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皇后要舉辦一場賞花宴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來。雖然沒有明說,可是自從立太子開始,就有不少人將主意打到了太子將來的婚事上,現(xiàn)在見廣發(fā)請柬的同時皇后還不忘多提一句要看看各家的孩子們——其意不言自明。 有幸入宮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賬,入宮前也早和夫君長輩商量過,爭取不爭取,有沒有那個臉面,如果攀不上太子,是不是要攀一攀賢妃的二郎,前不久冊封的定王殿下,對要帶進宮的兒女們也耳提面命,請來頗負盛名宮中出來的嬤嬤教授禮儀。 對瑞香而言,一次宴會不過是粗略地對適齡的權貴家兒女留存?zhèn)€印象,畢竟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哪里能看得出能不能做好一個皇后?就算是到現(xiàn)在,瑞香都認為自己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做一個皇后,而要給景歷娶妻……他才十歲,現(xiàn)在考慮這個,瑞香也缺乏判斷的依據(jù)。 所以,看看教養(yǎng),容貌,氣度行止,慢慢關注就很好。 反正萬家沒有合適的人選,崔家也無意,,各家公主府的又被皇帝否決,當日這三家雖然會出席,但態(tài)度已知,瑞香盡可以排除他們慢慢挑。 而對于參加宴會要被皇后過目的小姑娘小郎君,這半個月過得當真緊張又辛苦。宮中不同家里,雖然能赴皇后的賞花宴的人家,子女的規(guī)矩禮儀定然不差,可還有些見禮的尺度需要重新教。比如什么時候該行禮,什么時候該說話,如果皇后有問,又該怎么回答,等等。 雖然并未明說,可每個人心里都知道得了皇后青眼,將來才有可能成為太子妃。如此權勢富貴,又怎么可能不動心呢?十歲左右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考慮婚事的時候,自己心中也有所覺,何況耳聞帝后恩愛非常,太子地位自然穩(wěn)固,心動幾乎是必然。 行宴正好是在夏秋交際,宮里繁花似錦。瑞香干脆叫人將酒宴擺在了御苑里,賓客從四面竹橋進入門戶洞開的水榭,可以觀賞蓼花和最后一批蓮花,還有在水榭前陳設得當,宮中今年培育出來,早早開花的名貴菊花。 樓臺巍峨,厚重華麗,水榭上涼風習習,不遠處水中島嶼上安排著伎樂歌舞,眾人隔著茫茫煙水欣賞,樂聲歌聲清麗無雙,借著水波徘徊游蕩,既不喧賓奪主,擾了水榭的熱鬧,卻也不至于聽不清看不清,是極其巧妙的想法。 此種場合,身份越貴重的人來得最晚,進宮后只能步行抵達水榭的為了防止失禮則必須早早前來。諸王妃公主,縣主就算是皇后到來前最后一批入座的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以皇后的寵愛與身份,得到他的支持幾乎就是成功,所以要如何讓自己家的孩子脫穎而出,他們也是智計百出。 比如走萬家的路子——萬家是皇后母族,本該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是沒有輩分年齡都合適的孩子。本來京中權貴結(jié)親,彼此之間怎么也能數(shù)出親戚關系,但如果真的嚴格遵循輩分,那親事只會難上加難,所以能勉強說過去的,就算輩分差了也不要緊??苫屎笫侨f家嫡支出身,要延續(xù)這一門的榮寵,配得上太子,也只能在嫡支尋,輩分決不能亂。 于是就沒有合適的人選了。 當然,旁支的選擇很多,但難免顯得勉強。萬家沒這個意思,有人大著膽子尋上門,套出了話,這也就不算秘密。 比如諸王妃公主府上,尤其是昌慶長公主和新婚的長寧公主府上,因一個是皇帝頗為尊重的jiejie,一個則是帝后最寵愛,婚事的煊赫豪奢還在眼前的女兒,她們說話定然是有分量的。 值得擔心的是崔家,崔家是皇帝母族,老夫人還在世,還有入主鸞臺,皇帝心腹的家主,因為早年間離京避禍十分低調(diào),家中人口也不算多?;实墼谛【司怂篮?,破例將他留下的長女崔繡玉封為鄉(xiāng)君,食邑三百戶,崔繡玉已經(jīng)十四,顯然不能嫁給太子。此外,崔家還有幾個孫輩孩子,年紀倒是和太子相當,只是不如鄉(xiāng)君有爵位封邑,平日里也并不矚目。 但到了這個時候,這層親屬關系,皇帝對早逝母親的掛念,對母族的優(yōu)容與感情,恰是崔家出個太子妃的最大依仗。更不要提,尚書令之孫,鄉(xiāng)君的弟弟meimei,皇帝外家表侄兒侄女,如此身份,已經(jīng)是十全十美。 然而等到滿頭銀發(fā)如霜,相貌端莊里透著和氣的崔家老夫人與皇后一左一右入場,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似乎只帶著鄉(xiāng)君一人赴宴。 這……是無意再出一個皇后的意思嗎? 一時間眾人甚至有些恍惚。 崔老夫人的兩個兒媳早已入席坐下,老夫人則去見了皇后,現(xiàn)在見婆婆過來,兩人急忙起身,從親密攙著老夫人的皇后和長寧公主手中接過婆母。眾人起身紛紛對皇后見禮。 瑞香攜了長寧公主一道,帶著嘉華曜華福華玉華四人入座受禮,女官們代宣平身,賜酒,眾人歸座,瑞香含笑掃視殿內(nèi),說了幾句天氣正好,正適合游園插花,熱鬧一番的場面話,又宣布開席。 今天的賞花宴并不算正式的宮宴,座次之間也頗多鮮花,淡雅清香四處蔓延,別有一種清雅,還準備了各樣玩的東西。釣魚,串花,寫字作詩作畫,清談,甚至投壺射箭,酒令覆射牌九等等都很方便。 熙華已經(jīng)成婚,也就算作婦人,她不是來帶著赴宴的各家小娘子玩的,而要進入宗室命婦的圈層,嘉華等人就承擔起了招待小客人,和他們來往,帶他們玩的職責。 嘉華年長,負擔起的又是從前熙華的責任,帶走這些小郎君小娘子時,心里想的倒不是吃喝玩樂,而是要好好辦事,觀察清楚這些人,摸底排查,為母親分憂。 畢竟他不再是八九歲的小孩子了,他都十二歲了!阿娘帶他來照顧弟弟meimei,調(diào)停矛盾,初步篩選太子妃的人選,他都懂! 甚至來之前,嘉華還抽空去了一趟東宮,問景歷想要個什么樣的太子妃。十歲的景歷神情茫然:“我不知道呀?!?/br> 嘉華自己的婚事還沒有眉目,少年的心事倒是一籮筐,聞言就憐愛地看著弟弟,搖頭嘆氣:“你不懂的,這件事可是很重要的。太子妃要你喜歡,還要阿娘喜歡,阿父也喜歡,這好難,太不容易了?!?/br> 景歷再聰明,近來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日漸繁重的功課上,又逐漸開始加課,簡直苦不堪言,哪有余力思考要個什么樣的太子妃這種事?更何況就算他被嘉華努力啟發(fā),才十歲心里也確實沒有什么想法。嘉華嘆氣搖頭,放棄后離開了東宮。 所以今日來的時候,嘉華內(nèi)心是下定了決心的。他知道瑞香似乎不大積極,也知道景歷茫然無知,更知道太子妃和一場婚姻的重要性,于是便摩拳擦掌地準備好了。 赴宴的人其實出身都不低,還有不少是宮內(nèi)殿下們的陪讀或者親戚。賞花會邀請的人多,王妃公主們也帶著孩子入宮了,一時間十分熱鬧。十歲左右的孩子早懂事了,面對嘉華也不會任性,坐好后彼此認識一番,吃菜喝茶說話,氣氛漸漸就熱鬧起來。 出身尊貴的縣主與公主子女們知道今日和自己無關,三三兩兩一起說話。有心爭取的自然便開始交了朋友,露了面,開始成群地玩耍,比試起來。嘉華自認是來考校的,便提議大家先作詩,自己和在場最年長的堂表姐妹三人一道評判,福華和玉華一個限韻,一個出題,讓曜華來監(jiān)考。 福華和玉華年紀小,但卻不能被人忽視,曜華脾氣溫和,但做事細致認真,嘉華雖然自己舞文弄墨差一點,可無書不看,自認鑒賞的眼光最好。 此言一出,就沒有人不參加的,哪怕對此并不擅長,但來了一趟,頌圣的應制詩總得交代出一兩首應付,更何況提議的是皇后親生,與太子一母同胞的安樂宗君? 此時文風極盛,時人尤其愛好詩賦,詩人更是如天上的繁星一樣多,一樣明亮。如此熏陶之下,勛貴人家教養(yǎng)兒女也少不了這一環(huán),不說作得好不好,這詩到底應該怎么作,卻是人人都知道的。福華出題又是以此情此景為題,寬泛又具體,既適合擅長的人全力發(fā)揮,又能讓沒有天賦的人也應付過去。 一炷香后,玉華拿起赤金小錘敲響桌案上小香爐邊的玉磬,宣布收卷,他身邊的宮人則下去收集作好的詩。 嘉華自己現(xiàn)場作詩一塌糊涂,倒是對考驗別人興致勃勃,拿來后便和其他兩位考官,還有伸長脖子湊熱鬧的曜華福華玉華三顆小腦袋一起看了起來,又陸續(xù)排出名次。 他十二,其他兩位考官都已經(jīng)十三歲,身份眼界頗高,偶爾爭執(zhí)幾句,異議倒也不大。說到底,十歲的小孩子,除非是驚世天才,否則作的詩也只需要看詞句是否自然,韻腳是否無誤,表達是否流暢,若是有新意,或者有出眾的一兩句,選材巧妙一些,就是極好的了。 片刻后,名次排出,嘉華鋪紙錄入,笑盈盈讓宮人張貼起來廣而告之:“一甲人選已經(jīng)有了,只是依我看還需選個探花,到阿娘那兒替我們尋個彩頭,今番才算圓滿,對不對?” 雖是戲稱,但卻好玩,完全模仿前朝春闈,是挺有意思的。其他兩位考官一個是縣主,一個是公主之女,少不了面見帝后的機會,在宮中也一向有面子,當即笑吟吟同意。 一甲三人原本定好的彩頭,是早準備好的,雖然各有不同,但都是差不多的首飾玉佩,只是依次遞減。 得了第一名的是韋君宜的幼女元新,第二名姓沈名宣英,在京中貴女圈子里是個生面孔,但其父正是今年銓選大受矚目,頗有希望進入臺省的沈令霜。他是皇帝心腹,眾所皆知頗受看重,沈家也不是無名無姓,原是江南大族,不算傳統(tǒng)勛貴,可幾百年前天下大亂,他家出過不少謀士,官至宰相的也不少,只是嚴格來說不算門閥,家格卻也不低。 第三名則是早早到嘉華宮里,和他一起來的崔繡玉。她又不當太子妃,也就沒有用盡全力,但畢竟是有個鄉(xiāng)君的爵位,也用不著過于隱藏鋒芒,反正任誰都看得出她沒有用盡全力,稍顯特殊不算什么。 按理說探花選的都是最好看的,可在一群男人里挑個公認的最好看的其實不算什么,落選也并不丟人。可是在一場宮宴上,小娘子們中間挑出一個公認最好看的,旁人心里怎么可能服氣?這個年紀的孩子,又都出身尊貴,這探花的名額花落誰人,都難免招人恨。 崔繡玉站起身,十四歲少女的纖細身段已經(jīng)和十歲出頭的那兩人截然不同,顯出些凹凸有致的朦朧美麗,她起身走到嘉華身邊,道:“我是表妹,早先還得了一朵花兒戴,怎么好再去要萬歲的花兒?看來此事還得擺脫元娘和英娘二位。” 她頭上確實戴著一朵深濃艷麗的蜀葵花,正是方才皇后那邊賞花時,瑞香叫宮人給她送來的。這番專門賜花的待遇,和縣主們等同,她已經(jīng)算是皇室的自家人,當然不必再去一趟,搶著露面出風頭。 嘉華頷首,含笑起來給她讓座,又看向那兩人。 韋元新平心而論,長得是沒有沈宣英好看,但她父親以功封侯,還是京兆韋家出身,且都是十歲的小姑娘,皮膚白皙眼神清亮,裝扮得鮮嫩可愛,都是美人坯子,也都一團孩氣。要如何不傷臉面,和氣地定出個探花來,顯然是嘉華拋給她們自己的難題。 兩個小姑娘教養(yǎng)都不錯,舉止透著鎮(zhèn)定與貴氣,對視一眼,氣氛倒也還好。韋元新微微一笑,道:“我看此事還得英娘去,一來她生得好,做這個榜眼名副其實,二來她是新meimei,我做jiejie,怎好和她爭搶?三來么,大家都知道的,我從來不會蒔花弄草,就連阿耶都三令五申不肯我靠近家里的花草,就是求得了萬歲垂憐,怕也照顧不好。自家人知自家事,還不如拜托英娘。” 她這番話三個理由,雖然并非沒有私心,但卻也頗為坦蕩體面,也不顯得自己弱勢。 讓出來的機會,點出來的出身,表現(xiàn)出的大度,胸懷,還有干脆的決斷,說話又漂亮,這么短的時間里沒有冷場,又說話周全,實在是出眾,頗有乃父之風。 沈宣英似有些意外,但這種事推讓不得,次數(shù)多了難免叫人覺得矯情,可別人釋放了善意,她也不好直接領受,且韋元新舉止言辭出眾,無形就高了她半頭,做不做這個探花有那么重要么? 做太子妃最重要的不是才學,他們的出身差距又不大,為人處世就顯得極其重要。沈宣英倒不是覺得太子妃只能是自己,但這還是她第一次進宮,父親也才在洛陽露面,落于人后終究是不好的,萬一沈家遭人詬病呢? 高門女眷從來不是為了自己一人活著,就算是十歲的沈宣英,也耳濡目染,對此了然于心。 她微微一笑,對韋元新屈膝稱謝:“元娘jiejie寬厚禮讓,英娘不敢讓殿下們和姐妹們失望,少不得要真去試試了。只是還請殿下讓我把這些詩作都帶上。若能有幸得萬歲賜花,非我一人之功,我又怎好獨占?” 嘉華就知道,哪怕拋出一個彩頭,看起來可能會起爭端,但其實根本不會有問題。韋元新和沈宣英二人年紀雖小,做事說話卻妥帖周到,看著更是可可愛愛,嘉華心里還真有點喜歡,于是欣然點頭,叫人帶著沈宣英離開。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在家都是嬌生慣養(yǎng),但進宮前早知道了皇權和皇后意味著什么,更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的。不管有意還是無意,能在皇后面前露臉,都是值得抓住的機會。 韋元新之所以那么快退讓,也是因為她父親是韋君宜,進宮見到帝后的機會不少,不必要咄咄逼人爭搶。 而沈宣英也知道,這個探花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對皇后表現(xiàn)得宜。若得他夸獎一句,那毫無疑問是一件大好事,算是得了宮中的認可,而若是弄砸了…… 這種事都是越想越緊張,好在沈宣英小小年紀,卻早慧聰明,遇事一向鎮(zhèn)定,隨著宮人走到大人這邊的宴席時,整個人已經(jīng)在逐漸增強的壓力下徹底冷靜,被傳進去時又深吸一口氣,緩緩步入。 這滿堂花醉三千客,隨時都可以變成一劍霜寒十四州,柔軟馨香的花瓣落在地上,被小女孩嬌小可愛的雙足緩慢鎮(zhèn)定地踩過去,繁花似錦,紅毯如綿,奢侈富麗的宮闈似乎濃縮在這水榭當中,悅耳的絲竹聲回蕩,無數(shù)張面孔次第含笑看過來,而上首斜倚在坐榻上,神情溫柔,華貴端方,因懷孕而顯得更加柔和的皇后,萬眾矚目之所在,正向她垂目看來。 像是一種冥冥中的暗示,又像是一卷徐徐展開的長畫,宣英站在自己此后幾十年人生的開端,懵懂中又隱隱被點亮靈臺,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縹緲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