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生受了陸清鐘一掌，知道這人惹不得，只好含恨追上陸清鐘，命手下整隊撤出保安寺。

    佛堂內(nèi)，慧通身形微晃，跌坐在蒲團(tuán)上。他枯瘦手指微微發(fā)抖，一粒一粒地?fù)軇犹茨灸钪?，喃喃默誦經(jīng)文，任憑心口處黑線沿著經(jīng)絡(luò)走遍四肢百骸，飛快地侵蝕著他的經(jīng)脈內(nèi)臟。

    陸清鐘雖然守信放過了聞衡，卻沒說會放過慧通一命。二者比試之時，他本可以將陸清鐘當(dāng)場斃命，然而終究心軟，反倒給了對方可乘之機(jī)。

    不知道陸清鐘給他下的是什么毒，將死之際，他不覺得有何痛苦，反而感受到一陣融融暖意，似乎又回到延陵溫暖的春日，山上野花遍地，蜂蝶紛飛，他和師兄師妹尚且青春年少，每日在一處學(xué)武，相約長大后策馬仗劍，馳騁江湖。

    可世事如煙云，轉(zhuǎn)眼間人事俱非，他閉關(guān)三年，劍法大成，重見天日后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師妹已與別家少俠成親的喜訊。

    那時他心高氣傲，不肯承認(rèn)自己心中難過，一怒之下離開門派，遠(yuǎn)走他鄉(xiāng)，漸漸在江湖上闖蕩出一些名聲，也被人稱一聲“大俠”，還受邀參加了司幽山的論劍大會。

    與昔年故人再度重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原以為數(shù)年已過，舊事早已放下，然而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情”字。

    既悲且喜，比烈酒更醉人。他仗劍登臺，施展平生所學(xué)，“八極劍”石破天驚，贏得滿堂喝彩。

    也許是他的心思藏得太淺，又不懂得掩飾，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好事者攛掇師妹的丈夫登臺比劍，與他在千百道目光中遙遙對峙。

    那是他最認(rèn)真、也是此生最不愿回憶起的一次比劍。

    他明明沒有醉，卻走火入魔，明知道那個男人絕非他的對手，還是刺出了鋒銳難當(dāng)?shù)囊粍?，端端正正，穿胸而過。

    從交口稱贊的“少年英才”到被萬眾唾棄的陰邪小人，只需這一劍。

    他被怒氣沖天的掌門師兄一掌從高臺擊落，斷了好幾根肋骨，從不離身的長劍被人折斷丟棄，可這些都比不過他眼睜睜地看著已經(jīng)身懷六甲的師妹抱著丈夫的尸身，從崖邊一躍而下的錐心之痛。

    看在昔年同門的份上，掌門師兄沒有對他痛下殺手，只將他逐出延陵派門戶。他拖著病體殘軀，一路流浪至天守，最終被前任保安寺住持點化收留。少年劍客和驚艷的“八極劍”，以及那些含而未露的心事情愫，都如煙花朝露，只閃爍了一瞬，就轉(zhuǎn)身遁入了寂靜的山野古寺之中。

    日子如流水一樣飛快，就在慧通自己都快要忘記那些血色斑駁的過去時，一個滿身風(fēng)塵的侍衛(wèi)敲開了保安寺的山門。

    那時他看著破舊的門匾，恍惚想到，假如師妹還在人世，她的孩子如今也該到成家立業(yè)的年紀(jì)了。

    一念成佛，慶王聞克楨的長子聞衡便在這座小廟中降生，他如一潭死水的人生里似乎短暫地被春風(fēng)掃了個邊，得了一口活氣，令他機(jī)緣巧合地在人世偷生了十五年。

    然而幾十年前種下的因緣，原來到今日才結(jié)出最后一枚果。

    門軸滯澀地“吱呀”一響，小沙彌悄悄推開佛堂大門，叫了聲“師父”。那聲音稚嫩無邪，響在耳畔，正與腦海中舊時畫面重疊。他仿佛又回到了延陵，滿山芳草野花，在款款春風(fēng)里拄著木劍，朝遠(yuǎn)方脆生生地喊：“師父！”

    小沙彌沒有等來答復(fù)，輕手輕腳地走到慧通面前，卻見方丈雙目緊闔，唇角含笑，早已氣息全無。

    他驚怔不定地去探方丈的鼻息，終于崩潰大哭起來：“師父！”

    今歲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就在他顫抖的哭聲中悄然降臨。

    第7章遇襲

    第一場大雪由北向南席卷了半個中原，北風(fēng)凄厲，天門縣城外，官道上行人幾乎絕跡。城門雖只開半扇，仍有士卒往來巡邏，詢問盤查，可見守衛(wèi)森嚴(yán)。

    城郊五里外有座荒坡，背風(fēng)處建著一座花神廟，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今日卻有架空馬車停在門外，屋后還拴著幾匹高頭大馬，正是從保安寺中倉惶出逃的聞衡一行。

    那日聞衡被方丈點暈送走，只昏迷不到兩個時辰便自行醒轉(zhuǎn)過來。范揚見他醒了，已做好被聞衡痛罵一頓的準(zhǔn)備。任誰小小年紀(jì)驟遭喪親之痛，都免不了摧心傷骨、五內(nèi)俱崩，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更遑論還未成人的聞衡。

    可聞衡既沒發(fā)脾氣，也沒哭鬧著要回京城，他比誰都快地接受了現(xiàn)實，當(dāng)下命眾人點清干糧財物，又派侍衛(wèi)去前方城鎮(zhèn)打探消息。范揚沒等來暴風(fēng)驟雨，既因找回了主心骨而松了口氣，又暗自為聞衡懸心，一路上過得提心吊膽，總怕聞衡會突然發(fā)瘋，或者哪天想不開了，背著他們自尋短見。

    逃亡的第一夜尚且安穩(wěn)，平靜得令人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個荒唐的噩夢。然而第二日他們前腳出城，后腳全城戒嚴(yán)，通緝文書鋪天蓋地，聞衡有幸瞥到一眼，還沒來得及仔細(xì)辨認(rèn)自己的尊容，就被其上“謀反”二字深深地刺中了心頭。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十五年來的富貴繁華竟如黃粱美夢，一晌消歇。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聞克楨為什么會背上這個罪名，慶王與今上是同母兄弟，真要有什么想法，早些年就該兵戎相見，斷不至于隱忍到如今。巨大的謎團(tuán)無處指向，他完

    全無法預(yù)料，更無從下手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