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異常地冷，港口少有地降下大雪。舟車勞頓，事情又不緊急，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小酌休整。

    那個小酒館宛如愛斯基摩人的雪屋，溫暖，安靜。舞臺上似乎有駐唱歌手表演，我沒興趣，找了個遠離舞臺的散座，默默喝酒。

    遙遙聽見一句“這首歌獻給我的戀人”，尾音笑意上揚，緊接著，便是舒緩干凈的和弦聲。

    他一開口，連原本悉悉簌簌的低語都安靜了一會兒。饒是身為同性，也不得不承認這男人的聲音好聽得過份。

    往前排卡座走去，被幾排年輕小meimei小弟弟擋住，幸好有身高優(yōu)勢，得以見到歌手的真身。

    臺上的青年穿著寬松的黑色襯衣，燈光簡單，照出一張清麗雋秀的面孔，少年人的稚氣和青年人的成熟奇異地結(jié)合在他臉上，雖然是個男人，卻美麗得十分協(xié)調(diào)。

    視線往下，撥弦的右手，是一只黑色的機械手掌。

    ……

    我的嘴，慢慢地張大了。

    這個人，跟陳嶼的老東家長得一模一樣。

    對于之前老板對喻三下手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想要詢問陳嶼，卻被他那副不知從何開始解釋的樣子打敗。

    這首歌雖然調(diào)子簡單，但每一句歌詞都是直白熱烈的示愛，青年的目光始終盯著臺下一點，聲音里笑意深深。

    一個恐怖的猜測在腦內(nèi)成型，我順著青年的目光看去，心霎時狂跳一下。

    cao。

    我真是cao了。

    我那倒霉兄弟陳嶼的人生大事，一直叫人發(fā)愁。

    他雖然外形條件不錯，但世俗意義上沒什么本事，在男女之事上還總表現(xiàn)得又呆又木。

    他突然轉(zhuǎn)變性向，和老板搞在一起，已經(jīng)叫我驚掉過一次下巴。

    但是愛情本就蠻不講理。我原本接受良好，然而現(xiàn)在——

    這已經(jīng)不是腳踏兩只船了，以老板的表現(xiàn)，對于這個地下情人，分明是知情的。

    居然沒把陳嶼剁了？

    默許了嗎？？

    能讓可怕的老板接受第三個人存在，這是何等手段，難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被陳嶼蒙在鼓里？？？

    我那深藏不露的哥們此時正坐在臺下，似乎熱得厲害，滿臉通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時擦去額上的汗。

    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明明是安全的環(huán)境，他卻正襟危坐，全身繃緊，似乎處于警備狀態(tài)。

    再一看，發(fā)現(xiàn)此人桌下的兩腿緊緊并在一起，仔細看，似乎還有輕微的發(fā)抖。

    至此，我完全明白了。

    看來是想要小解，卻不愿錯過演出，于是只好硬憋著。

    不過，為什么還要不停喝酒呢？

    真是搞不懂他。

    曲子收尾后，那青年擱好吉他走下臺，新人上場，燈光開始高頻率閃爍，舞臺噴出噴泉似的銀亮煙花，一首力量十足的重金屬緊隨其后，氣氛頓時喧鬧起來。

    暗紅與暗藍交替變幻的燈光中，我眼見那青年側(cè)坐上陳嶼的大腿，扭身捧住他的臉，低頭吻了下去。

    那是個不停輾轉(zhuǎn)深入的熱吻，我只是遠遠看著，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或許是由于過于矚目的外形，那青年自在臺上起便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我那可憐的、臉皮薄的好兄弟推拒了兩三回，才終于被放開。青年穿上大衣，牽著陳嶼起身，往門口走去。

    我連酒也顧不上喝，悄悄跟上二人。

    門外空氣寒冷，天空明凈，大道一片潔白，護欄另側(cè)，便是平滑如鏡的深藍大海。

    陳嶼的姿勢十分怪異，似乎夾著腿根在走，我懷疑他憋得厲害。他那小情人倒是十分活潑，側(cè)著頭不停跟他搭話，得到回答，便露出極為燦爛的笑容。

    愛意太過熱烈洶涌，簡直要化為實質(zhì)，我遠遠看著，感覺眼睛很痛。

    我跟著他們走過橫橋、走過棧道，直到被雪層覆蓋的沙灘，兩個人不知說了什么，青年忽然繞到陳嶼身前，不由分說跳到他身上，牢牢纏住他的身體，像只八爪魚。

    要不是我一直躲在遠離沙灘的建筑物和植物間潛行，差點就被他發(fā)現(xiàn)。

    身材高大強壯的陳嶼，不知怎么的竟然沒接住他，摟著青年的腰后退兩步，一屁股坐在雪上。又被人騎在身上吻住了。

    我看表。

    真是受不了。

    走了快兩個鐘頭，速度慢不說，還每走幾步就要親一下，我和女友最粘膩的熱戀期也沒這樣！

    兩小時間，陳嶼一直沒去過廁所。似乎因為這個緣故，他的狀態(tài)看起來格外的差。那青年起身時，他還坐在雪上，手指深深陷進雪里，兩腿緊夾，不停發(fā)抖。

    明明身在戶外，卻是滿臉潮紅，兩眼失神，似乎憋尿憋得神志不清，口水都流下來一道。

    我餓得胃痛，眼冒金星地等他們親完。簡直心服口服。

    去上個廁所有這么難，就這么不想跟自己的小情人分開？

    總之，到最后，我還是成功存活著，注視他們進了房門。

    這個地址，正是莎木小姐給我的那個。

    我按捺了幾分鐘，走上前去按了門鈴。

    來開門的并不是陳嶼。

    短短幾分鐘，青年襯衣的扣子已經(jīng)解開了好幾顆，手中還攥著個水蜜桃，目光從劉海下掃過來，懶洋洋的。

    “你好啊，”他說，“跟蹤狂先生。”

    他看我的時候依然在笑，只不過笑容懶散，顯然并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像看除我那倒霉哥們之外的人，都會讓他格外難受似的。

    “我找陳嶼。”我不知道這小鬼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有東西給他?！?/br>
    對方隨手拋擲著手中的桃子：“給我就行。”

    “這可不行，”我說，“我要確保他本人收到了。”

    “埃文斯先生，”他彬彬有禮地說，“看了這么久，難不成還不知道我和陳嶼是什么關(guān)系？請不要擔心，我會完好無損交給他的?！?/br>
    被點破了身份，我先是一驚，隨后又想我可無法不擔心。雖然喻氏出事前，喻三的風(fēng)評極佳，但人一旦陷入愛情，能做出什么事都說不準。

    見識過他對陳嶼那種黏糊勁兒，老板送來的東西會被他直接撕碎也說不定。

    到那時候，遭殃的恐怕就是我這個倒霉蛋了。

    我堅持：“還是讓他來拿一下吧?！?/br>
    對方不為所動，倚著門框，笑容晏晏地看著我。

    我只好朝門內(nèi)大吼道：“陳嶼？陳嶼?。　?/br>
    聲音震得房子都抖了一抖，卻無人應(yīng)答。

    我不由警惕起來：“你把他怎么樣了？”

    “他不方便見客呢?！鼻嗄隊钏瀑N心地說，“我知道，您也只是替人工作。這樣吧，我跟您上司說幾句?！?/br>
    cao。

    他說什么。

    瘋了嗎，身為一個地下情人，居然敢給老板打電話？?。?！

    他居然真的打了。

    電話接通的一瞬，此人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忽然變得熱情洋溢：“虞先生，您好。我是哈萊百貨公司的推銷員，請問您這邊需要生發(fā)劑嗎？”

    我無法理解地瞪著他。

    話音方落，青年虛偽的笑容忽地裂開，露出極端厭惡的底色：“既然不需要，那就別把頭發(fā)留在哥哥身上，惡不惡心？”

    我簡直驚呆了。

    這種在男朋友身上發(fā)現(xiàn)陌生口紅印的戲碼，居然會發(fā)生在陳嶼身上。

    而且看樣子，兩方都知情彼此的存在？??？！

    聽不見老板的聲音，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我很遺憾。只能看著青年的笑容漸漸轉(zhuǎn)為乖戾，攥著桃子的手指也收緊了，透明的汁水外溢，順著手指滴落在地。

    然而，他的聲音居然是輕松的，“不需要生發(fā)劑，那么，有考慮購入一份人身保險嗎？恰好我這邊和保險公司有新合作?！?/br>
    他狀似擔憂地說：“畢竟年齡大了，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小啊?！?/br>
    天啊。

    好惡毒。

    我總算隱約明白正值盛年、甚至比陳嶼還小一歲的老板，為何會對年齡如此介懷了。

    對面又是幾句話的工夫，青年的臉色越來越差，手指深深嵌進了桃子里，甜膩的汁水在手上亂流，他卻毫無所覺，似乎氣得不輕，話音中的笑意卻越來越盛：“什么？……墓地已經(jīng)選好了？”

    一聲脆響，手指竟是生生把桃子捅穿了，“你少做這種生同衾死同xue的白日夢，先不說哥哥是不是真愿意跟你同天死再埋一塊，就算愿意又如何？你當我不會掘墓嗎？”

    好可怕……好可怕……你們不要再吵了……

    要吵也不要當著我的面吵……

    然而對話還在繼續(xù)，又是幾句話的工夫，青年終于開始冷笑，話音和表情都變得扭曲怪異：“嗯，哥哥這么喜歡你??？那為什么我之前那么對他不起，他還是放不下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星期，以后呢？你猜等你再老些，他會不會更愿意留在我這里？”

    他手里那個倒霉的水蜜桃，此時桃rou外翻，汁水四溢，被徹底捏爛，要多凄慘有多凄慘，足以見得此人用了多大力道。

    我真是cao了。

    只能說，我此前三十幾年的人生最離奇的事情的總和，也比不上這通通訊。

    總之，眼見事態(tài)愈演愈烈，我只好輕咳一聲，打斷戰(zhàn)火。

    青年看我一眼，像是才想起我的存在，總算略略平靜下來，皺起眉頭：“你送什么東西過來？”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么，青年又開始冷笑，一言不發(fā)，掛了通訊。

    我說：“這個……”

    “請您留個地址吧，”不過片刻，青年又恢復(fù)了那副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什么時候陳嶼方便見客了，什么時候來找您?！?/br>
    我在旅館等了整整三天，總算等來了姍姍來遲的陳嶼。

    他像是得了重感冒，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懨懨的眼睛，然而連眼睛也泛著微紅。

    我關(guān)懷他，他表示沒事，聲音奇啞無比。

    我說：“我聯(lián)系不上你?！?/br>
    陳嶼說：“我的手機……咳咳……在少爺那里。”

    我端詳他，豎起大拇指：“老陳，你真是厲害?！?/br>
    陳嶼說：“什么？”

    能同時吸引兩個外貌和地位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雖然是男人——這家伙身上，肯定有某種身為直男的我無法嗅到的過人之處，先不說陳嶼本人是否意識到了這點，就算他解釋給我聽，恐怕我也無法真正明白。

    “算了，”我問了個想問很久的問題，“你同時喜歡他們兩個嗎？”

    陳嶼似乎愣住，沉思良久，道：“我對少爺，不是那種感情。”

    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你找他干嘛?。浚?？！

    “但少爺很重要，嗯，非常重要。”陳嶼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平和而又篤定地道，“而且，少爺告訴我，我總有一天會愛上他的?！?/br>
    我失語，片刻，道：“那老大呢？他怎么會接受……這種關(guān)系？”

    陳嶼皺起眉，我看出他有些拿不準主意。

    “主人說我就是這種不安分的…嗯…的人，不安分起來他也管不住，只要不搞得太過分，他可以當不知道?！标悗Z低聲道，“但我總覺得，主人好像是想讓我高興?！?/br>
    我又是一陣長久的失語，好半天，清了下嗓子，把東西遞過去，“好了，不談這個了，這個是老大讓我給你的?！?/br>
    片刻，還是沒忍住：“能不能問問，這是什么，專門叫人跑一趟？”

    陳嶼向來有問必答，拆開文件袋取出文件，翻看了半天，道：“這個是戒指的設(shè)計圖。主人讓我選一個喜歡的?！彼{悶地說，“不過，回去再挑選也是可以的?！?/br>
    我心想怎么能回去選？你回去了，老板怎么挑釁你的小少爺?。?/br>
    那么沉穩(wěn)的人，居然會做出這種宣示主權(quán)的、毛頭小子般的舉動，真是讓人語塞。

    不久之后，我終于看到陳嶼戴上了戒指。左右手無名指各一枚。

    左手樸素的銀戒鐫刻一枚素月，右手鉑金戒指設(shè)計著一朵放射狀的金色太陽。

    他還說，要不是為了展示給我看，他才不敢把兩枚戒指同時戴上。

    我心想這豈非理所當然。太陽和月亮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片天空？只有一個落下，另外一個才會升起。

    我也曾和同事們在酒吧碰杯，說起未來的夢想。甲說要成為老大的左膀右臂、黑社會之王，乙說要賺錢買二十套房子，天天躺著收租。最后陳嶼說，他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

    聽上去真是相當沒出息，被大家嘲笑了很久。

    沒想到，這個沒出息的愿望，居然是那天無數(shù)個愿望里，率先實現(xiàn)的。

    雖然愿望成真落地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和走形。

    老婆不僅變了性別，數(shù)量還乘以了二。至于女兒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是上帝保佑。

    我想，我那孤獨的、一直渴望能有一個家的好朋友，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

    日升月落，長長久久。這對他來說，大概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