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病了的消息是瞞不住人的，御醫(yī)來往，藥香繚繞，難免被人注意。但因為皇帝的表現(xiàn)說明了不是什么大病，行程也就沒有什么起伏。后宮嬪妃此時此刻按理應(yīng)該侍疾，親嘗湯藥，侍奉在側(cè)。貴妃淑妃二人不能視若無睹，也曾問過皇帝，卻也被拒絕了，只是將瑣事俗務(wù)都讓貴妃代勞，他們也就只好罷了。

    若是病勢再變，免不得他們還是得上安車侍疾，哪怕只是做個姿態(tài)，也比完全不做的好。

    世間之事，有時候就是少不了這一點面上的功夫，才能增光添彩。雖然不去侍疾也是少了一項麻煩，去了也不可能真正侍奉，但此時正是巡幸途中，正要為天下萬民做個表率，后妃和睦賢德，后宮親如一家，自然也是他們分內(nèi)應(yīng)該的。

    更麻煩的是皇后身邊四個孩子。

    大公主尚且可以自理，也已經(jīng)得到皇帝允許每日騎馬一個時辰，但讓她一個人照看三個孩子自然就太勉強(qiáng)，按理應(yīng)該有人照顧。只是皇后才病了，就有人接手他的孩子，未免情理上都不合適，也只好等著情況變化，不論皇后是好轉(zhuǎn)還是情況更壞，總有個結(jié)果。

    瑞香的病，其實自己覺得也不重，只是身上困乏沒有力氣，又吃不下什么，夜以繼日地發(fā)燒，又時常昏睡罷了，說起來不痛不癢，只是清醒時也會擔(dān)憂皇帝和孩子們，他自己就看得太輕，覺得多少也是舟車勞頓，或者走走停停，無聊又疲倦。

    皇帝說要把三個孩子都帶到玉輅上去，瑞香反而吃了一驚：“為什么？”

    皇帝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把粥碗又推過來：“多吃點?！?/br>
    瑞香勉強(qiáng)地再度拿起調(diào)羹，面帶倦色看著碧瑩瑩清香撲鼻的碧粳米粥，又抬頭看了一眼同樣帶著疲倦的皇帝，終究舀了一勺吃了，再度追問：“你那里成天的忙，把孩子帶過去，方便嗎？”

    他不怎么清楚自己病了幾天，還得問身邊的人，但也知道皇帝十分擔(dān)憂，屢次來看，每次來臉色都不怎么好看。而孩子的事瑞香早就想過，不過他想的是托付給誰更穩(wěn)妥，并沒想過讓皇帝帶走。

    皇后還在，嫡子交給旁人撫養(yǎng)倒也不必親力親為，因為瑞香的宮人一定會看著的，傳達(dá)他的意見，但這個人選的身份性情都要合拍。太低了自然不合適，但高位如貴妃淑妃都沒有孕育過，怎么知道該怎么照顧孩子？昭儀雖然有個二皇子，但他身體本就不好，哪兒經(jīng)得起再勞累？

    其他人就更不合適了，所以瑞香雖然和心腹商議過，但總沒有個辦法，也就始終沒說。

    皇帝的語氣很輕松：“有何不可？他們都還小，也不至于亂跑，在我那里你也放心，我也放心，免得他們鬧你。你就好好養(yǎng)病吧。”

    瑞香沉默一陣，又說那早就說了好幾遍的話：“我又不覺得我病了，只是困倦，你別擔(dān)心。”

    他說著，又去拉皇帝的手，從睫毛底下看著他，試圖套話：“你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我的病……”

    他略一停頓，皇帝就蹙眉，顯然瑞香是套不出來丈夫的話的?；实垡膊徊m他，怕他什么都不清楚，更添心事，解釋：“他們也說不出什么來，風(fēng)寒入體是一定的，但脈象表征又有不同，你也知道，他們不敢貿(mào)然下藥，只好多試試。什么都不敢說準(zhǔn)了，真是一群庸醫(yī)！”

    說著，皇帝也來了氣，忍不住罵了一句。

    瑞香倚著軟枕看著他，知道他并沒有騙自己。御醫(yī)在他面前的說辭更是云山霧罩，還是一樣不肯說準(zhǔn)，瑞香因自己感覺不算沉重，又不痛苦，也只是隱隱擔(dān)心，心中并不如何沉重。

    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只是進(jìn)宮后他許久不曾病，都忘了生病是什么感覺。瑞香心里覺得自己或許是出發(fā)前太忙，出發(fā)后又受了涼，此時無事可以cao心，也就可以放心病倒，所以才一病不起，要把從前的疲乏補(bǔ)起來。

    他從前就有連著勞心勞力幾天后一定要補(bǔ)眠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覺得也說得過去。只是說給皇帝聽卻被瞪了一眼，只好不再這樣說了，跟著他改口御醫(yī)只要找準(zhǔn)藥方就一定會讓他很快好起來的。

    皇帝沒見過他生病，近來情緒很是緊張，一天總要看他一兩次，瑞香不舍得他奔波勞碌，又想一睜眼就看見他，心中很是糾結(jié)。他要勸皇帝不要留宿，皇帝也并不聽，說他這病又不過人，何必矯枉過正？對外就說是分開住的不就好了？

    瑞香推不動他，精力也不濟(jì)，認(rèn)真說上幾次皇帝還要生氣，只好不說了，又叫身邊人嚴(yán)密封口。

    寵信愛重是一回事，不顧規(guī)矩與自身是另一回事。夫妻恩愛到失去體統(tǒng)，自然是不行的。皇帝身體與國相關(guān)，兩人若是恩愛，瑞香自然應(yīng)該死活都勸他避開自己，等好了再相見，而皇帝也應(yīng)該保重自己，不能扔下責(zé)任……

    瑞香想了想，還是覺得算了。

    皇帝留宿也怕讓他休息不好，且一向很忙，這也不過偶爾為之，瑞香勸不動，也只好算了。

    孩子被帶走后，貴妃等人就要來侍疾了。瑞香沒有精神，打個招呼就不再說話，他們倒是認(rèn)真排了個班次，每日兩班，夜里不來，輪換著看人做些煎藥，煮粥的活，在他清醒的時候陪他說說話，勸膳送藥。

    瑞香心中覺得這也不錯。有人陪，他也能打起精神來說說話，醒醒神，再說路上枯燥，也不好隨意跑來跑去，在他這里一同侍疾的兩人也能閑聊打發(fā)辰光——馬車上是不能看書的，晃得眼暈。

    他病著，注意不到別人的神態(tài)形容，但侍疾過幾天后，貴妃等人都有些擔(dān)憂。因為皇后這里嚴(yán)密，他們也不知道具體情形，但看瑞香每日昏昏沉沉，難免就將情況想得嚴(yán)重了些。大概是在宮里有瑞香在上的安穩(wěn)日子過久了，一想到皇后或許要病一段日子，他們也心中沒底。

    等初冬終于到了洛陽紫微城，瑞香還是病著，貴妃接過了宮務(wù)，按照先前的安排分配好宮室，安頓入住，又查過一遍人手炭火，叫人趕做過冬衣物等，同時就也要接過照顧皇帝的事務(wù)了。

    三個孩子都被帶進(jìn)了長生殿，貴妃也得照顧到，一番忙碌下來，真是筋疲力盡。

    進(jìn)紫微城后，皇帝就叫人免了每日的侍疾，改讓大公主帶著孩子們隔一日去看望一次，侍疾也同樣隔日一次，只是和孩子們分開。見狀，二公主二皇子等，也被母親安排著盡孝，聊表心意。

    皇后的病癥還是如前，湯藥也沒斷，宮內(nèi)宮外漸漸都染上幾分愁緒。

    雖然知情的人并不覺得事情已經(jīng)到了要未雨綢繆的地步，但有些人難免想到若是萬一，后位該落在何人身上，難免為此蠢蠢欲動。

    皇帝皆看在眼里，知道這也是因為瑞香當(dāng)初本是繼妃，自己本就是續(xù)娶，若是萬一，自然人人都覺得自己需要再行立后了。這也是他當(dāng)初要將景歷等孩子帶在身邊，而不是選擇妃嬪撫養(yǎng)的原因。

    如今只是略有波瀾，但若是景歷握在誰人手里，恐怕就有人要忍不住出手了。畢竟誰能得到嫡子，也就多了幾分勝算。

    他本是防備，但要說是做餌，也不是不可。

    景歷在長生殿，群臣都已經(jīng)見慣了的?；实垡膊⒉皇侵话阉麄兘唤o乳母保姆，自己偶爾過問。瑞香帶著孩子的時候，每日早晚至少要見三次面，更是事無巨細(xì)照管周到，皇帝雖不能如此，但也經(jīng)常有空就叫乳母把孩子帶過來，說話逗弄。

    路上熙華和嘉華都不必上學(xué)，到了紫微城就都要補(bǔ)起來，因此十分忙碌。景歷和曜華二人也要開蒙，自然只能是皇帝自己來了。此事出入長生殿議政的大臣都看在眼里，甚至不少見到兩個孩子，看著皇帝的子嗣在眼前慢慢長大，難免多出幾分信心，倒是有助于君臣和睦。

    有時候皇帝與重臣議事，孩子鬧著要見他，在后殿高聲哭鬧，皇帝也只好叫人抱過來，一邊大腿坐著一個，抱在懷里哄。群臣也就只好看著。

    雙生子就是這點令人頭痛，一個哭鬧另一個也跟著，一個眼尖發(fā)現(xiàn)點心或者寶貝叫起來，另一個也跟著折騰。雖然已經(jīng)是開了蒙的孩子，但終究還小，哭起來皇帝又怎么舍得冷面相對？

    免不得脾氣越來越好。

    看著皇帝帶孩子的臣子年紀(jì)多數(shù)比他大，子孫滿堂的多，見他因帶孩子而不得不暫停政務(wù)，捋著胡子忍俊不禁：“皇子與宗君的眉眼氣象都很像陛下呢，年紀(jì)小小，卻很聰明?！?/br>
    ……皇帝總覺得自己也被當(dāng)做子侄輩安撫了，但又說不出來什么。

    習(xí)慣了之后，眾人都能在兩個孩子亂跑亂抓的時候一如既往暢所欲言，也就少不了被調(diào)皮又好奇的兩個孩子合伙作弄，扯衣服冠帶，甚至站在懷里踮著腳扯胡子耳垂。還沒有人敢御前失儀，皇帝又顧不上抱回來，只好示意李元振等人去抱，偏偏他們也不敢強(qiáng)硬，只好跟在兩個孩子屁股后面，捉住這個那個跑了，好一番狼狽，最后弄得好好的午朝晚朝尊嚴(yán)全無。

    即便如此，皇帝倒也沒聽見什么意見。多數(shù)人都對宗君上殿有點看法，但如今皇后有病，也只好如此，而皇長子在此對擁護(hù)的人而言是順理成章，對不怎么愿意的人而言可能是皇帝的意愿，也就不好說什么，漸漸成了慣例?；实垡簿晚槺銓㈤_蒙之責(zé)交給眾臣分擔(dān)，不少人都帶著二位殿下認(rèn)過字，連自己的名字都被記得清清楚楚。

    兩個孩子也確實聰明，除了不聽勸的時候淘氣搗亂，倒也能認(rèn)認(rèn)真真端端正正地稱呼，還禮，一小團(tuán)的孩子穿著厚厚的衣服努力伸出兩只手拉人衣襟，實在是可愛得很。

    如裴渡，萬家玉郎，瑞香的小哥哥萬符等天子近臣，除了參與朝會，也時常入宮伴駕，有時正在閑話忽然有事，皇帝站起身就將懷里的孩子遞過來，自己轉(zhuǎn)身出去，他們只好抱著皇長子或者宗君。

    裴渡第一次抱孩子的時候面面相覷，逐漸不知所措。

    兩個孩子倒是見慣了他們，笑嘻嘻地叫人，一本正經(jīng)地詢問：“想吃橘子嗎？我想吃橘子了?！?/br>
    裴渡直冒冷汗，不敢放下也不敢用力，只好勸在自己懷里扭著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小殿下：“殿下別動，小心摔了?！?/br>
    抱過幾次，怎么也熟練了，只是若是萬符在場，兩個孩子都愛粘著他一些，口口聲聲叫小舅舅，此起彼伏好像兩只麻雀。皇帝被吵得受不了，就會擱下筆揉額頭，吩咐：“帶他們?nèi)タ纯慈鹣惆??！?/br>
    紫微城不是大明宮，剛來，規(guī)矩也沒有那么大，而且這一次長生殿和蓬萊殿離得近，只是中間隔著一道宮門，但萬符白日進(jìn)去見個面還是方便的，皇后那里隔一日才有人侍疾，即便是不巧碰上了，雙方也很少真能見面。

    萬符應(yīng)了一聲，起身叫過兩個孩子。

    今日下了雪，地上薄薄一層，可見　冬天是真的來了。殿內(nèi)已經(jīng)用起薰籠，還燃著溫暖的百合香，門口卻是一片冷冽。萬符等著乳母們抱起孩子，打起傘遮雪，自己也撐著一把傘，走進(jìn)茫茫雪地里。

    冬天真的來了，一片雪花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