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是被吵醒的，一睜眼對上的就是個帶著斗笠黑紗的道人，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穿著的道袍上還打著補丁。

    沒等他發(fā)問，蒙面道人很是恭敬地扶起男人，解釋道：“李先生您醒了？不必擔(dān)心，那尸傀已被兒…二話不說地打退了，暫時不會侵?jǐn)_貴宅了，您也只受了些皮外傷，已經(jīng)用繃帶草木膏…咳、白袍藥粉給您包好了，您少些動作，省得傷口開裂?！?/br>
    “呃……好，好，哦，那、那你看……唔，罷了，多謝道長?！崩钕壬档瓱o彩的蒼白臉孔暈開了一點紅墨，抬眼看了看莫名拘謹(jǐn)?shù)牡廊?，雙手緊緊攏著薄被，欲言又止。

    那年輕道人梗了半天，也像是李先生一樣支支吾吾地回道：“您、您身上的那些……也、也洗干凈了……”

    說完，那道人還咽了一口口水，李先生咬住后槽牙，那朱色頓時從脖子根燒上了臉頰，眼觀鼻，鼻觀心地裝作沒聽見。

    “您……我扶您起來，先吃些東西吧，聽聞您夜難眠食不咽還成日登山越野作畫的，您都瘦成這樣了，這怎么成？，”李先生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怪，道人一下噎住了，“呃嗯，那個…那個貧道還有人要、要問，您就為了身體著想，多少吃些吧！”

    李先生還等著扶他起來勉強吃兩粒米，結(jié)果他自顧自地就出門捧了案幾進來，小心挪開被子給男人擺好，瓷碟上裝著幾塊糯米做的小點心跟碗澄白的rou湯，飄著淡淡的羊膻味。

    李先生看了這精致的菜色都不可思議，今年鬧了災(zāi)，外面的亂仗又不曉得何時了，各家大戶都明里暗里省著糧給政府哭窮，整得過年那時都沒這么好的東西吃，就算是篩了的精米都摻了點糠才夠一桌宴吃的。

    李先生自從三年前中了邪懷了那個東西后，嘴巴就挑的很，一嘴沙的東西他半分胃口沒有，上山去獵些東西還差不多，烤老鼠加些鹽都比大嫂撥來的餿菜朽米好吃，那吊兒郎當(dāng)?shù)钠鸵劭慈找癸埐瞬粍?，這才到處傳他中了邪成了妖怪能不吃不喝。

    即使餓了，李先生也皺著眉厭惡地推開rou湯：“我不吃羊rou?！?/br>
    “我曉得，但您先吃，必須得吃?！钡廊烁裢鈴娪?，大有男人不吃他就站在這不走了的模樣，李先生倒也看得見門外站著烏泱泱的人。

    李先生跟他眼對眼地看了半晌，敗下陣來，緊鎖眉頭跟喝藥似的，輕輕抿了一口。

    滋味絕美。

    男人的黯淡陰郁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地了解了這些吃食，雖然快卻一絲沒浪費，干裂的唇濕漉晶亮的，給了男人一點人的氣色。

    斗笠后的道人似乎是笑了，樂呵呵地抱起案幾說：“您要喜歡，待會也給您做，什么口味都行。”

    李先生疑惑地想了半晌他是誰，猛地想起來自己中邪別人聽不懂他說什么，叫了出來：“等會！你、居然！你聽得懂我說話？！”

    道人加快了腳步，佯裝沒聽見，推門離開了。

    “道長～您可算出來了……”大嫂熟悉的倩影在門口。

    李先生憋了一肚子的疑惑也沒繼續(xù)敢說，屏息側(cè)耳傾聽他們說了什么。

    只聽見女人嗚咽造作的哭聲，夾著什么害喜、保佑的，大約是又懷了胎，碰上這么一檔子事求道人保護吧。

    道士也是唬人的那一套神棍話術(shù)云云，哄了她十幾來句話，送了幾張符打發(fā)走了，原本外邊黑壓壓的一片瞬間就空了，看來李家的根基全落在她手里邊了。

    這排場，真是大的很。

    嘎吱，道人又推門進來了。

    李先生是愈發(fā)迷惑了：“你為何要帶個蒙面的斗笠？你到底是誰？”

    “你真不記得我了嗎？”年輕道人失落地說道，雙手撩開厚厚的黑紗……

    斗笠之下赫然是一張猙獰的羊臉！

    李先生先是被這半人半妖的模樣嚇得一滯，回過神來瞬間濕了眼眶。

    他當(dāng)年產(chǎn)下鬼胎后其實又生了一個半羊半人的妖精，也就是后面那個被家丁抓走“槍斃”的羊頭怪，他那時難過自責(zé)了許久，那只羊角至今還鎖在畫匣中不敢再見一眼，未曾想……

    “你、你！你是——羊?qū)?？！?/br>
    “娘、呃，李先生，如今我叫龍守一，有了人間正職，已不再是陰靈怪物了，不可擅呼另名?！?/br>
    龍守一恍惚憶起當(dāng)年，李先生不許他叫他做娘或者爹，就只許喊李先生，但不論怎么說，他都不會忘生他的人自然是娘，在山上這幾年想著想著就順嘴了……

    李先生也不在乎了，努力地向前探去，雙手伸開作擁抱狀，他傷口處的腿根上暈出一片鮮紅。

    “嗯……龍守一，抱守一心，仁德自在，好名字，好名字，過來，來，讓我仔細看看你?！?/br>
    龍守一沒有打破父慈子孝的氛圍，當(dāng)下就撩袍跪下到李先生床邊，低頭伸頸地俯首任男人撫摸曾經(jīng)的傷患之處。

    “這角是上次割的吧？還疼嗎？道家也是吃素的嗎？怎么這么瘦了，瞧瞧都皮包骨了……今天那湯我還是不應(yīng)該喝好的，我早應(yīng)該猜到是你，那癮癥也要不了我的命，你也…也不至于此?！?/br>
    “母親無礙，那并不是我的rou，是些在山上用垂朽老羊做的羊rou干罷了，您喜歡我就多拿些給您補補身子?！?/br>
    李先生悶悶應(yīng)了，下巴疊在道人頭上，黑白分明的眼珠漸漸染了黑紅之氣，又道：“別叫我母親，我又不是女人?！?/br>
    “好……李先生，等、等會，別、別舔啊……癢誒！唉……”

    李先生一副邪魔附體的模樣認(rèn)真地舔舐著道人的傷處。

    遭了！差點忘了他們之間還有那yin邪蠱咒的聯(lián)系。

    龍守一心喊不妙卻也沒有亂動自己的身體，只是掏出個匕首往掌心劃了條紅線，血珠滋滋外冒，等血流滿了半個掌心他才把自己的頭從李先生的唇舌下救出來。

    龍守一把手掌在焦躁的男人面前攤開，雙眼宛若邪魔散著黑氣的男人就瞬間溫順癡迷地捧著他的手，鮮紅濕潤的唇舌一寸一毫地將血舔凈，羊臉道人猩紅的鮮血好似什么天上珍饈。

    舔得傷口發(fā)白那雙黑目才漸漸散開，微微還余了些粉紅的霧氣，李先生便湊上臉去伸出舌頭舔他外突的羊臉，不安分的手探到他的下腹。

    龍守一知道男人還要更多子蠱的皮rou精血，他拉起李先生搗亂的雙手，忍住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躁動，不得不把舌尖咬出了血，再吐出舌頭給男人像是伺候陽具似的yin靡地又親又吮了半刻鐘，李先生的雙眼才恢復(fù)常色。

    回過神來的李先生看著龍守一可憐兮兮吊著那條牙印滿是的紫色尖舌的模樣，頓時口舌發(fā)僵，手足無措起來。

    龍守一一臉的黑毛看不出神情，自然地收回了又麻又疼的舌頭，有點大舌頭地問：“好了？”

    “嗯……好了?！崩钕壬€是有點難為情。

    羊眼里金色的橫瞳悄悄成了豎狀，邊問邊貼心地替男人擦著唇角，手指不經(jīng)意地拂過唇珠，很快收回了手，轉(zhuǎn)回橫瞳，主動提起李宅的事緩解男人情緒：“我查了師傅封下的柳丁，埋的水銀瓦罐已經(jīng)碎了，里頭只剩個陰邪子偶，那尸傀看來就是我那不成活的大哥了。”

    “所以……昨天晚上他才這么對我？他身上也有那什么yin咒蟲蠱？”

    “興許是，師傅也是頭一回見這種帶蠱蟲的邪咒，我也不曉得原理機制如何，我身上的在山上賜了職后就解咒了，但您身上的還是會……師傅不許我與你見面，否則就會重發(fā)，不過現(xiàn)在尸傀出來了，我與你見不見你都會發(fā)咒了，我必不會獨留您一人受苦?！?/br>
    “那怎么辦？總不能又像之前那樣……我不愿如此?！?/br>
    “不惱不惱，我?guī)Я蓑?qū)魅符，燒成灰跟白袍那里的驅(qū)蟲藥吃了，您忍住七日，那蠱蟲無處下卵老死了，蠱咒自然會退，只是……”

    “只是怕我忍不住是嗎？只是不碰…不碰你們，又不是不許別的……唔，你去準(zhǔn)備吧，我立刻就喝了，快刀斬亂麻?！?/br>
    龍守一幸好是張長毛的長臉，否則那張紅透的臉可就要惹男人笑話了。

    李先生面不改色一口喝光了那碗灰撲撲的符水，等了半晌都沒什么變化。

    “興許是剛剛咒發(fā)過，還要再等久些吧，那守一你繼續(xù)說說你回來干什么吧?！?/br>
    龍守一便一一說了自己的遭遇，他這次本來只是來檢查舊陣法并沒有驅(qū)鬼的打算，可現(xiàn)在遍地都是災(zāi)厄，師傅跟其他同門都在別的地方處理更棘手的事，這個地方出的事自然就交給了他。

    并且他在歲初就早到了，但是城西的畫坊畫師集體上吊后放火死亡形成了厲鬼，整個書翰坊被厲鬼屠滅，只能先去處理了那里，花了大半個月。

    好不容易解決了之后又查出花柳街的吃人鬼女，連著又他媽的炸出一條街的女鬼，甚至隱隱成了個鬼域，還是靠炮彈炸平了事；他進宅之前又聽聞?wù)l家的田里出了尸坑……

    龍守一發(fā)著牢sao，李先生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對那些畫師可惜地嘆了一聲：“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以前哪里見過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連畫幅畫都能出事……唉，”感嘆完，他繼續(xù)問龍守一，“那尸傀乃誰人所為，你可有些眉目了嗎？”

    龍守一發(fā)完了牢sao，很爽快地答到：“昨夜我追著他向著內(nèi)院翻過去了，進了別的院子就沒了蹤影，連追蹤的死氣都沒了，也不曾驚起叫聲，看來很大可能是內(nèi)鬼，能指使巡邏衛(wèi)隊的人就算不是主謀，也定是幫手。

    “暫且不說何人，就是想保下你們這座老宅都難，接下來還有許多地方要處理，那控尸者可謂是歹毒至極，悉數(shù)將師傅留下的陣法轉(zhuǎn)成了陰陣，召陰鎮(zhèn)陽，逆轉(zhuǎn)不成的也被破壞得干干凈凈……有些陣法連著這些鎖魂滋陰的風(fēng)水局要破，還得深夜子時陰氣最重之時才能動手，真真是陰毒手段！”

    李先生點了點頭，面色沉了下來：“看來那個內(nèi)應(yīng)者是有高人相助，存心要滅我李家。”

    李家也不是什么鐵打的好人家，多多少少也有些大戶刁鉆的陋習(xí)，現(xiàn)在鬧饑荒災(zāi)民們都準(zhǔn)備好沖大戶了，不過現(xiàn)在還留著的哪家不是蓄奴當(dāng)私兵的硬骨頭，單靠饑民是很難突破帶堡壘的大宅的。

    所以不排除外人潛入，靠這些手段內(nèi)部瓦解李家……

    李先生面色如水地沉思著，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么。

    就綁他上祭臺前那一天，他忽而又像是中了邪似的跑進廢畫室用血畫了幅畫，畫了個大肚女子膛開肚破，坐著個鬼嬰生吃她的心，就是那一幅畫讓他被抓了起來，送到禪房“凈化”。

    他也只不過是忽有靈感，曾幾何時也親眼目睹白袍醫(yī)師做剖腹產(chǎn)的模樣罷了，他畫的神鬼之事多了，凈傳他是招鬼的，怎么不說幾句他畫的菩薩天使顯靈……

    李先生為自己辯解，卻也還覺得不對勁，問：“你看了大嫂她的脈象嗎？此次懷胎有無異象？”

    龍守一沒多想就回答了：“自然，她體內(nèi)略有陰寒，脈象穩(wěn)定，一切如常，未曾見陰邪入體?！?/br>
    “也許，是我多慮了?！?/br>
    二人一邊推敲線索，一邊等著李先生咒發(fā)上捆索，可直至天色昏沉都沒有半分咒發(fā)的模樣，興許是今日已經(jīng)發(fā)過一回，龍守一身上在任務(wù)繁重不能再等了，只好跟李先生說清楚，爭取盡快破陣趕回，李先生自然無異議。

    用過一頓豐盛的晚膳龍守一就先告別巡夜去了，不過也是先替男人鎖好門窗，封好紙符一切妥當(dāng)了才走。

    李先生夜間是不敢睡的，索性就坐在窗前，案桌上還擺著燒了一半的畫軸，毛筆都被仆役們折斷了，上好的毫毛被剪得零碎殘破，李先生心疼地嘆了一口氣，收拾起了一團亂的畫案。

    外邊此時又起了夜霧，籠住凄白的月，四周完全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而知曉龍守一活著的李先生仍滿心歡喜，全然不覺恐怖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