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一面色不改，在眾人的注目下禮貌地退了出去。他回到教室，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蒙頭繼續(xù)睡覺。坐滿初三年級的一層樓里在一個課間就傳滿了消息，說實中今早來市八中挑人，年級第一卻沒答應(yīng)去，大家七言八語地討論著，有自認和單于一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來窗邊喊他名字，又被單于一的同桌比著中指給罵走了。

    這時，話題的中心人物還躺在課桌上在沉沉閉著眼。直到數(shù)學(xué)課，他被叫醒了，單于一眼睛紅紅的，看著同桌充滿怨念的表情，伸了伸腰，問道：“怎么了？”

    他的同桌在草稿紙上火急火燎地寫道：祖宗！你知不道我剛才幫你攔了多少人?。课覟榱瞬蛔屗麄兂承涯?，在這里守著，小賣部都沒時間去了！

    單于一湊近，辨認了一會兒他加在后面的幾個憤怒的小表情，云里霧里：“說什么呢?！?/br>
    同桌忍住把數(shù)學(xué)書拍單于一臉上的想法，眼神落到單于一白凈標志的臉上又熄火了，低頭小聲說道：“年級里都在傳你拒絕了實中的保送，你是沒看到，剛剛下課窗外邊人多的，差點沒成周五晚的人民廣場?！?/br>
    單于一想：去與不去是他自己的選擇，怎么輪到那么多人來關(guān)心了？

    他垂眼，把抽屜里寫好的物理壓軸題集拿出來，推到桌子另一頭，說道：“給你對答案。辛苦你了?！蓖篮苁鞘苡茫攘藗€ok的手勢，把單于一的練習(xí)壓在了數(shù)學(xué)書下面。

    筆在單于一的指間轉(zhuǎn)了幾圈，下課鈴響起，掐著點講完小測試卷的班主任神清氣爽，把資料夾在胳膊間，路過窗邊時，敲敲窗臺，和單于一對上視線后，他笑著說道：“小單，校長讓你第一節(jié)晚自修去他辦公室找他哈，別忘了啊?！?/br>
    沒完沒了。

    單于一點頭，伸手把窗關(guān)上了。

    他本以為那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叫談。夜色映著他，單于一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坐在校長對面如坐針氈的周正，愣了幾秒。意料之外的見面，單于一身體的第一反應(yīng)是心臟驟跳，如果他是小狗，一定已經(jīng)開始搖起身后歡快的尾巴。

    還好，他不是。

    單于一恭敬地向校長問了聲好，在離周正不遠的地方坐下了。

    桌上放著被他遺留下的保送確認書。單于一掃了一眼，看著校長，沒有說話。

    校長開門見山，無非是在繼續(xù)說著一些勸誡的話，單于一沒仔細聽他在說什么，時不時點頭裝作同意，眼睛卻一直盯著嘴上不停附和校長而心卻快飛出去的周正，想到：他太可愛。心里忽然蹦出“可愛”這個詞，讓單于一的手顫了顫。他曾對什么東西有過這種想法嗎？

    “…所以，其實很多因素都可以克服，千萬別拿未來的人生開玩笑，你還是應(yīng)該好好考慮，是不是，單于一同學(xué)？”聽到他的名字被提及，單于一側(cè)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回答校長什么，于是周正為了幫他應(yīng)著，先開口道：“其他都是次要，咱們還是得先看孩子的意見，他如果不愿意，那也不好強求?！?/br>
    孩子，孩子。單于一微微低頭，勾起嘴角。座上眾人皆以他為模范，可惜他只是個覬覦自己“爸爸”的垃圾。

    校長抿抿嘴，說道：“好吧，留幾天時間讓他好好想想?！?/br>
    周正連連說是，把單于一從校長室領(lǐng)了出去。行政樓安靜得能聽見鳥叫，周正在三樓的樓梯拐角處停下了，轉(zhuǎn)頭問道：“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想去？”他看了單于一一眼，笑道：“別說遠什么的借口，我可不信?！?/br>
    周正在平臺上，單于一在高一階的樓梯上站著。周正下意識往褲兜里摸，忽然想起早上答應(yīng)戒煙的承諾，把手小心翼翼地提出來，窘迫地瞥了單于一一眼，發(fā)現(xiàn)單于一正捂著嘴。周正疑惑地問道：“說不了話？牙疼吶？”

    誰知單于一冷聲道：“你離我遠點?！?/br>
    這話又傷著周正了，他拉著嘴角，往后退了幾步，兩眼巴巴地看著單于一。

    單于一把手放下，想：幸好。否則下一秒，他就克制不住把周正按在墻上親了。人的欲望如噴涌的泉眼一般無窮無盡，有了第一次，就會想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千千萬萬次。

    單于一正色道：“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我只是不想去而已?！?/br>
    周正想著單于一是不是有心儀的學(xué)校了，問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四中。”

    周正想起他每次路過四中時盤踞在門口的一大幫手持鐵棍的混混，渾身一震，搖頭道：“老實說，你去哪我都依著你，但是四中不行?！闭f完又搖了搖頭：“不行。”都是街邊混子的學(xué)校，單于一萬一在里頭被欺負了怎么辦？被帶壞了又怎么辦？

    周正不安地把手扣在下巴邊上，試探性地問：“單于一，你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呢？”

    單于一說：“沒有?！?/br>
    周正開始害怕了，因為不明白小孩的想法，周正腦子有些亂，他支著腰，說道：“你圖什么呢？好的學(xué)校不是任你挑嗎，怎么就偏偏選四中？就因為…因為離家近？”周正看到單于一笑了。單于一的眼神和多年前周捷看著他的眼神如出一轍，周正讀得懂，那是下定決心，無法再改變的意思。

    “……”周正沉默了一會，仍道：“你不能去。”

    單于一的睫毛垂下一道陰影，他把定在周正嘴唇上的眼神移開，反問道：“你覺得環(huán)境能影響到我？”單于一想：這個地方有沒有周正，才能真的影響到他。

    “單于一，你控制不了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周正無奈地笑了，“你得理解理解我，我擔(dān)心你。我雖然說尊重你的想法，但是還是想讓你去更好的地方，你有了別人求而不得的機會，要好好珍惜才是，離家近不近很重要嗎？你總要長大，飛高走遠的，這個小地方不適合你?！?/br>
    “在該讀書的年紀就好好讀書，別像我一樣，現(xiàn)在只能干體力活，同學(xué)聚會都不敢去?！眴斡谝幻弊?，說道：“其實我打心眼里羨慕你們這些聰明的小孩。要是當(dāng)年我能去實中上學(xué)，拔腿我就去了，真的。鄰里街坊都會說，厲害厲害，哪家孩子能上那讀書，可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是，這個夸張了?！?/br>
    單于一面露怒色，周正的每一句話都在膈著他，飛高走遠，周正就只當(dāng)他是身旁一只歇息的鳥，羽翼漸豐，該走就走了，周正卻沒有留著他的意思，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好像單于一的下半輩子都與周正無關(guān)。

    單于一咬著牙問：“什么叫別像你一樣？”他踩下與周正相差的一個臺階，逼近周正，和周正視線平齊。單于一想：明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比不上周正。沒有人比周正更傻，沒有人比周正愛更多，沒有人能像周正接納一個傷痕累累的他。

    周正以為單于一生氣是因為自己把他放在了一起，撫開單于一緊皺的眉頭，笑著輕聲說：“不要這樣。我的意思是，因為你有這個能力，所以可以去到一個好平臺，以后能有更多貴人在外頭代我照顧你。單于一，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聽點我的話?！?/br>
    如果不是周正的后一句話，單于一的眼睛能氣紅了。他壓下憤怒，說道：“你把保送確認書給我?！敝苷齽偵焓郑瑔斡谝痪桶涯菑埣t白相間的紙給拿走了，攥在手里，冷冷說：“再見。”說完轉(zhuǎn)身擦著扶手下了樓梯，頭也不回。

    行政樓前的槐樹上仍有鳥在叫。

    周正心里憋得慌，跟著單于一下了樓，看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單于一。”

    那個生著悶氣的小孩還是回頭了，漂亮的眼睛眨了兩下，盯著周正。

    “今天送的牛奶，喝了嗎？”

    單于一點頭。

    周正不知道還該說什么，又道：“煙，我會好好戒的?！?/br>
    單于一略微仰起頭，示意自己聽到了，他把手插進校服兜里，繼續(xù)往教學(xué)樓的方向走。

    教室的門攏得很緊，單于一拉開把手，化學(xué)老師正占用著晚自習(xí)時間偷偷講課。單于一想起班主任給他遞的幾塊化學(xué)老師的喜糖，竟然全是草莓味，他嫌惡地全給謝嘉吃了。自從化學(xué)老師結(jié)婚后，人就像氣球一樣，一天比一天圓，單于一曾在校門口見過化學(xué)老師和他的愛人手牽手，蹦蹦跳跳，像小孩一樣笑著跑了出去。他想：處在幸福的樣子，就是這樣的嗎？

    這么看來，單關(guān)月從來沒幸福過，他也是。

    同桌正瞻仰著他的保送確認書，單于一又起身，衣服兜里裝了一樣?xùn)|西。同桌挪了挪椅子，問：“去哪??？”

    單于一如實道：“曠課?！?/br>
    單于一走到最后一排，點點坐在最角落的謝嘉的肩膀，彎腰在他耳邊說道：“打火機。”

    謝嘉嚇到差點沒從位置上蹦起來，轉(zhuǎn)頭一看是單于一，以為是幻聽，低聲問道：“什么？”

    “打火機。我知道你有。”

    謝嘉左右望望，把打火機藏著掖著遞到單于一手里，還沒來得及問他拿去干嘛，單于一便起身走出了教室。

    化學(xué)老師看著在教室里隨意走動后又出去了的單于一，扶扶眼鏡架，心中流著淚，自我安慰地想：單于一同學(xué)一定是去和其他科老師討論問題去了。

    學(xué)校后院的小花園里閃起一道火光。單于一點燃周正的煙，放在嘴里吸了一口，煙葉的氣在他肺里橫沖直撞，嗆得他捂著嘴直咳嗽，想著周正怎么會對這種東西上癮。

    花枝旁懸掛的燈下密密麻麻地飛著很多小蟲。有一只蛾子飛到他指間的煙的火光上，被燒斷了腳，墜在地上撲騰著。單于一想：他愛周正是命運。他看向周正的第一眼，就知道周正能給予可憐的單于一莫大的幸福。也許單關(guān)月也感覺到了，所以在那么多人里，偏偏走向了周正。

    單于一知道周正愛他，只是愛的性質(zhì)不同。可同是愛，又容易混淆，像周正這樣傻的，單于一想，把周正引到自己這邊來不是難事。周正多高看他，覺得他能走得多遠，又該做出什么矚目成就，也許周正還想，他會和哪位優(yōu)秀的人成家立業(yè)，然后在哪個地方站穩(wěn)腳跟。

    可是，單于一早應(yīng)該撕碎周正的美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單于一是個廢物，離開了周正就一無是處。所以周正最好施舍單于一他余后的人生歲月，好讓單于一能當(dāng)個普普通通的，在人群里一眼認不出來的，卻又幸福無比的正常人。

    他把煙熄了，坐在亭子里，笑著，想到：只要一想到周正，他的世界就變得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