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柳郎
夜里,黃秀才被凍醒,用手背挨了挨何公子的腳,果然冰涼。他見何公子熟睡,大起膽子把人家的腳抱進懷里。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反正何公子時日無多,如今在一天就對人家好一天吧。 之前何家找人算命,說何公子要大婚沖喜,而且需佯裝女子下嫁,如此躲陰差騙閻王。方圓百里命最硬的黃姓窮秀才要讀書備考,近日老母又重病,便成了結(jié)親的不二人選。 若不是從天而降這門親事,黃秀才如今應(yīng)該在哪家富戶私塾里做先生,要娶也是娶照顧老母多年的那個小丫鬟。 他這一醒便想東想西,遲遲沒有再入睡。何公子睡得太安靜,腳也捂不暖。他有些害怕,輕輕爬起來,去探了探鼻息,這才松口氣。 他打地鋪的褥子收在柜里,想著多一層是一層,搓著手起身去拿來為何公子蓋上。身上沾了涼氣,黃秀才打個哆嗦,想要小解。他輕手輕腳點盞小燈,披上外衣出門去。 這小廟冷颼颼的,或許是因為建在河邊的緣故。蓄水缸里的竹影被風攪得很婀娜,墻外的月亮扒著云偷瞧人間。 放完水,黃秀才回去時發(fā)現(xiàn)房門竟然忘了關(guān),在風里吱扭扭作響。屋里何公子好像夢魘了,低聲喊著:“柳郎……柳郎……” 他關(guān)好門躡手躡腳走過去。 “柳郎,停步……柳郎,停步……” 黃秀才輕輕搖何公子肩膀,何公子突然睜開眼,嚇一大跳。 “你夢魘了,一直叫‘柳郎’?!?/br> “是你啊……”何公子借著微弱的燭光看清他的臉,驚魂未定,又咳嗽起來。 黃秀才放下燈,慌慌張張?zhí)嫠谋场?/br> “你喊的‘柳郎’是什么人?怎么夢見他就突然發(fā)病了?” 何公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喘勻了氣,瞪著他講:“我的舊事,你不要問。” “你說的,我們夫妻……” “什么夫妻!”何公子扔開他的手,撇下捂嘴的帕子,翻過身,“睡吧。勿要多想?!?/br> 黃秀才挨著床沿睡,一肚子怨氣。 第二日清早,他伺候何公子吃完飯便要回家去。 “你還在為夜里的事氣我?”何公子問。 “我的書大多都在家里?!秉S秀才話雖這樣說,其實小肚雞腸已經(jīng)透著語氣顯出來了。 何公子點點頭,“天黑前要回來?!闭f著取下手腕上的紅線,拔根頭發(fā)捻在一起,“手給我?!秉S秀才不情不愿伸出手,任由何公子將紅線系上。 “天黑前回來?!?/br> “嗯?!?/br> 黃秀才只覺得他惺惺作態(tài)。昨天還是錯看他了。自己本就是被何家利用的工具,人家說“夫妻”那是客氣話,怎么就聽不出來! 走出小廟不遠,黃秀才就把紅線取下來,隨手往袖里一塞,氣沖沖回家去。 到了家,他囑咐丫鬟今天要去給何公子送飯,自己則鉆進房里溫書。 書在手里翻著,嘩啦啦大半天,半句話也看不進,腦中總想著何公子夾菜的手。想著想著,他突然往袖子里一摸,紅線還在。 他想,他這是著了道了。 何公子讓他天黑前回去,他心中有氣,本想在家里住上幾天,后來又改成住一晚,還編好了借口。但等到夕陽落坡時,他又不忍心,氣呼呼收拾了幾本書。 “祺業(yè)……”他娘在隔壁屋叫他。 黃秀才忙到他娘的病榻前。 “要去廟里?” “是,娘。” “去給你爹上柱香再走。讓他保佑你平平安安的?!?/br> “我壯著呢,娘,你也要快好起來。” 老太太搖頭,“我昨日夢見你爹……看來我也快了,他是來接我的。”她說著,嘴角帶笑。 見他娘這樣,黃秀才只得將滿腔酸澀強咽下,故作輕松答對:“娘,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現(xiàn)在就當是為了兒子,好好保重身體?!?/br> “當然、當然。去吧?!?/br> 黃秀才為他爹上了香,背上書往廟里趕。一來二去天幾乎要黑了,河邊的路不好走,摸黑更是困難。 幸好,夕陽剛一落山就趕到了廟前。黃秀才小心翼翼看著腳下的石板路,走到廟門前才看見有個姑娘坐在地上哭。 黃秀才瞇起眼仔細看,是他家丫鬟,碧桃。 “你不在家照顧母親,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碧桃抹著淚說:“我來剃度做姑子。” “你好好的做什么姑子!快回家去,天都黑了?!?/br> 哪知碧桃聽了這話突然撲到他身上來。 “您要了我吧。我知你們家當年買我就是給你備著的,我愿意,如今哪怕是做小的,我也愿意。這些年我心都給您了,您不要我,我只能做姑子去……”她哭得很是可憐。 日久生情,黃秀才對她怎么會半點意思也無?隨即拉著她到墻下,“如今他在,我不能再娶。做人要講信,至少等日后送走他……你再等等?!?/br> 碧桃貼過來,軟香的身子倒在他懷里,呆呆地求:“那您現(xiàn)在就要了我,我好有個憑證?!?/br> 這要求叫黃秀才一頭懵,女兒柔情催得他恍恍惚惚,拉扯間袖子里的紅線不慎落出。 碧桃驚呼一聲,捂著臉轉(zhuǎn)過去。 “你怎么了?” 廟門突然緩緩打開,小和尚提著燈張望,回頭說:“何公子,你相公在門口?!?/br> 黃秀才做賊心虛,趕緊進門去。 何公子抓起他的手來看,問:“我給你的紅線呢?你在門口做什么?” “我家丫鬟……她家里出了點事,一時想不開要剃度做姑子,坐門口哭呢,我勸了她一會兒。紅線它……不小心掉了,我揣著的,你看……”黃秀才摸了半天也沒摸著。 “罷了,沒事就好?!焙喂訃@口氣,又向小和尚說:“小師傅,煩您把燈給那丫鬟送去,姑娘家走夜路不方便?!?/br> 小和尚點點頭,提著燈追出去。 黃秀才扶著何公子回屋,路上何公子咳得厲害,他心中頓時涌出愧疚之情。 “下次我一定早回。” “沒有下次。我不會再管你了?!弊呋厮麄冏〉脑鹤?,何公子這才發(fā)火,甩開黃秀才的手,搖搖晃晃獨自回屋。 黃秀才涌出的滿腔愧疚一瞬間悉數(shù)回收,想起他昨夜里也是這樣扔開自己的手。他心中有個神秘的“柳郎”,自己怎么就不能有青梅竹馬的小丫鬟?反正這樁婚也不過做做樣子。 送燈的小和尚回來了。他剛剛跑出去找了半里地,別說姑娘,連只野貓都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