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根本不知道皇帝要對自己說什么，其實皇帝也不知道，兩人對面而坐，中間隔著空蕩蕩殿宇。春天已經(jīng)來了，但瑞香莫名覺得有些冷，他不想做出瑟縮的姿態(tài)，就在輝煌日影逐漸消失的黃昏中靜靜迎上皇帝的眼神。

    兩人都有千言萬語，但是說不出口，一時間思緒繁亂，但皇帝天然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因此觸到瑞香又怯又怕又擔(dān)憂的試探眼神，不由一陣強(qiáng)烈的觸動。他不愿瑞香擔(dān)心害怕，又很清楚自己才是瑞香擔(dān)驚受怕的根源，他知道自己可以解決，又害怕這番解決只是飲鴆止渴。

    但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于是他狠狠心，單刀直入：“宮里的流言，想必你是聽到了?！?/br>
    瑞香一悸，心里頓時生出慌亂。他知道皇帝有此一問就是看了出來，可卻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承認(rèn)。不承認(rèn)，他還有轉(zhuǎn)圜的機(jī)會，承認(rèn)了，就得直接面對英宗與靖皇后之質(zhì)問，他哪有辦法分辯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心思，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但他也知道自己無法瞞住皇帝的眼睛，頓了頓，答：“是?！?/br>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并不回避，瑞香被他攫住，竟然也低不了頭。他忽然覺得自己也低估了自己，越到絕境他越是會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氣，并不是只有你們季家人才有最直的脊梁，并不是只有你們季家人才寧折不彎。就承認(rèn)了又何妨？他提出的要求已經(jīng)是驚世駭俗，若是傳了出去在旁人眼里和靖皇后又有何異？

    瑞香深吸一口氣：“我……”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話來表明決心，皇帝又抬手阻止了他：“算了，此事也沒有多少分量，先放在一邊，你聽我說?！?/br>
    瑞香被打斷，好不難受，聽皇帝語氣，似乎覺得這謠言根本不重要，一點(diǎn)都不值得他鬧著別扭忽然來自己這里，忍不住就想反駁，可他到底不是那樣的人，又覺得皇帝說的話可能要更重要，甚至可能一言把自己打得粉碎，只好忍住，安靜聽著，焦急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看起來如何，但坐姿至少端莊，好似這個時候一點(diǎn)尊嚴(yán)就是萬分底氣。

    皇帝的話大概很難開口，瑞香不太敏銳地等他躊躇片刻，才意識到比謠言更重要的是什么。他原本勝券在握，現(xiàn)在猝不及防要得知謎底，卻反而害怕了起來。他雖然不怕一敗涂地，但卻害怕輸?shù)揭粺o所有，即使舍得，也會難舍。

    有再多信心，在這一刻都是不自信的。

    皇帝說：“你的心意，我已經(jīng)明白。然而……你得先明白你所求的東西究竟是什么?！?/br>
    瑞香很想說他知道，因為他早就已經(jīng)預(yù)見了這一生困難的端倪，但他明白，皇帝要說的或許更沉重，于是忍住了，一言不發(fā)。

    殿內(nèi)空蕩蕩的，兩人距離又那么遠(yuǎn)，瑞香不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含涼殿實在很大，而他其實也很怕。

    皇帝開了頭，就不會再后悔踟躕，他的姿態(tài)更隨性了，謝藝在坐榻上，目光從瑞香身上滑落，緩緩道：“夫妻之道，帝后之情，向來都牽涉了太多。譬如英宗與靖皇后，一見鐘情，生死糾纏，除他之外英宗眼里沒有旁人。在別的地方這不是什么大錯，在宮里就是殺人的刀，是天地難容的事。恩愛情深，深到一定境界就顛倒是非，混淆善惡，動輒牽連人命，以至于失衡與不公。歷代帝王都知道真情難求，內(nèi)心也未必不曾渴望，但能夠承受皇帝真情而不被毀滅的，實在少之又少。靖皇后未必不值得英宗深情厚愛，但他終究也沒能保全。英宗崩逝后，他被后來繼位的皇帝囚禁，死后又喪儀簡薄，不僅與英宗死生不復(fù)相見，甚至不如庶人?！?/br>
    瑞香心里一沉。有些事太隱秘，很少有人提及，英宗死后靖皇后受繼任皇帝折磨這種事，雖有流言與記載，但畢竟涉及帝王家陰私，沒人會大肆談?wù)摚适覟樽鹫咧M，也不會承認(rèn)。

    他明白皇帝要說什么，深情厚愛既可能牽連整個天下朝堂，也可能讓后宮雞犬不寧，甚至連被愛的人本身，也不能善始善終。

    不是想不想做靖皇后就能決定的。

    皇帝又說：“曾經(jīng)，所有人都以為，我的母后，也算是承深情厚愛。她出身極高，又生下嫡子，縱橫宮中十幾年未曾有一敗，于公嚴(yán)明睿智，于私頗得父皇寵愛。她雖不愿入宮，即使我長大后，對我也曾承認(rèn)過，但也確實如她自己所言，問心無愧，只是不太快活罷了。然而……”

    瑞香覺得想起從前的皇帝神情里有說不出的深重的悲哀和思念。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父皇只是壓抑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瘋狂，想做一個野心勃勃的君主，其實他早已做出不可饒恕之事，又慢慢連表象也維持不住。他登基之初，我的姑母，他的meimei義成公主病重，危在旦夕，給了他放縱惡念的機(jī)會，將義成公主藏在宮內(nèi)，對外宣布病亡……多年來，他一直在無人知曉的時候yin辱折磨義成公主……”

    皇帝閉上了眼。

    瑞香已經(jīng)驚愕到腦海一片空白，什么評論都說不出。這種內(nèi)宮陰私，且是極為丑惡的事，又是兩人皇帝的生父所為，只能被壓制，皇帝清楚前因后果，因為他是親歷者，又是皇帝，什么事也瞞不過他，但瑞香真是第一次聽說。

    “二人十幾年來，誕下無數(shù)孽種，父皇他……把所有的陰暗與殘忍都宣泄在這里，不僅yin辱親妹，連這些孽種也一同染指褻玩。當(dāng)年皇兄率軍攻入大明宮，我親眼看見囚禁義成公主的宮門里，爬出來無數(shù)甚至不會行走，赤身裸體，瘦骨嶙峋的……至今我也無法承認(rèn)，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算不算人，是不是我的兄弟姐妹……”

    瑞香想象著那個畫面。鐵騎圍繞宮門，火光顫抖搖晃，斑駁紅墻內(nèi)爬出無數(shù)蟲豸般猙獰可怖，密密麻麻的人……

    他幾乎想吐。

    皇帝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我母親一生，已經(jīng)極盡所能。她不愿入宮，卻在宮里做了最好的皇后，端莊嚴(yán)明，仁慈睿智。她不愛父皇，卻對他無微不至，盡忠盡心。她把我好好養(yǎng)大，幾乎事必躬親……她什么都沒有做錯，卻因為發(fā)現(xiàn)了義成公主之事，而與父皇決裂。她實在無法再以人力轉(zhuǎn)圜天意了，人強(qiáng)不過命，她也強(qiáng)不過父皇。義成公主遭受凌辱折磨，十幾年來已經(jīng)極其虛弱，父皇為她延壽，也為了控制她，給她服食極樂散……母后最后一次見我，哭著說她求母后殺了她。母后可以容忍父皇并不真正愛自己，因為她也同樣有所保留，但她不能再忍受丈夫是個畜生的事實，又實在沒有更好的抉擇。她忍了一輩子，裝了一輩子，此時此刻，再也不能了?！?/br>
    瑞香抱著肩膀發(fā)抖，覺得從雙足蔓延上來一股徹骨寒意，他望著皇帝依舊俊美的面容，忽然覺得從他臉上看到猙獰惡鬼的陰影——他是那樣一個人的兒子，他身上有那樣一種血，尊貴，邪惡，丑陋。父親的血陰魂不散，流淌在兒子身上，皇帝害怕過嗎？

    提到母親，皇帝的語氣總是更溫柔，幻夢一般，但又有真實的溫度，崇敬，懷念，悲傷。他繼續(xù)說：“父皇那時，還沒放棄做圣明君主的夢想，也就不肯放棄最完美的皇后，我的母親。他要求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看到，如此兩人還能回到過去，維持帝后恩愛的表象。畢竟……皇后也是皇帝最重要的所有物之一。母后已經(jīng)快被自己發(fā)現(xiàn)的事實逼瘋，她歇斯底里大哭大鬧，甚至真的試過殺了義成公主，替她了結(jié)這種痛苦。可父皇早有防備，已經(jīng)做不到了。她在那一刻放棄了一切，也放棄了我，因為無法離去，所以把自己鎖進(jìn)立政殿，再也沒有出來?！?/br>
    立政殿……

    瑞香想起自己曾經(jīng)去過這個地方的紅墻之外。那時候他想的是皇帝不肯讓他住進(jìn)這里，大約是懷念母親，又或者含涼殿的位置更好，沒想到……是這樣的真相。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婆母成宣皇后，想象中那總是一個近乎完美，容貌絕美又威儀具足，很像皇帝，但卻更成熟的女人，但沒想到，在皇帝記憶的最終，她是一個歇斯底里，發(fā)現(xiàn)丈夫如此惡心，有十足勇氣，想替別人解決痛苦，但最終連自己的痛苦都只能閉門不出選擇死亡解決的女人。

    想象中那威嚴(yán)高貴的模樣崩散了，瑞香卻想象不出一個蓬頭垢面，絕望癲狂的成宣皇后。

    皇帝說：“她放棄了我，我并不怪她。若沒有她，也就沒有我，而她對我，也已經(jīng)極盡所能。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十五歲，她最后一次見我是深夜。她對我說了她的決定，也說了我會面臨什么。她說，我做出這樣的決定，自己走入絕地，你肯定要吃苦。但你是男人，又是皇子，你的未來已經(jīng)無需我來籌謀，我也不要你來拯救。別人看你是淪落塵泥，焉知不是給你機(jī)會千錘百煉，最終圓滿。不用想辦法救我，我一生不得自主，但也不曾真正忍氣吞聲，既然受得了烈火烹油榮華富貴，也當(dāng)受得了孤獨(dú)寂寞幽禁至死。我并不恐懼，也并不后悔，我不告訴你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因為將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只需記得這一次我是為自己做主，我情愿如此。”

    瑞香心臟一陣狂跳，徹底被這對母子震撼。他只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世上最不肯服輸，最恨認(rèn)輸，最不愿意被人違逆的人，沒想到他的母親也是如此，強(qiáng)悍，剛烈，決絕，又迷人。

    皇帝說：“我聽了她的話，但仍然很后悔。父皇恨她，又逐漸瘋狂，對她百般折磨，不肯給予衣食炭火，最終將她凌逼而死，立政殿宮人全部散盡，她死后好幾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以至于我即使想祭拜，也不知道忌日究竟是哪一天。”

    瑞香在心里算了算，心道，怪不得此前皇帝一直有些多愁善感，年下的時候是他自己生辰漸漸近了，想起母親，如今到了二月，也該開始準(zhǔn)備成宣皇后的忌日祭祀，怪不得……

    皇帝長長換氣，過了一陣，說：“她生在四月，花團(tuán)錦簇，牡丹盛開，人人都說她注定要做皇后，如此尊貴，可是也一樣死于四月……牡丹的花期，太短了?！?/br>
    瑞香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一個女人的一生，好像就在這么一句話里過完了。他為成宣皇后而難過，又為皇帝而更難過，但他同樣知道，皇帝的人生坎坷，只是從這里開始。忽然之間，他再也不能忍受離這么遠(yuǎn)靜靜聆聽，他不能再像是袖手旁觀一樣參與皇帝的回憶。

    他站起身，走到皇帝身邊，抱住他，把他摟在自己懷里，道：“如今都過去了，你也已經(jīng)長大了，母后泉下有知，一定欣慰。她知道你會好的，她一定會知道的?！?/br>
    皇帝伸手摟住他的腰，任由他抱著自己，悶悶說：“我不愿相信虛無縹緲的佛道之說，但倘若真的有來世輪回，我寧愿她能夠……不再入帝王家，不再與這些事有關(guān)。要是她真的能夠知道，我未曾讓她失望，她說過的話也已經(jīng)實現(xiàn)……那就夠了?！?/br>
    瑞香無聲掉淚。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臂，摟著他坐下，替他抹眼淚，柔聲道：“別哭了，你怎么這么愛掉眼淚？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瑞香抽泣著咬著嘴唇看著他，本來還想說句什么頂嘴，最后一句卻徹底把他的嗓子眼糊住。怎么能、怎么能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亢喼本褪且罎⒖奁?。

    皇帝的手太溫柔，抹去眼淚后瑞香又努力忍住，終于，皇帝繼續(xù)說了起來：“母后出事之后，宮中局勢頓時一變，父皇從前至少是個有幾分理智的人，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因母后而被牽連，自己其實并不覺得如何，世態(tài)炎涼只要早有預(yù)料，終究還不算難捱。何況，我也實在顧不上?！?/br>
    他嘆了一口氣，望著瑞香，眼神溫柔，哀傷，又深又靜，抹去一顆滑落到下頜的碩大淚珠，看著他濡濕的睫毛，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季凜，字?jǐn)恐??！?/br>
    帝諱不能直接宣之于口，瑞香即使知道，但也覺得陌生，畢竟從來沒有用過，見他如此鄭重告訴自己，想不出什么話來回答，吶吶道：“和其他兄弟，好像不太一樣呢?！?/br>
    皇帝握著他的手，無意識地揉捏著，道：“凜凜斂斂，極威嚴(yán)也。我出生時父皇也曾經(jīng)很歡喜，因他畢竟有想過好好生活的時候，對中宮嫡子，也是十分看重。他的起名，一向如此，不怎么遵照定好的排輩。我是如此，皇兄也是如此。他一生都在追求威嚴(yán)，守序，奈何本性里的瘋狂，根本做不到。從前，我也恨過他，甚至不想承認(rèn)他，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時候，我確實是他的兒子，我繼承了他的貴血，也繼承了他的皇位，何必再騙自己能夠摒棄他，只談?wù)撟约?？?/br>
    瑞香摸了摸他的肩膀，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事，又獨(dú)自走過了太長光陰。他來得太遲，來得太慢，甚至差一點(diǎn)就會錯過，再也沒有今天了。他不由后怕，緊緊抱住皇帝。

    皇帝摟了摟他，反而似乎是反過來安慰他，又繼續(xù)講：“皇兄雖然并非父皇長子，但父皇年輕時宮中子嗣多夭折，他與長子也并無不同，因此一直以來自視甚高。當(dāng)年我出生后，父皇雖加以諸多破格殊遇，因此令他十分警惕。好在父皇也并不想早立太子，又對他也很是看重，長子未必沒有一爭之力，所以他的心氣一向很高。生下我之后，父皇更加寵愛母后，以至于宮中數(shù)年不曾有妃嬪懷孕，多數(shù)人都以為我入儲不過是時間問題。所以母后驟然被封宮，雖未廢后卻如同廢后一般，許多人都覺得自己有了機(jī)會。大哥恨我怕我又妒忌我，卻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事沒有多久，義成公主油盡燈枯，父皇也徹底放縱了起來。不僅大肆采選美人入宮，甚至毫不遮掩，尋找與義成公主面貌相似的人，鄭貴妃，周貴妃，恭妃，宸妃，都是如此上位……他那一百多個兒女，有大半都是后來這些美人所生……”

    這些名號瑞香都有印象，因為昏君寵愛妖妃這種事，不論如何民間還是很喜歡傳說的，妖妃也備受辱罵。尤其宸妃，瑞香記得，還是因為皇帝曾經(jīng)說過，宸妃曾經(jīng)以迷情香陷害皇帝。

    他微微一顫，被皇帝抱緊了，又聽見他說：“母后在時，后宮綱紀(jì)嚴(yán)明，眾人各司其位，清明有序，她身后宮中不再立皇后，于是人人想著一試，為了爭寵招數(shù)頻出，鄭貴妃周貴妃恭妃先后混戰(zhàn)，彼此廝殺，宸妃又后來居上。他們都生了兒子，斗爭也就越發(fā)激烈，前代美人凋亡，只有宸妃……她因出身販夫走卒之家而不能做貴妃，但卻得了宸這個封號……紫宸殿的宸。她是個貪心不足的人，父皇又昏了頭般寵愛她，她想讓自己的幼子入儲，好完滿自己的野心，前面的皇子就全部都是阻礙。那時候母后雖然已經(jīng)過世，我的外家也備受牽連打壓，但終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父皇也不能拿他們?nèi)绾?，她就格外忌憚我　，百般算計都不能得逞，最后拿迷情香來，想誣陷我逼jian庶母……”

    瑞香聽得微微蹙眉，心潮起伏。宸妃父親是屠夫，一家都是販夫走卒，這種出身雖然也可以說比普通百姓差了點(diǎn)，但終究不入奴籍，其實還不算低到令人發(fā)指。但前有鄭貴妃周貴妃恭妃三人，群臣到了那個時候也是群情激憤，禮部堅決不肯備辦冊封典禮，皇帝也是無法，只好退后一步，宣布她永遠(yuǎn)只在妃位，但卻選了宸這個字，大約也算一種示威。

    宸妃猶覺不足，癡心妄想要母憑子貴將兒子推上太子位，為此不惜做出這種事，瑞香忽然懂了為何皇帝對女人始終興趣平平，又為何對迷情藥物那般反感忌憚。當(dāng)時他恐慌害怕，又不知道這些秘辛，以至于做錯了事，此時此刻就嘗到了后悔的味道，摟著男人小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的……”

    皇帝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完：“過去的事我從未怪你，那時你雖激怒了我，但我也不該對你那樣，我從不喜歡對自己的人動手，何況是我的妻子。你既不知道這些事，又只是太害怕，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后悔了?！?/br>
    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的事情真是連番巧合之下的沖動之舉?，F(xiàn)在的瑞香絕不會用這種笨辦法，現(xiàn)在的皇帝也絕不會不問不聽就大發(fā)雷霆。但倘若沒有當(dāng)年，也就沒有今日。

    瑞香搖搖頭，示意自己已經(jīng)不在意了，更不委屈。

    皇帝拍了拍他，似乎也覺得疲憊，長嘆一聲，想了想自己講到了哪里，好一陣才續(xù)下去：“她算計我數(shù)次都未能成功，我也早有預(yù)料，雖然進(jìn)入陷阱，但好歹未曾被她成功誣陷，不過那之后，處境也是越發(fā)艱難。后來父皇被群臣糾纏不過，被迫立了太子，他恨母后，又將義成公主之事全部歸咎于她，所以也同樣恨我，雖不能殺我，但也絕不可能再將我看做最喜愛的嫡子，所以選了大哥。大哥夙愿得償，起初意氣風(fēng)發(fā)，后來發(fā)現(xiàn)即使作為太子自己也不可能有所作為，因為父皇的妥協(xié)也不過是一時罷了。因此，他放浪形骸，大肆宴飲，以示并無爭權(quán)之心。太子尚且如此，不管是我還是十五弟，都只能更加安靜……”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太子那里見到了菖蒲。

    從前瑞香雖然也知道他少年時候不好過，但終歸只是一句很籠統(tǒng)的話，現(xiàn)在想想?yún)s覺得寒意徹骨，又帶著瘋狂放縱，整個宮城似乎都在往地底塌陷一般，末日隨時會來臨?；杪槡埍┑幕实郏爬诵魏∫郧笞员５奶?，陰影里艱難掙扎求生的其他人，詭譎陰森的后宮妃嬪……

    簡直不似人間，他甚至想不出皇帝到底是怎么從那時活到現(xiàn)在的。

    皇帝提起這一段，語氣反而輕松幾分，摸了摸他的臉，道：“你只看見現(xiàn)在這個我，卻不知道我究竟如何成就了現(xiàn)在的自己。你又天真又良善，在你心里，我一定不會很壞。可你要知道，當(dāng)年我宮里塞滿各方送來的美人，應(yīng)有盡有，也是早早就沉溺美色，在外聲名狼藉的人。不僅如此，還與太子爭奪過家伎，仗著有外家支持，沒少與權(quán)貴子弟斗雞斗狗，賭博戲耍……若非如此，也沒人會容得下我了?！?/br>
    瑞香呆呆看著他。

    確實，在他心里皇帝并不壞，比起前任來說，他對大臣態(tài)度極好，知人善任，又寬和理智，對后宮也體貼溫柔，總是很好的，就連數(shù)量上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前兩任皇帝，即使瑞香對他不肯談及真心有諸多意見，但終究沒法覺得他是真正無情的人。

    所以提起從前皇帝居然也有過如此……放縱而輕狂，肆意妄為的時候，瑞香只覺得不可置信。

    皇帝看住他，柔聲說出不該如此溫柔說出的話：“后來，父皇沉迷酒色，被宸妃哄著不知道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太子卻暗中說服許多人支持自己奪位，他恨透了父皇，也受夠了壓抑苦悶的日子，于是率軍入宮，成功奪位。這事并不隱秘，但他畢竟是太子，且父皇臨終前已經(jīng)快要廢太子改立宸妃之子，所以……許多人其實是松了一口氣的。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了義成公主的真相，也明白了母親為何……為何一刻也忍不下去，再也不能虛情假意。她一生自傲自矜，是最愛潔的人，最終卻發(fā)現(xiàn)丈夫如此骯臟……”

    瑞香卻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更無法插嘴，只好保持安靜，坐在皇帝膝上，渾身僵硬，腦海里一片被諸多驚天秘密炸出來的空白，連反應(yīng)也遲緩了很多。

    “大多數(shù)人，甚至我，都以為太子登基后，事情會逐漸好轉(zhuǎn)，誰料他雖登基，但卻將兄弟們捏在手心，關(guān)在深宮，不肯放出去。因他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就格外忌憚兄弟，除了盡數(shù)屠戮義成公主所生，已經(jīng)不能算人的孽種之外，也沒少在安排職務(wù)或冊封之后，又尋隙殺掉兄弟們。jiejie那時已經(jīng)出嫁……”皇帝忽然嘆息一聲，道：“我曉得，我的名聲也不好聽，畢竟我流著這樣的血，做不到和他們不一樣。jiejie第一次出嫁，乃是自己請求，嫁給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謀反之意的節(jié)度使之子，以此立功求生。當(dāng)年宮中人人徘徊在生死之間，我都如此艱難，何況她只是公主？后來皇兄登基，勵精圖治，了結(jié)了節(jié)度使之事，將她接回宮里來，又要她嫁出去。她沒得選，我也一樣沒得選，當(dāng)時天昏地暗，好似若是抓不住什么人，就立刻要忘卻自己究竟是誰，我與jiejie，絕望之中有了那種事，大約也是不可避免的……”

    瑞香終于聽到他承認(rèn)自己曾經(jīng)究竟有多迷茫痛苦，木木的心里也刺痛一下。

    那時候皇帝是什么感覺呢？好不容易父親死了，不再受到父親的壓迫與無視冷遇甚至欺凌，緊接著又是尤其多疑猜忌自己，大肆屠戮手足的哥哥……他和公主抱團(tuán)取暖，大概也實在是極端的壓力下，極端的行為了。

    何況后來承慶長公主又是幾次婚姻，皆不順利，全是聯(lián)姻，實在是命途多舛，人生多艱。

    皇帝呢？皇帝大概是另一種艱難苦痛。

    “后來，我與十五弟相識。他生母位卑，并不得父皇看重，因此大哥也根本注意不到他。其實我們兄弟中，才學(xué)天賦出眾者是在很多，但正因為這些大多都是后來出生，因此根本沒來得及出頭就殞命了。十五弟天資卓絕，但卻根本得不到名師教學(xué)，我們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的際遇，我教養(yǎng)他長大，默出經(jīng)典教他研習(xí)，又將寶劍贈他，也算是相依為命。等到大哥不得已，應(yīng)群臣所請令我宮外開府成婚的時候，他也已經(jīng)嶄露頭角。因年紀(jì)尚小，又并無什么靠山，所以大哥對他還算放心。不過我走之后，他也只能藏拙……”

    瑞香接話：“如當(dāng)年的你一般？”

    皇帝不知為何居然笑了一聲，道：“他倒也不必如我一般，在美色上那樣放肆?！?/br>
    瑞香想了想，其實大腦一片空白，人已經(jīng)快傻了，沒什么好問的，但是他怕皇帝過于沉溺回憶過去，搜腸刮肚，問：“那以后，你就娶了王妃？”

    皇帝嗯了一聲，道：“我那時很想出宮開府，大婚不過是一個途徑，因此根本沒想過娶妻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妃又是女子，我并不十分喜愛，新婚時倒也還好，相敬如賓，她也……算是嬌羞無限，兩人都有憧憬，但卻各不相同。王妃本性強(qiáng)硬剛直，新婚沒多久就打發(fā)了我所有的姬妾……”

    “這倒也正好如你所愿。”瑞香忍不住又點(diǎn)評。他還沒忘記皇帝說自己滿宮姬妾都是別人塞的，想也知道他沉迷美色不會是完全出于自愿，這些美人里說不定一個干凈清白的都沒有，對他這種人，能忍耐到大婚，已經(jīng)是形勢所迫了。王妃之舉其實應(yīng)該是被他推動，暗示，至少也是在他算計中的。

    皇帝沒否認(rèn)：“不過那之后，很快這婚姻就不怎么和諧了。我疲于應(yīng)付仍然不肯放心，時常將我拘束在身邊的皇兄，她也不再期待夫妻之間的濃情蜜意，轉(zhuǎn)而想要抓緊權(quán)力，讓我不得不低頭……”

    皇帝說到這里，似乎有些無語，瑞香卻有些生氣。當(dāng)時皇帝處境那么艱難，她還在想這些？且不論她的期待究竟應(yīng)不應(yīng)該被滿足，單說皇帝哪有心情與她柔情蜜意??？

    真是。

    瑞香說不出很過分的話，但總歸是遷怒的，忍不住橫眉怒目，暗中生氣。

    皇帝看出他在生氣，抬起他的下巴摸了摸，道：“這有什么好生氣的？我也沒有想過好好經(jīng)營這些，只顧著說服皇兄放我就藩，好天高任鳥飛。她懷了熙華，反倒是意外……至于王妃，我也早不期待什么了。她治家手腕尚可，可心性，智慧實在是不能令我認(rèn)可。那時我尚且年輕，又太清楚母親有多高深莫測，看她總是覺得不滿意，甚至都覺得沒有教她漸漸成長的必要，只歸因于我是皇子，自然娶不到母后那層級的女子——王妃出身，也確實是比母后差了太多?！?/br>
    瑞香想了想，覺得也是。成宣皇后姓崔，博陵崔氏，已是頂級的世家。先王妃姓嚴(yán)，雖然也確實配得上做王妃，但怎能與崔家相提并論？就是瑞香，也不敢說自己的門第能和成宣皇后相提并論。

    皇帝被崔氏貴女養(yǎng)大，成宣皇后又是那樣真正剛烈睿智矜傲的女人，他看不上王妃，似乎也是理所當(dāng)然。

    而瑞香能夠如此冷靜地評價她，也是因為知道，此時的皇帝已經(jīng)不會僅僅因為門第，或剛開始相處不順就對妻子失去耐心了。

    大概是吧？

    但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而是低低道：“她畢竟還是生了大公主的，熙華漂亮，聰慧，又那么像你，終究還是于你有功的?！?/br>
    皇帝疼愛大公主，已經(jīng)到了無視習(xí)俗一定要長久留她在宮里的地步，生了這個女兒，也是王妃在皇帝心里最大的優(yōu)點(diǎn)?；蛟S大公主更像成宣皇后，不過逝者已矣，如此分割開她的女兒看待，也實在沒有必要了。

    皇帝嗯了一聲，道：“熙華出生后，王妃就落下病根，又因是女兒而十分失望。我雖疼愛熙華，她卻很不滿意，很想再生個兒子。然而，就藩路上舟車勞頓，她的情況不好，纏綿病榻，皇兄又抓住機(jī)會賞賜姬妾試探我。王妃氣性太大，受不了冷落，也受不了我寵愛別人，反反復(fù)復(fù)，又不肯認(rèn)輸，將熙華要回去撫養(yǎng)，沒多久……就病逝了。”

    瑞香本能地體會到這段描述中的失望和冷淡，又不得不注意到當(dāng)時他是知道王妃舟車勞頓很可能會不好的，但就藩的機(jī)會絕對只有一次，而王妃的身子……他也確實沒有怎么放在心上，即使明知道很可能會導(dǎo)致王妃短命。

    ……這就是皇帝啊，他無情的時候是真無情，他能忍耐更能犧牲，不僅自污求生，多年蟄伏，甚至連發(fā)妻也不怎么在乎。

    皇帝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這點(diǎn)感嘆，但卻并不說什么，甚至都不安慰他，只是繼續(xù)說：“我之籌謀，以崔家支持為根本，又因就藩而成功，還有菖蒲暗中相助……況且，皇兄生不出兒子，又并沒有他自己想得那么圣明。他得位不正，不肯借助兄弟之力，甚至多加防范，但也沒法立刻整合朝廷，以至于在位幾年，總是處處生事，在在不平，焦頭爛額。前朝越是多事之秋，他就越是習(xí)慣在后宮尋求安慰，沉迷美色，按理說早該子嗣一堆，但偏偏……只有一個成玉，還是他百般懷疑，又十分努力之后。成玉出生，其實是他瘋狂之始，為了繼位，他隱瞞了成玉真正的性別，后來又不得不立成玉為太子，已經(jīng)是走上了一條絕路，自己卻以為是找到了蒙蔽一時的機(jī)會，等生出兒子來一切就會好的，不過是廢太子罷了?？上АK究，他沒有料到自己短壽，在位不過五年多，一切都是白費(fèi)了?！?/br>
    瑞香知道下來就是皇帝登基了，忍不住長舒一口氣，覺得終于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里。

    皇帝也緩了一陣，這才道：“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全部的你，而你雖然聰明，猜得出自己選擇的大概是什么卻并不認(rèn)識真正的我。你或許又勇敢，又執(zhí)著，有飛蛾撲火的勇氣，但你不明白，你選的是多難的事。宮中情愛，即使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也可以見血封喉。而我，也不是什么良配，狠毒，無情，且一心一意，都獻(xiàn)給了皇帝這個位置。有多久了？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十年前的我，天真，赤誠，雖不快活，但卻純真，或許值得你孤注一擲，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再也無法為你改變什么，我并未破碎，可你也無法撼動，你若是后悔，我仍然離不開你，仍然會寵你，你生下嫡子，將來一生只需給自己留有余地就好，你說的也沒有錯，做一個無功無過的皇后，很容易的?！?/br>
    瑞香又掉起眼淚，看著他不說話。

    皇帝握著他的手，親了親他的手心，好似吻在他的心上，說話又輕又慢，像在哄小孩子：“我已然為帝位犧牲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我不想你也進(jìn)入深淵，被卷入深水，被撕碎，變作靖皇后那樣。他失去了兒子，目睹了丈夫的死，生前毫無尊嚴(yán)，死后也無法再做皇后，你不該如此?！?/br>
    瑞香搖頭。

    皇帝嘆息，道：“你要明白，寵，比愛容易。我不怕你會亂政，可卻未必不會為你亂政，我不怕你做出錯事，可不知到了什么時候，我就會覺得你是錯事。你我雖是夫妻，但更是帝后，我要是舍不得你，就不能不限制你，你沒有機(jī)會做錯，如果有一天……那一定是我做錯了?！?/br>
    瑞香還是搖頭。

    皇帝摟著他，神情更加溫柔，說出的卻是殘忍的話：“不要犯傻。我父親逼死了我的母親，你知道我有多想念她嗎？她不讓我救她，她求仁得仁，可是我……又該怎么辦呢？這一輩子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當(dāng)時的無能為力。我可以做卑鄙的人，殘忍的人，傷害了別人也不會后悔的人。我可以做疼愛女兒的父親，我可以做尊重并無情誼的妻子的丈夫，可我再也沒有機(jī)會，做一個好兒子了。我的兄長在位五年多，廢后，續(xù)娶，又任由后宮爭斗，動輒遷怒生不出兒子的妃嬪，你有沒有想過啊，我流著這樣的血，要是有一天變成這樣的人，你該怎么辦？”

    瑞香哭得渾身顫抖，還是倔強(qiáng)地?fù)u頭。

    皇帝也拿他沒有辦法，露出無奈的神情，替他擦眼淚：“你如此一廂情愿，可這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我若為你好，就不該把全部的我給你。你要接納這么沉重的事，要變成一個你自己都不認(rèn)識的人，到時候，你會不會后悔呢？帝后不能情深，不止是詛咒，也是留有余地，保全彼此，達(dá)成制衡，維持平穩(wěn)，有太多事，太多人需要你和我做正確的事，千年萬年，大明宮容不下恩愛夫妻，容不下你我的私情。英宗之事在前，你不懂，你不明白，我就要替你多想。不能保全性命，無以談?wù)搹?fù)起，不能長久活著，無以談?wù)摍?quán)勢，不能舍棄私情與自己，連名字都忘卻，不能坐穩(wěn)天下。你錯在太好，太真誠，你才是火，我又該怎么辦呢？”

    瑞香的心被一陣巨大的悲哀攫住，只想嚎啕大哭，為自己，也為皇帝。

    他句句在拒絕，叫他不要癡心妄想，可句句都在說我已經(jīng)這樣愛你，但我不能給你，求你了，別走向破碎的結(jié)局。

    他已經(jīng)失去母親，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他留住了成玉的性命，容下了成玉的愛情，他接受了菖蒲死在宮里的愿望，他允許了貴妃的冷清與天真，他在乎每一個人的，他真的在乎每一個人。但他愛上瑞香，世上他最該期待，最該索取的人，卻望而卻步，怕帶給瑞香死亡，零落，怕自己再目睹一次破碎。

    他真的會為了朝政也好，天下也好，將這情意焚毀，只要必須這么做，所以他不要瑞香將一切都交付給自己，而是給了權(quán)力，給了地位，給了儲君，要他來武裝好了，與自己對立。

    惟其如此，在他眼里瑞香才能強(qiáng)大，長久，不會如他的母親般，已經(jīng)有了寵愛，地位，卻最終不能到頭。

    他不畏人言，不怕前鑒，但他怕再度失去，怕重演血親的慘劇，怕過度索取瑞香要拼盡全力才能給予的東西，以至于一切如琉璃般崩散。

    與其如此，不如你變成皇后，我來做皇帝，一生一世，彼此勢均力敵，一生相守。

    或許要求瑞香答應(yīng)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自己的長相守是這樣的，森冷，陰寒，鮮血淋漓，過于真實，過于殘忍，過于沉重，過于悲哀。

    可他已經(jīng)是這樣的人，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去愛。

    他已經(jīng)是這樣的人，他很強(qiáng)大，曾經(jīng)破碎，但未曾殘缺，屢經(jīng)坎坷，因此成就無上榮耀，他無所不能，也拯救了許多人?？沙酥?，他內(nèi)心永遠(yuǎn)有一部分恨自己當(dāng)年無能為力，害怕再次面對那樣的失去。

    瑞香哭得這么慘，撲進(jìn)他懷里上氣不接下氣，搖著頭但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他并不任性，可他也是生來如此。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人內(nèi)心最深處，怎么可能轉(zhuǎn)身離去？他已經(jīng)來到皇帝身邊，已經(jīng)擁抱了龐大的皇帝體內(nèi)那個溫柔卻不肯被擁抱的夫君，怎么舍得再次拋下他一人離去，回到相敬如賓？

    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啊。

    他哭得太厲害，好像連皇帝回憶時甚至能笑起來的那些記憶，那些時光里的眼淚也一起流了出來，死死抱著他的夫君，他的皇帝，再也不肯放手。

    皇帝尚且可以自持，還記得瑞香懷著孩子，不能這么哭，抱著他一直哄，柔聲細(xì)語，甚至搖來搖去，不停抹去他的淚水，摟著他輕輕拍撫。瑞香哭得渾身發(fā)軟，終于漸漸停住，又是抽泣，又是哽咽，艱難地清了清嗓子，開口：“我不……我不要，我再也不能了，你不要……我不能不要你……”

    他胡言亂語，但皇帝全都聽懂，望著他片刻，道：“我已經(jīng)將全部的我放在你面前，你不要這么快做出決定，你應(yīng)該好好想想的。你知道我離不開你，不能沒有你，不要對我這樣殘忍，我不能……我沒有辦法，在做一個皇帝的同時，一定保全你。”

    長相守這樣的誓言，只有瑞香能夠完成。

    他嘴唇動了動，含著淚的眼明亮如星辰，面容被淚水打濕，卻光輝璀璨，皇帝按住他的嘴唇，眼中流露出渴求與痛苦，但卻堅持：“要好好想?！?/br>
    愛是如此殘忍，鋒利，無情，掃蕩了兩個人，但選擇的權(quán)力，他給了瑞香。

    他就在這里，已然赤裸，傷痕累累，威力無窮，連屠龍的武器，也一并愿意交給瑞香，讓他來做決定。取舍進(jìn)退，盡在一念之間。

    唯一的要求是深思熟慮，好好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