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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明亮的沼澤在線閱讀 - 11 暗戀

11 暗戀

    德保湊夠了錢,勉強把藥店重又支起來,沒了四喜,他就是孤單一人了。他不會記賬算賬,于是又雇了個牙都沒長齊的小童來。他白天守在寂寞的百子柜前,就忙前忙后地跟不說話的草藥待在一起,跟懨懨的病人待在一起,好像日子還能熬過去,好像中藥一樣,熬一熬煮一煮,又是一番滋味。

    只是晚上想到四喜,德保還是哭得厲害。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爬起來,聽著外面靜悄悄的,一如他在宮里頭的時候,別人都睡了,他醒著琢磨怎么少挨打,也是靜悄悄的,連小太監(jiān)們的鼾聲都不許聽見,夜貪婪地吸了一切的聲響,或大或小。

    他一直等她回來,她就一直都沒有再回來。

    德保拆了枕頭取出這些天賺的錢,數(shù)一數(shù)夠了,第二天下了藥店的事,就跑去八大胡同買四喜的賣身契,一并將mama扣留的四喜的一些舊衣和釵環(huán)贖回來,都燒給她,也算物歸原主。mama很不待見曾經(jīng)做了太監(jiān)的人,聽說他們陰鷙,是鋸了嘴的葫蘆,沒了茶口的茶壺,憋著十幾二十年不曾釋放,玩女人往死里玩。但她也不曾想過自己也是玩女人賣女人的女人。德保嘴里沒機靈話兒,就只能說些祈求之語,說到四喜跳橋,眼淚又盈上來,mama這才臉上松動些,皺眉道,折價叫你贖了去吧,扣著個死人我也嫌晦氣。

    德保千恩萬謝地拿著東西去了,才要打起花簾,見樓上滾下一個酒鬼,“哐當(dāng)”一聲巨響,大家都嚇得四散驚叫,還以為是憲兵沖進來了。德保本不想多事的,但聽到那人嘴里哼著四喜的名字,就不禁轉(zhuǎn)過頭去瞧,是云停。“呀!頭破了!”四五個妓女要上去攙他,他卻只叫四喜,后面嘟嘟囔囔的,還說了別的什么,把所有上來扶他的都推開,自己晃晃悠悠出了簾門。

    德保跟了他一段,見他到底沒支撐住,跌到胡同巷里的臟水里去了。他本是恨他負(fù)了四喜的心,不想再與他見面的,但又惦記著主仆關(guān)系,仍覺得他是奴才,沒法恨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他想,四喜姐走了,云停肯定比他還苦,估計這會子還后悔當(dāng)初怎么不帶她走呢。他咬咬牙,上前扶住爛醉如泥的云停,云停很橫,把他使勁兒推開,大聲喊:

    “你是誰!滾你媽的!四喜呢!把四喜找來!我要問她為什么騙我!”

    “王爺,我是德保呀?!钡卤V钡兀~上是細(xì)密的汗。

    云停愣怔幾秒,旋即開懷笑了,就一個不穩(wěn)晃到德保懷里去了。

    “四喜、你為什么騙我他死了……”

    ︿︿︿︿︿︿

    云停在萬歲懷里撒嬌,跟她要人,萬歲說你要誰?廣白你帶不走的,我用順了手的,其他人隨你挑。云停的眼睛一亮一彎,道,要德保,老祖宗就賞了我吧!萬歲臉上立刻陰云密布,嗔怒道,你是想要干什么?一個笨笨的太監(jiān)你也要搶哀家的?去內(nèi)務(wù)府隨便挑去!云停不滿,說,萬歲怎么這樣小氣,一個笨笨的太監(jiān)怎么就不能給了我嘛?老祖宗再挑精明的去??!萬歲便拔了根簪扔到云停頭上,怒斥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胡羼瞎玩就罷了,鬼迷心竅,對一個閹人動什么心?也不嫌惡心!”云停得了罵,就不吱聲了,良久小聲抱怨:“老祖宗錯怪,侄孫不過是想找個逗趣的小廝罷了,我跟他有什么可胡羼瞎玩的。”

    萬歲凝視著云停,云停也不懼,他是最不懼她的,仗著自己得萬歲的寵愛,比珍妃在皇上那兒得的還多。他是她親侄孫,她最喜歡最寵溺的——以至于都要寵溺壞了的小愛孫,他有什么好怕的。

    “滾出去,別讓哀家看見你!”

    萬歲知道他看上伺候她的閹人了,一個端茶送水換果子的小太監(jiān)。每每他跑到她這兒來,不是問她鳳體是不是安康,而是用那種赤裸裸的露骨的眼神盯著他看,那個長得清秀如露的小太監(jiān)。他膽敢在她面前這樣像畜生一樣眼神發(fā)情,叫她惱羞成怒。

    “一點兒沒個王孫的樣子!”

    云停知道萬歲是真動氣,喜歡一個太監(jiān)是不恥的,無論何時。

    ︿︿︿︿︿︿

    云停被趕出儲秀宮的時候天上落雨,萬歲又差四喜給他送了把傘過來,沒得到想要的答復(fù),云停心下煩躁不安。思忖他有那么僭越出格么?不過是看了他幾眼,怎么就叫那個老女人這么趕盡殺絕呢,真是怪事。細(xì)細(xì)想來倒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別人都知如何諂媚,他卻笨笨地像是心智都未開化一般,只顧埋頭做事,其余一概不理,連他一個王爺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的時候他也只當(dāng)他口渴,給他沏壺多余的茶。萬歲身邊、他自己身邊,多得是花枝招展的美人、精明的算計者,不是為自己的前途,就是為眼下的茍且,涎皮賴臉,一個個蹭上臉去,德保就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懵懂,抬頭是雙無辜的眼,低眉是羞澀的鈴蘭,眼角藏拙,雖是長不開的花兒,卻也因此顯得特別可愛。

    那日在寧壽宮一見,他雖是故作不耐煩,其實暗結(jié)珠胎,復(fù)又觀察他,故意親近,一來二去,德保還跟個木頭一樣,他倒是如丁香結(jié)怨般恨起了他的癡傻。

    一個老是低著頭的小太監(jiān),怎么可能知道居高臨下的王爺是如何拿眼睛看他的,怎會知道他對他有情。

    雨下得大,云停剛要邁出儲秀宮的宮門,卻見被打得噼里啪啦作響的芭蕉葉下蹲著一個小太監(jiān),他猜是他,走過去一瞧果然!德保不顧雨打芭蕉,只顧學(xué)寫字,拿樹杈子在泥濘的地上一筆一劃地寫,沒注意到王爺來。云停站在他身邊,歪頭看了一會兒,見寫個“宛”字,立刻知道德保是心系張宛童的,他便冷嘲熱諷道:

    “你是齡官?那誰是你的賈薔?”

    德保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他慌得像個兔子般扔了樹杈子給他在雨中請安,云停心里泛醋,他拿腳將那樹杈子踢到一邊,咽下火氣,強拽著德保去陪他吃酒玩樂。

    德保局促著,跟其他玩慣了的人格格不入。云停像是報復(fù),故意叫他晾在一邊,看他跟其他宮女親親熱熱,試圖激起德保的欲望,多么幼稚的孩子氣。卻又到底沒忍住,非要問他要什么,金啊玉啊的他沒法收,那就問愛吃什么。結(jié)果沒等德保紅了臉,就來個小太監(jiān)叫走了他,云停恨不得把那小太監(jiān)提到井里頭淹死,他從雨花閣的樓上向下看,望見德保跟張宛童憨笑,于是發(fā)狠想,一個傻子,還是個閹人,值得他耍什么脾氣呢!

    云停失落了,他藏幾副上好的花牌,想給德保,又恨他不玩牌;萬歲賞了他東西,他替他留著,卻也不敢當(dāng)面兒給他,怕萬歲怪罪到德保身上。如此周折,終于什么都沒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一個王爺喜歡一個沒把兒的太監(jiān)了。四喜看見他有什么好的,就急著要挑了去,他嫌麻煩,就都叫她拿走了,于是外人都以為是他要了四喜。

    云停遠赴日本前絞盡腦汁,最后踹了兩只御膳房的綠豆沙水晶糕在懷里,想著最后見一次,也能留個念想。剛出籠的糕,燙得他胸口焦麻,是幸福的傷口,只是有人來偷偷傳話,說四喜姑姑給王爺要送封信,哪里哪里見。云停就只得先去了,沒成想來的人竟是德保,相互打著啞謎,臨上船前才知道是彼此不會見的關(guān)系了。

    在京都渾渾噩噩地浪費著對他來說不算寶貴的時日,直到國內(nèi)相繼傳來皇上和太后的死音,及新帝退位、大清覆滅的訊息。云停這才如夢初醒,肄業(yè)回國,目力所及皆是滿目瘡痍。母家知道在京不安寧,早逃到蘇州去了。他母親給他寫信,他沒回,放火盆里燒干凈了,他憑什么要走,讓那些洋鬼作威作福。任性之下終是心力交猝,他本就是自甘墮落之人,在宮里待著的時候如此,如今更甚。便與多少舊日結(jié)實的膏粱子弟吃喝嫖賭,穿梭于燈紅酒綠之中,賭錢賭得一敗涂地,喝酒喝得腸燒肚撓,心里空蕩蕩的再無希望,只剩個不知所終的皮囊茍活……

    在朱家胡同見了四喜,他驚覺她怎的都出來賣身了,便又想到德保。在她陪少爺們玩樂的時候,銀元往mama手里一塞,愣是把人叫出來到他這里問話。先問,你怎么到這里來的?四喜咬唇不語。云停又問,德保呢?他去哪里了?四喜的眼淚奔涌,大聲說死了,被日本人打死了。云停大驚,客人在叫她了,她就撥開他徑直走了。一個負(fù)心漢,還有什么可說的。

    云停沒想到,四喜說德保死了不是真的,他又一瘸一拐地找她到窯子里來了。

    “你今晚還伺候得了我么?剛剛不是接了好幾個難活兒么?”

    他故意纏著四喜不叫她走,就是要看德保的反應(yīng),要是他從來不

    看他一眼,那就利用他的女人,逼著他看向他好了。

    德保果然難過起來,不知是不是為自己被拋棄,眼睛垂垂的,幾

    欲綻朵淚花出來,叫云??吹眯陌W,他跟德保一字一頓地說明白:

    “想讓她跟你回家?那你來伺候我。”

    德保左手捏著右手,不安地跟他去了。云停心里不悅,為了他的

    女人,他甘愿委身與他,她比他幸運多了,重要多了!橫沖而來

    的醋意一如當(dāng)日在雨花閣的時候,張宛童也是、四喜也是……云

    停不愿再細(xì)想了,德保又怕他,又恨他,他在他耳邊吞云吐霧,凝視著他瑟瑟發(fā)抖的裸身,覺得要是就這樣強了他,那便再沒有以后。他只會以為他是為了泄欲,不過如此而已。

    德保眼里的抗拒讓他知道他的心是在別人那兒的,他跟四喜,萬歲賜的婚,好容易從日本兵的槍口下逃了,夫妻倆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他一動手,就是把一切都?xì)Я恕?/br>
    他已經(jīng)毀了自己的人生,又帶著毀了許許多多的其他人的,唯有

    德保他是不愿意勉強的,總是滿懷那么一絲希望,這希望與喜歡一個太監(jiān)的不恥之心咬合著,像在生死角逐,狠狠地,誰也不遑多讓,就這樣一路撕扯下去,云停的心里也扭作一團,擰成一個拳頭那么大的疙瘩。

    他不是個好人,但卻因為一個好人動搖了。

    他甩了件衣服在德保身上,他寧愿他跟他是兩路人,他于烏煙瘴氣的人世渾渾噩噩殘了此生,而他則活得像尋常百姓那樣純潔質(zhì)樸,好像是從桃花源來的不諳世事的懵懂漁夫。

    云停身邊無人,心里無法裝一個有婦之夫,還是半個男人。他每每在妓院大吐,吐完總是頭幽幽地想,這日子還有什么活頭,他從外面回來,家里一無所有,什么都是人家的了。

    抬頭看,是看不到盡頭的天。

    ︿︿︿︿︿︿

    云停酒醒,聞見藥草苦悶的香味,清鮮又沉悶,說不出的滋味。跟他自暴自棄泡在妓院里那些粉香酒臭截然不同。他扶著床欄下了床,聽到前廳人聲窸窣,掀了外簾一看,德保正忙著給人抓藥,額上汗珠不歇,百子柜齊齊整整地在他身后列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兵。云停猛地一驚,想他癡念德保,就是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干凈的東西,他的心純粹。在污濁亂世里,就更難能可貴。在他自己逛了東窯逛西窯、摸了骨牌掏銀元的時候,德保卻踏踏實實把自己的藥店開起來了,這就是他之所以活得厭世又如自己所厭惡的人世一般濁臭,而德保還清清白白的原因。

    小童在德保身邊記賬,余光瞥見后屋的云停,跟德保道,喂,你撿來的酒鬼醒了。德保道,小孩子,別亂說話。于是扎好牛皮紙,叫后面的一個人等一等,他在身上蹭了幾下,就轉(zhuǎn)身去看云停。彼此許久不見,中間又隔著個四喜,竟都有些尷尬。德保見云停無礙,到底先開口道:

    “王爺以后還是少喝些酒吧……傷身呢。”

    云停一下就掩嘴笑了。

    “你怎么還不改口啊,故宮都易主了,還王什么爺?!?/br>
    本是笑話,德保卻紅了臉,還如以前在宮里當(dāng)差那樣小聲地:

    “習(xí)慣了,不這么叫就不知道叫您什么了。”

    云停心里隱隱一動,如今四喜沒了,德保身邊無人,他倒覺得他的機會來了。但德保沒給他機會,吃了飯就把人往出送,云停被推得扒住門道:

    “這是不叫我以后再來了?好一個待客之禮?。 ?/br>
    德保心下只記得他辜負(fù)四喜的事,咬牙狠心道:

    “王爺真的別再來了,四喜已經(jīng)沒了。”

    云停還要嘴犟,強撐著跟德保前后拉扯,德保自知不敬,他還只當(dāng)他是王爺,便撤了手,叫云停差點撞他身上。云停故意賣慘,裝無辜道:

    “你知道我為什么酗酒么?因為我賭錢賭輸了,什么都輸光了,就剩個家里的破宅子還沒折抵,我無處可去?。∥耶?dāng)時在宮里待你不薄吧?好歹算你二兩主子,現(xiàn)在世道變了,你就急著跟我撇清關(guān)系趕我走?”德保臉紅,心想這人頗不講理,他看在四喜的面子上,好心帶他回來給他醒了酒,他怎么還反倒訛上他了?但聽說他賭光了家本,又覺得不忍,是那一百零八將惹得禍,是他一雙漂亮精巧的、轉(zhuǎn)花切的手惹的禍。德保著急忙慌地想了想,也作難道:

    “王爺、我的店剛好了沒幾天,就是你問我要錢,我也騰不出手來,我還雇了人呢……”

    云停偷笑,這么多年過去,他怎么還是一樣,慌張的樣子叫人心生憐愛。可他又不愿像輕薄少年郎一樣表現(xiàn)得太露骨,就姑且腆著個臉,湊到德保羞赧的臉邊兒輕聲道:

    “不要你錢,你先讓我住你這兒……我總不能天天住窯子成日里酗酒吧?”

    德保眉一皺,斷然道:

    “王爺不是說自己還有個破宅子住人嗎?”

    云停啞然了,他恨自己說錯了話。德保總是在該機靈的時候什么都領(lǐng)略不到,反倒在該裝傻的時候什么都拎得清清楚楚的,他好討厭他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