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肚子上一直壓著個腦袋實在不是什么舒服事兒,他點了那腦袋一指,道:“快起來,還想在我身上賴多久?” 燕殤打了個滾,躺在他另一側,側著腦袋看著向他:“好玩吧?” “幼稚?!?/br> 燕殤撇了撇嘴,又說:“你剛才心跳好快?!?/br> “被你嚇得?!?/br> 燕殤聽了就又開始很小聲地笑,又問:“好看么?” 他點頭:“好看?!?/br> “可惜你總也沒空陪我,都錯過了?!?/br> 他贊同:“是挺可惜?!?/br> 隨即是一陣沉默,燕殤一骨碌坐起身,道:“怎么不說話?” 他無辜道:“不正和你說著呢么?!?/br> 燕殤盯了他一會兒,只得又躺下了,說:“和你一起玩真沒意思?!?/br> 他稍有郁悶,道:“沒大沒小。我都肯陪你胡鬧了,你還嫌棄這個?” “……好吧?!毖鄽懻f,“以后的日子那么長,我要爹天天都陪我玩!” 他道:“想得美,先把人形修煉出來再說。你這頭發(fā)也是,旁人一眼就看出不對了?!?/br> 燕殤忽地就不笑了,沉默了一陣,盯著他:“管旁人做什么?!?/br> 他聽出這話里的言外之意,道:“你就不想去人間看看么?” “人間有什么好玩的?” “說的也是?!彼c頭表示贊同,又說:“那我自己去?!?/br> 燕殤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小孩一般和他鬧別扭:“桃源就不好嗎?” “都很好。桃源好,人間也好?!彼@話敷衍得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了,便又說,“總窩在這兒有什么意思,待你見過萬水千山大好河山,再說這話也不遲。” “凡人羸弱無力,腦子里只有貪嗔癡的邪念。同類相殘,骨rou相殺,豺狼虎豹都做不出的事兒,凡人一抓一大把,這樣的人間有什么好的?” 他不置可否:“嘴上說著不想去,了解得倒是蠻多的么?!?/br> “書上都是這么寫的。”燕殤話音頓了頓,又問他:“人間重要還是我重要?” 這話問得十分奇怪,甚至有點無理取鬧。他想都不必想,便這問題該如何作答,卻對燕殤這幅樣子哭笑不得,也不想對他敷衍,無奈道:“就算我平日里對你再不上心,也不至于讓你自貶到說出這話來吧?” 燕殤聽見這話心情似是稍好了些,點頭道:“就當是為了我留在這兒?!狈置魇情_玩笑一般的話,說出來無比認真嚴肅,半點開玩笑的余地都沒。 可他也實在不明白,人間怎么就去不得了?他一個夢見世界毀滅、自己魂飛魄散的人都沒這么害怕過,這小崽子連烏靈都沒出去過,怎么就抗拒成了這樣?還是說那夢并非只有他一人做過,救世主也要廣撒網多撈魚了?可就算真是如此,那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居然能讓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球認真到這種地步,真讓他懷疑起自己是否還有威信這東西了。 他伸手揉著那頭銀發(fā),柔軟的觸感使他情不自禁地一路順到發(fā)梢。心里又想著,莫不是叛逆期到了?算算年紀倒也差不多,神獸也會講究這個么? “就不能稍微聽話點么?!?/br> 燕殤別扭道:“我明明一直都很聽話。只有這個不想聽?!?/br> 他思索了片刻,道:“我也曾是凡人,你覺得我怎么樣?” “那不一樣!”燕殤猛地坐起看著他,語氣帶著怒意,似是偏執(zhí)到聽不得任何詆毀自己父親的話,即便說這話的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他熟視無睹,認真道:“我和凡人的差別,僅僅是我比較走運而已。求道者在凡人看來已有著通天之能,而在同為求道者的人眼中卻算不得什么。究其根本也不差什么,至少在成仙前,求道者只是比較強的凡人而已。”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他們背信棄義恩將仇報,憑什么要……”燕殤話說到這兒反應過來,生生止住。 他不禁皺眉,抬手伸向對方的腦袋想要揉一揉作安慰,卻被燕殤避過。他只得尷尬地放下手,問:“是不是做什么噩夢了?” “沒有?!苯又植徽f話了,望著桃花出神。 “并不是所有凡人都像書里說的那樣,大部分和你我也沒什么分別?!?/br> “我知道?!毖鄽憪灺曊f,沒有看他。 他思索著自己究竟是哪句話說錯了把人惹得炸了毛,又想起燕殤未說完的半句話,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了什么。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的的確確是有過的,在那場光怪陸離天地顛倒的夢里。 夢里的燕殤并不像眼前這般乖巧聽話,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活像一尊精致的神像。再往前數一數,并不沉默的時候也有,偶爾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低頭用刀削一塊木頭,或是許多人議事的帳篷里,目光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那時候自己在干什么?實在是記不清了。 又想到這孩子其實從來都是這樣,有什么事都在心里藏著,倉鼠一般固執(zhí),寧可腐爛化進骨rou里也不肯吐出來。 他忽地一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想出這么一點也不可愛的形容??蓞s也貼切。 桃花好,開得十分好,落得十分好。桃林也好,遮天蔽日,十分漂亮??伤麉s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那感覺朦朦朧朧的,只能道一句不夠盡興。至于如何才能盡興,一時也也沒什么頭緒。興許是差了酒?好像也不是。 他忽然道:“我倒是才知道,原來你喜歡桃花?” “不。”燕殤終于回過神,看了他一眼。 他再問:“那是不喜歡?” “不是?!毖鄽懻酒饋碚哿艘恢μ一ǎ迷谑稚峡戳艘粫?,解釋似的說:“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因為從沒見過別的,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都只剩下這個。”他比劃了一下手里的桃枝,又笑了起來,說:“我還是不想出去。” 于是他本想勸解的話被堵了回去,悻悻然躺平,干脆不說話了。其實他也不想走,況且至大乘境后,按常理來說就該閉關參悟,不問世事。 修道都講究因果,這東西說來玄乎,無非是欠了的就要還,欠什么便還什么。至于還不清的,日久天長成了心里一塊疙瘩,便是心魔。比起看不見摸不著的因果,心魔好歹是“看”得著的。此物如同浮萍,無根而生,稍一沾染便泛濫成災。要么從來不欠,要么說服自己從來不欠。當今修真界的主流絕情道,便是后者。 他反其道而行,在外招搖十數年之久,交情結了許多,深深淺淺零零碎碎都沒剩什么聯系,又自覺生養(yǎng)之恩、授業(yè)之恩具已還清,一身輕松,的確沒必要再出去湊熱鬧。 至于閉關參悟,他自踏入修真界時便沒想過以后,傳他心法的老頭子說什么天賦異稟不世之材,也只當是在誑他,未曾想有朝一日真走到了這一步,反倒不知該做什么,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踏入了大乘境。 “簡直像做夢一樣。”他將手枕在腦后,嘀咕了一句。心里如此想著閉上了眼,再一睜眼間,卻見滿樹桃花落了近半,稀疏的枝丫間露著天色泛白,竟一覺睡到了黃昏時分。 “怎么也不叫我……”他話說到一半,伸著腰向旁說話,卻沒見到燕殤的身影。 “燕殤!”他喊了一聲,桃枝輕輕搖晃,迎面吹來的風里帶著些許寒意,卻沒聽到半點回應,他心中立刻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他當即手中結印,本想御靈尋人,卻發(fā)現自己經脈空落狹隘,好似凡人之軀,竟沒半點靈氣,愣了一瞬。 也就在此時,耳畔落下一道清脆響聲,似是玉石相接,又似鈴音。他循聲看去,只見到一只的蝴蝶,它雙翼漆黑,在樹梢上落下,如同一朵半開的花。蝴蝶展翅而飛,他稍一愣,不自覺跟了上去,眼里只剩下那點黑色,若即若離,如同引路一般。周遭風聲不覺,風吹桃花盡落,滿是繁榮后的枯敗。 許是夜色漸深,他稍不留神,便失了蝴蝶的蹤跡。再抬眼一看,面前是林間的一小片空地,有一小亭,亭蓋鋪滿了桃花,四角的風鈴隨風輕響。風自他身后穿過,吹得桌上的桃花散落開來,露出其下縱橫交錯的刻痕。 他一眼便被那棋盤所吸引,連蝴蝶的下落也忘了找。黑白兩子幾乎鋪滿了棋盤,卻不是什么圍棋的路數,竟是一局未分勝負的五子連珠。越看,他越覺得有口氣在心里悶著,十分難受。黑白兩子勢均力敵,皆是只差一步便能連成五子,可卻就這么斷了,再無下落。 并非什么難以破解的奇局,甚至不是難分勝負的平局,僅差了一子而已,誰能落子誰便能勝。到底誰會贏?黑子還是白子?這盤棋是何人對弈,在此處布下了多久? 這處亭子他再熟悉不過,明明前幾日才同聞人書在此處喝過酒,當時還干干凈凈的,哪里有誰下過棋?再看這棋盤上的痕跡,竟像是幾百年未曾有人來過一般。 他摩挲著那刻痕,一時恍惚喃喃自語,竟已過了百年么? 夢中那兩個字清清楚楚,猶如誰在耳邊呢喃一般,分明不該是他,可他一聽見,便知道這是在叫他。 ——姜瑤。 鏡花水月海市蜃樓,盡碎在這兩個字里頭。自魂飛魄散那時到如今的百十年間,也盡在這一彈指間。 他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縮回手,皺眉自語:“莫不是真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