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永安。

    劉備半靠在軟榻上，他已經(jīng)病得無力起身，神智卻還清醒。殿中昏暗，面前躍動的燭火被窗戶縫隙中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就如這明滅的燭火一般呢？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就像這燭火一樣，只需要風(fēng)力再大幾分就能立刻熄滅，永不再亮。

    這樣想著，恍惚中劉備發(fā)現(xiàn)眼前出現(xiàn)了許多人影，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慢慢朝自己走過來?？谥羞€似乎在咒罵著什么。仔細(xì)聆聽，劉備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咒罵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下意識地就打算抽劍砍去。然而，此刻他連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看著那些人影走到自己面前，恨恨地瞪著自己，口中不住地發(fā)出咒罵自己的聲音。

    劉備，我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當(dāng)初，我父親對你傾囊相助，而你卻在我被呂布擄走后，迫不及待的另娶新妻，你……可真是對得起我啊。女子的聲音幽怨中帶著強(qiáng)烈的憤恨之意。張氏？！劉備打了個激靈，面前字字泣血指責(zé)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當(dāng)年被他拋棄的原配——張氏。

    哼，結(jié)發(fā)妻子，我兄長何嘗不是對他傾囊相助，可結(jié)果如何？我被曹軍擄走后，他還不是又迫不及待的娶了寇氏。糜氏？你……你怎么也？看到糜夫人那張滿是怨氣和血污的臉，劉備心里的驚懼更甚。怎么回事？他們……他們不是都已經(jīng)死了嗎？傳言說看到已死之人代表自己大限將至，難道自己此刻就要死了不成？看著面前這些熟悉的臉龐，劉備冷汗直冒，身體顫抖起來，卻動彈不得。

    怎么，你怕什么？看到我們這群被你害了的故人，感到慚愧嗎？這個聲音來自糜氏被擄后他新娶的妻子——寇氏。然而后來連帶著寇氏和他生的兩個女兒都被他拋棄在了亂軍之中，寇氏在絕望中自盡，而被自己拋棄的兩個女兒則被曹純所擄，生死不知，極有可能淪為曹軍軍營中供人褻玩的軍妓。

    有道是報應(yīng)不爽，劉備，你落得今日之下場就是你的報應(yīng)。你奪取宗族基業(yè)，逼我離開益州時，我就對你說過。終有一日，你會落得兵敗生死，國破家亡的下場?？匆姳蛔约黑s走的前益州牧劉璋的那張滿是怒氣的臉龐時，劉備簡直要嚇得從榻上滾落下去。更遑論劉璋身后還跟著一群滿臉鮮血，大聲咒罵的益州百姓。劉備記得很清楚，當(dāng)初自己進(jìn)益州后，先劫掠府庫金銀，后鑄直百錢盤剝百姓。面前這些滿臉鮮血的百姓正是自己當(dāng)初派兵殺死的那些為劉璋不平，咒罵自己的益州百姓。

    來人啊，來人??！劉備驚慌失措地大聲呼喊起來。侍從聽見聲音，急匆匆跑來問道：陛下，有何事吩咐？侍從扶起劉備，為他在身后墊了個錦枕。隨著侍從的動作，劉備感到眼前的人影，漸漸消散了。呼，劉備長舒一口氣，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道：丞相呢？他還未從成都趕來嗎？侍從恭敬答道：丞相，如今已到永安，正在殿外候著。

    聽了侍從回答，劉備眸中透出一絲冷厲，道：讓丞相進(jìn)來吧。

    ……諸葛亮望著劉備灰暗的臉色，聽見他費(fèi)力地從喉嚨中擠出最后的話語：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回身看看還有些懵懂的劉永與劉理，心中有些悲涼。這兩個孩子面目平庸到模糊。正如他們的那不知姓名的生母一般。又見到劉備貪婪地望著自己的眸中透出些許得意，那樣子仿佛是在說：孔明，終究還是朕更勝一籌。心中暗嘆一聲，俯身下拜。

    劉備所有的張狂和不可一世隨著在夷陵的慘敗化為泡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喉中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勉力撐起身體打算抓住諸葛亮的手，而諸葛亮只是輕輕側(cè)開，隨即就看見劉備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一旁的御醫(yī)探了探他的鼻息，隨即發(fā)出陛下駕崩的哭聲。

    載著劉備棺木的馬車在從永安回成都的道路上緩緩前行，而此刻坐于另一輛隨行的馬車中的諸葛亮此時百感交集，可其中的悲傷卻不是因?yàn)閯?。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這就是你給新任一國之君留下的遺詔嗎？劉備，你就這樣痛恨亮與公子，留下這樣的遺詔還嫌不夠，命李嚴(yán)一同托孤不算，還要命他領(lǐng)兵。你早就打算好了，打算讓新帝聯(lián)合李嚴(yán)，早日取亮首級。

    念及“托孤”，諸葛亮猛地想起了另外幾個人的“囑托”。他還記得，那年甘夫人病重之際，自知時日無多，在自己還能起身之時拜托過自己一件事。他還記得，那個原本清麗不可方物的甘夫人被病痛折磨地奄奄一息，失去了光芒的美眸含滿淚水，滿是乞求之色。

    ……

    荊州，病榻上的甘夫人強(qiáng)撐病體對前來探望的諸葛亮道：諸葛先生，妾如今自知時日無多，可有件事情實(shí)在放心不下，請先生千萬答應(yīng)妾這件事情，否則，妾于黃泉之下也不得安寧。諸葛亮朝甘夫人深深一揖，道：夫人請說，亮力所能及的，一定不會推辭?？粗T葛亮堅定的表情，甘夫人安心了些，接著又似想起來什么似的，美眸中簌簌落下淚來：先生，阿斗這孩子自幼命苦，他父親是怎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當(dāng)初，若不是你交待趙將軍，我們母子哪里還能活下來。想想阿斗還在襁褓中，他父親就狠心將他丟棄于亂軍中，更何況他這些年拋棄了不知多少妻兒。說著，甘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諸葛亮命侍女倒了杯茶，給甘夫人喝下，等甘夫人氣息平復(fù)了，才道：夫人，這些亮都知道。主公他……到底是游俠出身，做出這些事情來，亮并不感到奇怪。反正，游俠向來都是如此，如此無情無義。

    劉備的確無情無義，可妾知道，先生是位至誠君子。所以，妾想求先生，妾死之后，先生千萬要看護(hù)好我兒，阿斗……阿斗還這么小，妾如今一死，想想如果把他交給劉備，無異于送他去死。先生，妾求求先生，求先生照顧好阿斗，至少也要到阿斗足以自保之時。甘夫人越說越傷心，淚水如斷線珍珠般順著她蒼白的臉龐不斷落下。

    諸葛亮思索一會兒，朝甘夫人再次長揖道：夫人放心，只要亮活著一日，就必定保護(hù)公子一日周全，不讓公子受到一絲傷害。聞言，甘夫人蒼白的臉上有了點(diǎn)血色，眼中也透出欣慰之色，道：先生是至誠君子，一言九鼎，如此，妾就可以放心去了。

    諸葛亮記得，自那次乞求自己照顧好年幼的公子阿斗后，沒過多久甘夫人就過世了。對于這個陪伴自己多年，患難與共的妾室的逝去。劉備并沒有流露出多少悲傷，只是偶爾在看到那些姿色平庸的侍妾時，會提起甘夫人，言語中不外乎追憶甘夫人年輕時的美貌。而今自己的這些侍妾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的。

    ……

    孔明，我嫁來荊州后，曾在甘夫人靈位前起誓。會幫她照看好阿斗，如今你要把阿斗交給你，那你就必須答應(yīng)我，無論如何都要照看好阿斗。我從不信他的父親對他有多少感情，可是，至少你是在阿斗出生后就一直陪在他身邊，所以你答應(yīng)我，一定要照顧好阿斗到他羽翼豐滿之時。不然，我絕不會就這樣把阿斗交給你，自己回江東去。

    孫夫人離開荊州，回江東時的囑托言猶在耳。諸葛亮閉上眼，又想起那時劉備對自己托孤時的話。心道：若論托孤，二位夫人才是真正在對亮托孤，她們是本著一個母親對孩子深切的不舍與關(guān)懷。而你劉備呢？劉備，你以為留下這樣“惡毒”的托孤之詞就能把亮與公子拆開嗎？可惜，亮從一開始就是為陛下出山，為陛下謀劃，亮認(rèn)定的陛下從來都是公子，不是你。何況，你在魏卑躬屈膝為曹cao吊喪，在吳背信棄義拒還荊州，在蜀是濫鑄大錢魚rou百姓。你的本性從來都是殘忍自私的，你憑什么覺得亮和陛下起了嫌隙，就會覺得你好？就算有朝一日，公子真對亮起了殺心，亮也不會覺得你好。

    想到此處，諸葛亮又長嘆一聲：只是，亮今后又該如何？這世上，會有天子對托孤大臣稱父，任其手握大權(quán)，內(nèi)心毫不介意嗎？陛下，以前那樣信任臣的您，臣是不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們過往相伴的時光，是不是也找不回來了呢？

    隨著馬車行駛速度的加快，諸葛亮撩開簾子望向車窗外的景色，不由地又想起了自己當(dāng)初選擇出山時的場景。

    他記得，那是建安十二年，劉備兩次尋求自己無果后，在自己多年好友徐庶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了隆中。而自己在對徐庶明確表達(dá)了，自己根本看不上劉備，不然早就會主動出山追隨或是在他前兩次拜訪時就出山的想法后。徐庶將自己拉到草廬的庭院中對自己說：劉備品性已定，卻有了個才出世的小公子，而自己雖自比管，樂，然這二人終不過是宰輔之才。接著徐庶問自己可曾有做帝王之師的打算？想到此處，諸葛亮不得不承認(rèn)，那時他的確是被徐庶的建議打動了。他早就知道，劉備絕不是自己期望追隨的如光武皇帝般的明君?？墒?，正如徐庶所言，既然等不到明君，為何不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位明君呢？那位才出世的小公子，或許正是上蒼要送給自己栽培的明君。

    升之，升之，低聲念著“升之”這個自己當(dāng)初為公子所起的名字，諸葛亮心中涌出一抹暖意，不知道此時那個孩子是不是正在成都焦急地等待著自己呢？是的，最初公子的名字并不叫做“禪”而是叫做“升之”，自己為這孩子取名為“升之”之意乃是取自“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從一開始這孩子就是自己認(rèn)定的主君，而“升之”之名則是帶著他對主君深切的祝福，唯愿他的公子日后，能如月一般上弦而就盈，如日一般始出而就明。

    至于這個寄托著自己深切祝愿的名字后來被劉備改成“禪”的原因。他也是無意中從何宗處得知的。也是在那時他得知了劉備之所以給公子把名字由“升之”改為“禪”，又給他取字公嗣的背后是場來源于作為父親的劉備對自己親生兒子怎樣惡毒的詛咒。

    ……

    多年前，劉備府邸花園

    何宗想起方才向自己打招呼的那個玉雪可愛的男孩，有些疑惑地對劉備問道：主公，除了劉封公子外，主公并無其他收養(yǎng)的義子吧？那個孩子，可是主公的親子？對于何宗的疑問，劉備有些詫異，不滿地說道：廢話，他是甘氏所出，自然是孤的親子了？難道他長得不像孤嗎？聽到劉備語氣中的不滿，何宗心中暗道：倒的確不像，比起劉備那絕對稱不上順眼的容貌，那孩子的外形簡直精致到根本想不到是劉備的兒子。不過聽見這孩子的母親是以美貌而著稱的甘夫人，何宗也立刻回過味兒來，暗道：也是，看來這位小公子倒是繼承了母親的好皮相。

    接著，何宗面露喜色對劉備恭敬拜道：恭喜主公，我看小公子頭頂紫氣，乃大貴之相。主公這片基業(yè)，就是上蒼為今后公子能逐鹿中原，問鼎天下送給主公的。

    何宗話音剛落，劉備面色大變，他咬牙切齒地喝道：你說什么？！孤奔波多年，用盡了心思和手段才得了荊益二州之地，難道就是上天為了這么個毛孩子將來能夠問鼎天下送給孤的？

    這……看著大怒的劉備，何宗有些詫異：主公，小公子不是您的親子嗎？將來小公子問鼎天下，登基稱帝肯定會給主公追封啊。

    呸！劉備惡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追封一個已死之人做皇帝有何用？告訴你，孤辛苦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自己活著時能當(dāng)皇帝！可不是要什么追封。何宗，你想想有什么辦法，孤要自己做皇帝，在孤有生之年。

    何宗面露難色，好半天才說：主公，有道是天命難違，上天既然選了小公子做天下之主，主公若要強(qiáng)行奪走本屬于主公的命數(shù)，恐怕會遭到不幸。何況天命不可違，強(qiáng)行改命，主公有生之年雖可榮登皇位，可后來勢必會遭到反噬，而且這反噬的慘烈后果難以想象……

    劉備不耐煩地打斷了何宗的話，道：孤方才說得話你是沒有聽清嗎？

    這……何宗猶豫半天才道：只要讓公子甘心把紫薇之氣轉(zhuǎn)移給主公就好。主公，雖說公子的確未必愿意。不過，如今公子還是個孩子，主公是公子的父親，主公有資格替公子做決定，只要主公把公子的名字，從升之改為禪，將原屬公子的皇位禪給主公，日后主公再傳位于公子，也就是了。

    聽了何宗的話，劉備興奮地道：好。何宗看著劉備眼中閃動著陰狠貪婪的光芒，長嘆一聲道：容屬下多言一句，天命不可違，即使父子相承，上天也未必允許主公強(qiáng)行奪走屬于公子的皇位。故而屬下建議，主公不妨為公子取字“公嗣”寓意以公子為嗣，日后公子會繼承主公的基業(yè)，如此，上天興許不會對主公有太過慘烈的懲罰。

    劉備根本沒有仔細(xì)聽何宗說了些什么，此刻，他正在沉浸在自己將來可以當(dāng)皇帝的美夢中，隨便擺擺手道：嗯，就依你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