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在倒退，二寶興奮地扒著窗戶，指給喬書香看?！皨尅?！飛起來了。”

    喬書香摸著他的腦袋敷衍點頭，悄悄觀察前面?zhèn)z人，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開車的人談笑風生，心思卻明顯在旁邊，而陸唯自始至終盯著窗外，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

    整車人除了懵懂無知的二寶，只有老爺子興致頗高，不斷找話題聊天?！昂没镒樱啻罅?？”

    “剛滿24歲?！?/br>
    老爺子感嘆：“比書香還小，看著穩(wěn)重啊，家是哪的？”

    關(guān)思妶勾著唇，耐心道：“在先生以前工作的地方，離這很遠?！?/br>
    “大城市教養(yǎng)的好，體面?！崩蠣斪有υ捤麑﹃懳ǖ姆Q呼，又略有遺憾地說。“小寶在外面闖了好久，還是老樣子，不適應(yīng)，回來了也好?！?/br>
    關(guān)思妶頓了一會，接上話?！跋壬砩嫌泻芏嚅W光點，是別人不懂珍惜?！?/br>
    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老爺子自然清楚是什么性子，轉(zhuǎn)頭埋怨陸唯：“小寶，朋友一個人在外，都是互相幫助，你還是大的，過年也沒帶到家里來，做得不對?！?/br>
    車窗降下了一點，外頭依然寒風瑟瑟，但暖陽照著，撲來雨后的清香空氣。

    關(guān)思妶不安地看過去，等來了一聲輕描淡寫的“嗯”。

    昨天事出緊急，去醫(yī)院的時候沒帶什么行李，倒是喬書香一大早到了病房，背著幾包生活用品，還拿來了拐棍，打算讓老爺子多住幾日。

    他硬著頭皮跟園長請了假，誰曾想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被拉著原路返回。

    下了車，陸唯扶老爺子走在前面，另一側(cè)跟著關(guān)思妶，手里只拎了一個小小的袋子。

    反觀落在后面的喬書香和二寶，身上大包小包，活生生倆個苦力傭人。

    到了鐵門那，關(guān)思妶很有自知之明的靠邊站，而陸唯也將步伐放慢，沒跟進去，停在門檐下垂著頭，用腳尖撥弄地面積水。

    “先生?！标P(guān)思妶舉高紙袋?！澳愕囊路医裉炷萌ハ矗魈旖o你送來，可以嗎？”

    陸唯接了過來，似乎嫌他多事，不冷不熱的說：“不用，我自己會洗。”

    關(guān)思妶空蕩蕩的手垂落，認為他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強顏歡笑道：“好……那我走了?！?/br>
    說走真的就走，陸唯張了張嘴，剛想開口，卻被人拽進院子，壓在了鐵門上。

    喬書香一臉嚴肅，頗有幾分強勢?！靶?，你實話跟我說，那個男人是誰？”

    “??？”陸唯目光躲閃，吞吐道：“就是朋友，以前……工作認識的。”

    喬書香翻起白眼，早將他看透?！拔疫€不了解你，那男的是不是你之前說的人，你倆不是有仇嗎？他這是要干嘛？”

    陸唯咬著唇說不出來，被喬書香一語道破真相。

    “昨天我就覺得奇怪，哪是什么熱心腸，分明是對著你獻殷勤。”

    陸唯慌了，正不知該如何反駁，看到老爺子從里屋出來，環(huán)顧院子尋找一圈?！靶?，那小伙子人呢？”

    喬書香沒好氣地回了句：“早走了！”

    “誰讓走的！”老爺子激動地用拐棍敲地，他認定關(guān)思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氣得訓斥陸唯?！安恢p重，越長大越不懂事，沒答謝就讓人走！”

    長輩一點面子都不留，訓完陸唯還順便說教了喬書香。

    怕繼續(xù)挨訓，也為了躲避喬書香的質(zhì)問，陸唯急忙推開鐵門出去，巷子里已經(jīng)沒了人影，他加快腳步小跑起來，果然在路邊看到了轎車。

    關(guān)思妶先是驚詫，立刻滿臉驚喜地迎上來。

    陸唯捂著微微起伏的胸口，指向馬路對面問：“那面墻是不是你弄壞的？”

    關(guān)思妶轉(zhuǎn)眼變得緊張，算是默認。

    “那是公物，你把缺口修好?！标懳☉B(tài)度認真，糾正他的錯誤?！澳阋院髣e把車停在對面巷子，周圍都住了居民，你不要擋著人家的路?！?/br>
    話里的意思很明確，是趕人離開，別再擅自守在這礙人眼。

    僅有的一點喜色也消散，關(guān)思妶抿著唇不吭聲，明白自己并沒有資格提要求，只能老老實實點頭答應(yīng)。

    “還有……”陸唯絞著指頭，故作冷淡道?！盃敔斪屇忝魈靵沓燥?，還讓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來?！?/br>
    話音剛落，人已經(jīng)跑回了巷子，留下傻站在路邊的關(guān)思妶，從怔愣到欣喜若狂。

    隔天下班后，陸唯按時回到家，雖說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真的看到等在巷口的人，還是不由得犯起緊張。

    黑色轎車貼著墻根停，一點都沒妨礙居民出行，關(guān)思妶從后備箱拎出好幾個禮盒，亦步亦趨跟進巷子。

    陸唯放緩腳步，等著人追上來。“你拿的什么？”

    “普通營養(yǎng)品，都是適合爺爺身體的?！睒O簡的包裝，在市面上并不常見。

    陸唯想讓他把東西放回去，可扭頭一望，已經(jīng)快到了家門口，巷子太深，出去再回來要花不少功夫，他撇了撇嘴，把話說在了前面：“爺爺不會收的，他最不喜歡這些形式主義?！?/br>
    而事實證明并非如此，老爺子不僅拿得心安理得，還將自己珍藏的好茶予以回贈，不讓關(guān)思妶幫廚，拉他到里屋喝茶聊天。

    陸唯進了廚房，發(fā)現(xiàn)喬書香已經(jīng)做好一半的菜，不禁感到詫異，昨天被老爺子訓了以后，他還賭氣說今天不過來吃飯了。

    “一回來就被爺爺揪住，煩死了。”喬書香手腳麻利，邊炒菜邊碎碎念?！半S便搞兩個不行，偏要大魚大rou，脖子剛縫針能啃骨頭嗎，還給二寶喂了那么多零食，吃得滿嘴臟兮兮?！?/br>
    陸唯笑了，怪不得剛進門的時候，看見二寶蹲在門廊上又抹眼淚又擦嘴。

    日落后，院子里亮起了紅燈籠，給凄冷的冬夜增添了喜慶。

    早些年陸唯工作初起步，每逢過節(jié)才能回一趟小鎮(zhèn)，家里只剩喬書香和老爺子，很少會聚齊滿桌人，今年倒好，還多了兩張嘴。

    許是心情使然，老爺子面色紅潤了不少，特意穿了件新褂子入座，他對關(guān)思妶仿佛相見恨晚，說一句夸一句，親爺孫一樣交談甚歡。

    連曾經(jīng)最受寵的二寶都被忽視，從這頭跑到那頭，爬上喬書香的大腿。

    所謂的答謝飯一結(jié)束，關(guān)思妶將老爺子扶回里屋休息，隨后就默默離開，甚至都沒和陸唯打聲招呼，其實就算他想，陸唯也早躲進了屋里。

    老爺子能順利度過危險，毫無疑問要歸功于關(guān)思妶，陸唯記著他的恩情，但并不代表就此接納，亦或是讓冰點關(guān)系有所突破，他可以允許關(guān)思妶出現(xiàn)在視野中，卻不會再將自己搭進去。

    有些過錯，并不是恩情就能輕易抵消，就像將腐爛傷口強行縫合，恐怕不僅得不到痊愈，總有一天還會徹底壞死。

    何況現(xiàn)在，陸唯也不想再追究所謂的對錯，只希望傷痛過去，平淡一生就好。

    可關(guān)思妶顯然不這么想，他開始頻繁出入陸家，隔三差五拜訪一趟，又似乎還懂得那么一點分寸，從不擅自入內(nèi)，每次站在巷口等待，看見了陸唯才殷殷切切地跟進門。

    陸唯對此十分不滿，仿佛在堅守最后的底牌，張開胳膊將人擋在外面。

    關(guān)思妶一臉無辜，理由屢屢如出一轍。“是爺爺讓我今天陪他下棋，已經(jīng)說好了，不能騙老人家?！?/br>
    陸唯不信，特意去找老爺子證實，反倒被斥責一頓，說他剝奪了自己交朋友的樂趣，不僅抱不上孫子沒福氣，好不容易有了白撿的二寶，卻是個半傻的，這輩子都要孤苦伶仃。

    陸唯聽后無奈，同時也感到慚愧，老爺子年輕時，因為自身殘疾不想耽誤好姑娘，后來養(yǎng)了陸唯，又將所有精力放在農(nóng)作上，只知道埋頭賺錢，盡可能地給孩子創(chuàng)造好條件。

    殘疾的中年男人，還帶著個非親生的拖油瓶，更加沒有人家會將女兒嫁過來。

    人到了晚年多感孤寂，半只腳踏進棺材了，才產(chǎn)生需要陪伴的想法，誰都可以，最好還是個意氣相投的。

    言下之意暗示的就是關(guān)思妶，他肯花大把時間往返陸家，又見多識廣擅長討人歡心，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陸唯從最初的抵觸，到后來的放任不管，只要關(guān)思妶來，他就待在自己的小屋，說是逃避，不如說是漠然置之。

    二寶見關(guān)思妶見的多了，有時還主動湊過來打招呼，小手指向另一邊的鄰居家，咿咿呀呀說著難以理解的話。

    關(guān)思妶卻能意會，轉(zhuǎn)身出了鐵門，沒一會抱著貓仔回來。

    行為太過嫻熟，引起了陸唯的懷疑，他將二寶拉到一旁，小聲告誡：“那個人很壞，你不要學他，以后他來了你要少和他說話?！?/br>
    二寶歪著腦袋，對這些話十分懵懂，回答得毫不相干，卻又合乎情理?！霸缟?，貓……貓貓跑出去了，也是哥哥抱回來的?！?/br>
    陸唯愣住，很多細節(jié)開始清晰，為什么無論他幾點回家，關(guān)思妶都能準確無誤的出現(xiàn)在巷口，他一直以為關(guān)思妶是踩著點來，最多提前一些時間而已，沒想到竟是從早等到自己下班。

    當天晚上，關(guān)思妶照例在九點前離開，但這次陸唯跟著他出來，說出了一直疑惑的問題?！澳隳莻€洗浴中心是不是倒閉了？”

    關(guān)思妶失笑，大大方方承認：“還在正常運營，雖然剛開始的目的，是為了有理由見先生，但這也是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來源，不會當兒戲?！?/br>
    聽罷，陸唯擰起了眉，關(guān)思妶一看他臉色不對，誤以為他想起了舊賬?！跋壬鷮Σ黄?，我之前說不會再出現(xiàn)，騙了你，我……不想離開你，像現(xiàn)在這樣偶爾能看看你我就滿足，可以嗎？”

    陸唯沒有正面給出回答，反問道：“既然開著就好好經(jīng)營，你總是把時間浪費在別處，很不負責任，那些員工怎么辦？”

    關(guān)思妶稍作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跋壬判模滋煊腥斯芾?，重要的事務(wù)我晚上回去會處理，沒有不務(wù)正業(yè)，也沒有浪費時間，我是自愿過來陪爺爺?shù)??！?/br>
    巷子里沒有路燈，院里的燈籠透出微弱紅光，照著關(guān)思妶可憐巴巴的表情。

    “先生，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家人，如果我害了他們，就讓我去死?！?/br>
    陸唯沉默了，似乎真的在認真斟酌，面無表情的盯著幽暗巷口。

    良久后，丟下一句：“我管不了爺爺?shù)南敕?，隨便你們，你以后別再等我，多此一舉?！?/br>
    這是無可奈何才有的妥協(xié)，甚至帶了幾分反感，但對關(guān)思妶而言，只要是陸唯施舍的，他全都會欣然接受。

    這之后，關(guān)思妶學會了適度，每次并不久留，陪老爺子聊上個把小時就會離開，不再站在巷口傻傻等上一天。

    他也有忙碌的時候，陸唯好多天都沒見到人，難得清靜，卻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已然改變，比如壞掉很久的倉庫門被修好，一直拖在地面的電線固定到了安全高度，再比如，老爺子古板的思想竟然變通，將躺了十多年的破舊藤椅，換成了最先進的智能按摩椅。

    陸唯心知肚明，能做到這些的，只可能是關(guān)思妶，同時驚覺，無論自己的工作還是生活，似乎都在無形中，被關(guān)思妶一點一點的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