經(jīng)疼得快要抽搐,他卻還是選擇將自己一刀刀劃開,殘忍得令人不敢直視。 “那,我繼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