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似曾相識的樹林里，薄霧繚繞，靜謐幽深。

    殘破的修道院佇在空地上，頂端折斷的十字架岌岌可危?；ㄆ詿o人照料，黑白罩袍和幾只發(fā)霉、露出棉絮的布偶散落在地，荒無人煙。只不過這一次，林間有了鳥叫蟲鳴。

    林間女妖躲藏在枝椏陰影中，地精從灌木中探出頭，全都好奇而警惕地打量著他。

    卡厄斯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里。似乎伊恩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圣殿的記憶無法保護卡厄斯，便又將他帶到了深處。

    不遠處傳來亮光，法師朝那處走去。

    他繞過斑駁掉漆的墻壁，看到伊蓮娜·極光站在修道院前。

    卡厄斯想起來了。

    這是伊蓮娜曾帶他躲藏過的教堂。他們不能住在城鎮(zhèn)里，沿鄉(xiāng)間小路，朝樹林深處走不了多遠，就會有一座修道院。他們剛到時，修道院才爆發(fā)過一輪黑死疫，整間被廢棄。

    伊蓮娜將他留在禮堂里，囑咐男孩不能亂跑，便去焚燒那些尸體，防止瘟疫擴散。

    他想起來，這座窮酸圣所里甚至沒有一扇彩繪玻璃。整個禮堂最值錢的，恐怕就是光明神雕像手中的鍍金十字架。

    一個陌生的紅發(fā)女人正從伊蓮娜身邊離開，他對其毫無印象。伊蓮娜不允許他接觸任何外人。他只曾遠遠看過同齡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從未參與。

    “你加入他們會很危險?！币辽從日f。

    他小時候還曾天真地以為，母親是擔心他遭受欺負。但現(xiàn)在，卡厄斯知道，自己才是危險的源頭。

    他在法師塔就差點殺了同學(xué)，不是嗎？

    伊蓮娜抱著一具尸體，仿佛那才是她真正的孩子。

    尸體被女人抱在懷里，蒼白的手垂落在地。他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母親擁抱自己是什么時候？伊蓮娜有擁抱過自己嗎？

    我想要一個朋友。男孩坐在長椅上，寂靜禮堂內(nèi)空無一人，布道臺后面的小門虛掩，他不知道那處黑暗中藏著什么，只感到孤獨又恐懼。

    “有人嗎？”在漫長的煎熬中，他開口，小聲問道。

    無人應(yīng)答。握著金十字架的神俯視著他，好像在等男孩下一句話。

    沒有人，他想，只覺得又冷又累。

    假如能有一個人來愛我……男孩不抱期望地許愿。

    伊蓮娜緊抱著裹在白布里的人。卡厄斯看到尸體胸口正散逸著點點微光。

    “你得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彼N在對方耳邊，溫柔地說，“你會有光輝燦爛的未來，你的靈魂倘若通過考驗，便會是至真至純之光，你將成為新的希望————但一切都取決于，你是否想醒來。”

    “只要有一個愿望，無論多樸素、多簡單……只要它能讓你覺得重返這個世界是有意義的。”伊蓮娜說，“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孩子，但我希望你能醒來，這就是我的愿望?！?/br>
    “你可能是……我能留給他，最后的禮物了。”

    她說完，慢慢松開手，將他留在草坪上，開始處理其他尸體。但很快，施法者就警覺抬頭，察覺到遠處漸近的馬蹄聲。

    火焰還在尸堆上躍動，她沖進禮堂尋找男孩，呼喚著他的名字，準備再次啟程，躲避教會追查。

    卡厄斯走上前。那具毫無反應(yīng)的尸體有一張他熟悉的臉。

    黑袍法師跪下，學(xué)母親姿勢抱起少年————他看起來太過年輕，以至于卡厄斯都難以確信這就是伊恩。少年身形隱隱有了抽條的趨勢，但陷在法師懷抱里，仍像尚未學(xué)會獨自狩獵的幼犬。他柔軟的棕發(fā)貼在卡厄斯胸口，雙眼緊閉，模樣和另一個伊恩逐漸重合起來。

    原來這才是我們開始的地方。法師想。你是伊蓮娜為我留下的禮物。

    [讓你復(fù)活的愿望是什么？[

    他只覺得胸口悶得發(fā)慌，原本那里應(yīng)該填滿了知曉他們羈絆起源的喜悅，此刻他卻覺得空蕩，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剜去一塊。

    “是的，這樣就說通了吧?！?/br>
    背后響起聲音。暗影掛在他背后，湊近施法者耳邊。

    “最初的偏愛和關(guān)注，毫不猶豫不計后果的支持，甚至可以為我們血染雙手，一次又一次縱容我們的任性……”影子說，“[b]嗒噠！[/b]答案揭曉了，一切都是伊蓮娜的安排呢！”

    它聲音突然低沉下來，陰郁而怨恨。

    “我們什么時候能逃出她的掌心？”暗影問，“就連愛，都是被她設(shè)計好的劇情——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擺脫她的安排？”

    “閉嘴?！笨ǘ蛩拐f。他沒有回頭面對暗影的誘惑，只把懷中少年抱得更緊一些。

    [你為什么要活過來？]他想。這個世界被編排地如此混亂，又充滿精心準備的殘酷與悲傷，[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動動腦子，你代表的可是理智。”

    暗影對警告不以為然，“你能看出來吧？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魂都快散沒了。只不過被伊蓮娜補全靈魂，又被再次點燃，才成了現(xiàn)在你舍不得放手的那個人?！?/br>
    “是誰讓他活過來了呢？”

    暗影貼在他耳邊，貼得那么近，聲音就像從卡厄斯自己口中說出的一樣。

    “是[卡爾]。”

    “是你，也是我?！?/br>
    假如能有一個人來愛我……男孩許愿。

    于是母親留給他的禮物醒來，發(fā)條開始轉(zhuǎn)動。

    他內(nèi)心猛地一悸，像是整個被閃電擊中，從頭頂貫穿，自上而下劈開。

    暗影的笑聲在耳邊回蕩：“別那么驚訝，要不是我就是你，還真以為你一無所知呢?！?/br>
    “你早就有這種擔心了不是嗎？‘他會愛我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會愛’，嘛，也差不多，[他愛你，是因為你要求他愛你]?！?/br>
    “[神授]？”它夸張地嘲笑，“搞不好他還真把你當作神了呢！————誰能想到，這只是點燃的木薪本能想要給予溫暖、雛鳥追隨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被救的野獸本能保護恩人罷了。”

    “那道聲音是你帶來的，他根本無法抗拒?！?/br>
    “你知道引燃者的力量有多強大，引燃法則有多么古老又撲朔迷離?！?/br>
    “生命之樹引燃精靈，人類父母引燃孩子，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維持好引燃與被引燃的關(guān)系。沒能保護好生命之樹的精靈，孩子背叛父母，父母拋棄孩子，失去靈魂的人便失去他們的共火……”

    “可你也知道，他全心全意在為你燃燒?！?/br>
    暗影一句又一句，逐漸撥開施法者層層防護的內(nèi)心，直擊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弱點在哪里。

    “他愿意為你燃盡，[哪怕這一切都是被伊蓮娜安排好的，哪怕你是共犯]?！?/br>
    “————滾開！”他怒吼。

    與此同時，樹林上空傳來同樣一聲龍嘯。那只窮追不舍的巖龍撕開天空，闖入這段深層記憶。[br]

    黑袍法師抱著少年，沒有離開，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極速逼近的威脅，對天際砸落的龍吼充耳不聞。

    尸堆在他背后靜靜燃燒。

    “你想死?！卑涤笆卣f，“真可惜，不就發(fā)現(xiàn)愛你的人是mama留下的木偶嗎？我以為我們這種性格不會逃避的?！?/br>
    “不過……我們自毀傾向也挺嚴重?！彼柭柤?，自言自語，“那就發(fā)泄一下吧，卡爾。用不了多久，我們還得想辦法活下去。”

    龍俯沖帶來的氣流拍打在他臉上，但黑袍法師坐在原地，毫無反應(yīng)。

    “活下去有那么重要嗎？”卡厄斯問。

    他貼在少年頭頂，比起問話，問暗影，問伊恩，更像喃喃自語。

    親人、愛人，似乎沒有哪個是真實的；缺失的愛，編造的愛，唯獨沒有屬于他的愛?？柸允潜贿z留在廢墟禮堂的男孩。

    ————直到卡厄斯懷中傳來心跳。那具木偶般的尸體，逐漸恢復(fù)體溫和脈搏。

    卡厄斯抬頭，巖龍巨口不斷接近。它對獵物勝券在握，如同天雷閃電般直沖而來。

    然而下一秒，林間再次傳來一聲龍嘯，接著，疾風(fēng)同海浪般席卷樹林，白色巨龍咆哮著沖出密林，橫向截斷正在俯沖的入侵者——————?。?/br>
    兩只精神世界里的傳奇生物撞在一起，隨即摔落進樹林。

    一片又一片樹木隨它們落地的余波倒下，塵土和灌木翻滾著從人類身邊而過。巨龍嘶吼，地動山搖，本就不牢固的廢墟再次崩落磚塊。

    黑袍法師裹住少年，面前浮現(xiàn)冰板，擋住氣浪。在這里他已經(jīng)能調(diào)動冰和風(fēng)相關(guān)的力量，卻還無法與獵殺他們的龍影正面對抗。

    那這只憑空出現(xiàn)的白龍又是什么情況？

    順著偏頭方向，卡厄斯看到，風(fēng)沙里站著另一個人。

    伊蓮娜·極光。施法者鉑金色的長發(fā)和白袍在疾風(fēng)中飛揚。

    那道意識投影站在那，遠遠看著他們，面對巨龍搏斗鋪天蓋地的威壓沒有退后一步。

    「我想……沒有多少母親會無緣無故這樣對待自己孩子?！箍ǘ蛩瓜肫鹨炼鞯脑挕?/br>
    「她愛你，」伊恩說。「請相信她愛你?！?/br>
    他將孩子帶回母親身邊，帶到他們共同的引燃者面前。

    這是除他以外，唯一會無條件保護、甚至比他更愿意保護卡厄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