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個
連扎著點滴針頭的淡綠色血管都在演戲,穆芳生明知道怎么一回事,心尖兒仍不經(jīng)許可地疼起來。 等著屠鈺松開勁兒,他撤回手,屈指照著這小子腦門輕輕彈了一下:“影帝,你這戲也太好了。你往我臉上扔警證那時,我差一點也給自己一槍。”他真真假假地說道,“要不是怕六四手槍打不死鬧出個半身不遂,我可能真就這么干了?!?/br> 瞄見屠鈺當真了的表情,穆芳生覺著找回來了場子,索性垂眼嘆了口氣,重新看向屠鈺水汪汪的眼睛:“我認識你之后,吃到好吃的,咬一口……最多咬兩口,就要把好吃的藏進冰箱里?!?/br> 屠鈺:“等來福利院看我時帶給我吃嗎?” 屠鈺吃了他兩年的“好吃的”——沒白眼狼到不記得,這么快反應過來,穆芳生略感欣慰,繼續(xù)說:“對。你自己可能不覺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六歲,但和三四歲的小孩看著一樣大?!?/br> “那兩年,你一點點長高,我給你買童裝,小了,不能穿了,半年就換一個碼,吃化肥了一樣。你是我親手喂的,我真心想接你回家,實實在在拿你當meimei——所以你欺負我、氣我、騙我,我不能掐死你,我只能讓著你?!?/br> 屠鈺沒說話,半晌,一只蛹似的拱了拱,完全斜過來貼上他的腿,又掙扎著抬起上半身,試圖把頭枕在他腿上。 穆芳生看這小子拱得千辛萬苦,搭了把手托起他后腦勺,好讓他躺上來。 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讓穆芳生感到頗為安心。 他撥了撥屠鈺額頭的碎發(fā),問:“說說,搶救總是真的吧?” “我有準兒?!蓖棱暠芏徽劊D而娓娓道來,“Rh陰性輸血首先考慮同型輸注,當沒有儲備血的緊急情況出現(xiàn),可以采取配合型輸注Rh陽性血,以保證不會錯過最佳搶救時機。而且,Rh陰性血第一次輸注Rh陽性血不會發(fā)生免疫性輸血反應?!?/br> “——所以正常輸了O型,加上劉媛媛貢獻的400cc,幾小時之后,全國血站飛機調配來的2000cc到位,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危險?!?/br> 屠鈺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穆芳生卻被一陣陣后怕震得腸胃絞痛。但凡那一槍打偏,但凡劉媛媛不是同血型,但凡飛機調來的血延誤,結果都會完全不同。 穆芳生的視線落在這青年纏著紗布的半邊胸口,他的目光所及被對方發(fā)現(xiàn),屠鈺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警局被秦悅滲透了,我不知道誰是秦悅的眼線,所以只能這么做,99%的真實和1%的謊言才能騙過秦悅。就像在延州我遞給你那個鋼條一樣,我相信你的槍法?!?/br> 一分鐘后,穆芳生甩開他的手:“你他媽到底想證明我槍法好,還是想證明六四式警槍該淘汰了?” 一分鐘又過一分鐘,太陽斜在床單上的影子隨樹葉一起輕搖,穆芳生終于認識到六四式警槍該不該淘汰的問題不是重點,再次發(fā)問:“為什么要秦悅相信你死了?” “我偷過秦悅的頭發(fā)去驗DNA?!蓖棱曊f,“我跟他沒有血緣關系。但都是RH陰性血的O型?!?/br> 屠鈺閉了閉眼睛,仿佛重新被鎖回到小孩的軀殼里,他定定看著穆芳生,一下都不移開視線,他知道這次不論多艱難,都要說出來了。 十九年前,屠鈺首先看到的是那男人脖子上的骨頭項鏈。 逆著光,這人在他面前蹲下,笑起來兩邊唇角有類似酒窩的弧度,看起來親和而英俊,男人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每次被問到名字,屠鈺都能感到一陣不適,沒等他開口,旁邊的福利院老師搶先道:“叫小七,他啊,幾個月時就被領養(yǎng)過,退回來,又被領養(yǎng)走,加上被扔在福利院門口的第一回,攏共被棄養(yǎng)七回,所以我們都叫他小七,總來找他玩的一個男孩也跟著叫他小七?!?/br> “小七,我叫秦悅。”男人抬手想摸他的頭發(fā),他縮著脖子往后退,那人便撤回手,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這份是鑒定結果,我是你父親,生父?!?/br> 輕言慢語讓小屠鈺放下了戒備,他聽見那人講話,過了半天,消化好他說了什么,怯怯抬起頭,視線接觸到男人再度綻放的笑靨,屠鈺倏地收回視線低頭,背在身后的兩只手不停地互相摳撓。 福利院老師見他說不出話,上前跟秦悅攀談,先是說他并不是啞巴,也不是自閉,附近那小男孩找他玩時候他話可多了之類的,然后聊到秦悅的工作,秦悅說是做建材生意的,目前定居緬甸。 聽見福利院老師提到“國外”兩個字時,小屠鈺腦中猛然警醒,竟主動拽了拽老師袖子:“我不跟他走,我就想在福利院?!?/br> 老師眉毛登時豎起來,要不是礙于有人在場,定然又是一頓打,但那個叫秦悅的男人只是再次蹲在他面前,平視著他,溫和地問:“為什么不想跟我走,你是在這邊有玩得好的小伙伴么?他叫什么名字?” “穆芳生?!?/br> “你想留在福利院,是因為這樣就能經(jīng)常見到穆芳生?” 小屠鈺縮成一團,還是點了頭。 “小七,”秦悅半蹲著,朝他伸出一只手,“國外形勢不穩(wěn)定,我打算做完手頭的訂單就回國。你跟我走,我答應一定帶你回來,到時候你和穆芳生一樣,都是正常人家的孩子。你不用再覺著是別人施舍你?!?/br> “爸爸尊重你的意見,你想留在福利院,還是跟我走?” “他表面上做建材生意,后來我無意間撞見他犯毒癮?!?/br> “我悄悄地查,查到他染上的是LSD類毒品,把心臟毀得差不多,領養(yǎng)我之前,千禧年初,他換過一次心臟。” “兒童的心臟太小不能移植,他找上我,因為我剛好可以作為備用品,我是他的備用心臟?!?/br> 備用心臟。 有人把他捧在手心都嫌不夠的meimei當做一個備用的活器官。 穆芳生沒有出聲,后槽牙緊咬,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 “秦悅送我讀當?shù)刈詈玫膶W校,美國人辦的。我十八歲那年,參加了學校的興趣小組,研究電阻傳感?!?/br> “普通無線傳感連接技術簡單,但范圍有限。用信號傳的話復雜許多,但也不是不可能。這種技術在當時的民間還不多。我那時候太小,著急擺脫秦悅,來了一伙人,自稱是政府方的,接我去了他們的實驗室?!?/br> “我還真以為自己被相中了,要成為什么科研人員,按我自己的習慣,就先做了控制引線的鑰匙?!?/br> “想吹噓,又得遵守規(guī)定不能跟你說,于是寄了那枚自動觸發(fā)切斷信號的鑰匙給你?!?/br> 穆芳生道:“就是送我的月光寶盒,對吧?” “對。” “我在那棟貌似科研所的大樓里待了一年,一個月才放我出去休息一天,后來無線傳感做成了。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個技術員偷偷摸摸和人打電話,我好奇心重,跟上去偷聽,發(fā)現(xiàn)和他通話的是秦悅——這個科研所,那些自稱是技術員的人,全部都是秦悅的。” “一切都是假的,秦悅用無線傳感來控制C6炸彈。我竊聽了技術員和他通話的內容,他想在那個月30號炸毀南島?!?/br> 南島爆炸前一天,緬甸。 整棟實驗大樓里到處都沒有信號。 屠鈺抓著手機跑了很久。 荒草叢生,過人高的荊棘在他身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看了眼手機,依然沒有信號。 回到單人宿舍,他整夜未眠,卻什么對策都沒想出來。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想起了床下醫(yī)藥箱里有安眠藥。 他們這地方去市區(qū)很遠,買什么都習慣買很多。 小小的一紙盒安眠藥,里面共有六瓶。 還是處方藥——這地方和國內不同,處方藥有錢就能買。 他想到秦悅最近幾年身體狀態(tài)不錯,他賭秦悅還不想要他的心臟——既然不到時候,那就要保住他這個備用品。 他安安靜靜地將安眠藥倒在掌心。 只倒了一半,怕咽不下去。 灌下半瓶礦泉水,吞了手里的藥,再倒出瓶里另一半。 吃到第二瓶,困勁兒卷上來,拿藥瓶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抖,胃里像被一根燒紅的鐵簽來回穿刺。 滿腦子只剩下想吐,但困意卸下他的全部力氣,他的喉嚨連嘔出酸水的力氣都沒有。 他狠狠晃了一下頭,擰開第三瓶安眠藥的蓋子。 眼睛看不清東西,腦子里有無數(shù)只小蟲撕咬他的神經(jīng),差不多了,他想走到門口,腿不聽使喚,便掙扎著爬到門口,抬手一下一下?lián)濋T板。 走廊里路過的技術員發(fā)現(xiàn)了他,通過這里管事人的衛(wèi)星電話聯(lián)系上秦悅。 屠鈺如愿以償?shù)乇凰瓦M醫(yī)院。 但他不知道的是,洗胃時,人是清醒的。 洗胃也不是一遍,嗆水的痛苦沒有盡頭,他模模糊糊感覺自己在海中下沉,只能一直仰望著海面。 醫(yī)院里有信號。 他終于來到了有信號的地方。 趁著保鏢交班時,他打通了穆芳生的電話。 所有委屈在聽見穆芳生的聲音那一瞬間幾乎要抑制不住地爆發(fā)出來,他想說“我不能聯(lián)系你那些日子不是因為學校封閉式管理不讓帶手機”,也想說“這里一切都是假的,如果當初留在福利院就好了”,還想說“哥你救救我”。 可是他也要救人。 南島上不知多少條鮮活的生命。 所以他捏緊手機,躲在被窩里,兩層被子蒙住頭,連模仿出的女人聲音都是穩(wěn)的,他說:“哥,我在南島,我們見面吧?!?/br> 換班過來的保鏢叫張吉彬,很年輕,看上去沒比他大幾歲,二十出頭的模樣。張吉彬進病房后直接掀了他的被子,見只有他,便立即去看窗簾背后,甚至還探脖子看了看窗臺外邊。 屠鈺問:“你找什么?” 張吉彬挑了挑眉回答:“我剛剛聽見你屋里有女人說話?!?/br> 屠鈺冷笑了一聲,不再搭理他,而對方也端起手機開始不停地摁。 一切都是過去時,此刻,房間里陽光和煦。 屠鈺從頭到位的語氣都很平淡,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但我失敗了,我高估自己了,那個月光寶盒,那個裝置沒有那么大的威力,沒有讓南島的C6炸彈全部停下?!?/br> “你沒有失敗?!蹦路忌溃爱敃r南島上有至少一千人,爆炸只炸了碼頭那一片人極少的工地,你至少救了一千個人。還有我,一千零一個?!?/br> 他掃了眼滴瓶,再一次調慢了點滴速度,柔聲問,“后來呢?” “后來秦悅讓我考警校,到警局幫他做事。我不信任那些領導,怕他們也是秦悅的人,兜兜轉轉,今年才搭上的于國良,跟他說了秦悅的事,再后來,我就見到了你。” “——秦悅近兩年身體狀況不好,心臟頻頻出問題,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回到他的‘倉庫’里再找一個人配型他的心臟。之前于國良派去的特勤已經(jīng)查到他的倉庫在水城,只是不知道具體在水城哪里。而且那名特勤把定位器藏在了秦悅一定會貼身帶的東西里?!?/br> 穆芳生:“什么東西?” “段厝無名指的手骨。秦悅把它制成了項鏈,幾乎從來不摘?!?/br> 房間里沉默下來,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 穆芳生拿過手機遞給屠鈺,屠鈺不避諱他,直接摁免提后放下手機。 于國良的聲音傳出來:“嫦娥,恢復得怎么樣?” “明天就能下床,今天體溫37度不燒了,就是身上沒力氣?!?/br> “打了兩天鹽水,沒力氣是正常的……” 于國良還要再噓寒問暖,屠鈺看了眼穆芳生,生硬打斷道:“我哥在這兒,我說話費力氣,不跟你說,我只想和他說?!?/br> 說完,不等于國良反應,就掛了電話。 穆芳生注意到于國良稱呼屠鈺的代號,開口問:“嫦娥?” 屠鈺掃了他一眼:“那是你小時候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br> 穆芳生挑挑眉:“第一個不是?” “是繪本,我自己看的,你沒給我讀?!蓖棱曊f,“是第一個。她想變成神仙,拋棄了后羿。我想變成正常人家的孩子,跟秦悅走了。那些領養(yǎng)過的我的人,他們的臉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有時候我會想,為什么要把我送回福利院?!?/br> “福利院的老師曾經(jīng)評價過我,說我不像人,跟我溝通我沒有反饋,躲在角落偷偷盯著別人,很像老鼠之類的動物。其實老師說的對?!?/br> 穆芳生剛要反駁,屠鈺繼續(xù)道:“直到遇見你?!?/br> “我所有,有關于人類的感受都是你教我的。你說不能虐待青蛙,它也是一條命。你說成年人無緣無故打小孩是不對的。你說高興了可以笑,不該找格尺抽自己手心……” 屠鈺絮絮叨叨,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穆芳生再一次想起蛟村公墓見到他那時。 一點風也沒有,那青年黑發(fā)黑瞳,發(fā)梢凝著汗珠,陽光給他的輪廓加上層層暈染開來的光。 他的腸胃開始痙攣著絞痛,他想起自己吃安眠藥之后的反胃惡心,吃了兩粒就有那么大反應。吞下去三瓶的量,是什么感覺? “我去上廁所?!?/br> 穆芳生說完,像只無頭蒼蠅,虎頭虎腦鉆進廚房,發(fā)現(xiàn)錯了,又倒出來慌忙進了廁所。 關上門,他摁下馬桶沖水,扳開水龍頭。 眼淚一瞬間開閘而出,他坐在馬桶蓋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聽著水龍頭嘩嘩的聲響,壓著聲開始哭。 片刻后,很慢的走路聲靠近,廁所沒上鎖的門被推開,屠鈺單手撐著門框看他:“怎么了啊?!?/br> 他本想問:吞三瓶,是不是生不如死。 但抬起頭之后,看見了屠鈺身上皺皺巴巴的寬大白色睡衣,念頭一轉,咽下去原本要說的話,故作輕松地彎起唇角,語氣輕快地說道:“蛟村公墓那天,我可太后悔了,我要是早上出門前梳梳頭就好了……哪怕熨熨制服也行啊。” “小鈺,我就想跟你說,是棄養(yǎng)你的那些人不對,不是你不對。你很好,我愛你?!?/br> 說著,他站起身走過去扶住屠鈺,“賈博不說明天才能下床,走,回去躺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