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成煦歸府，郝月可謂是事必躬親，不僅著人收拾出最好的院落，又遣身邊最信得過的紅袖去伺候，力求事事妥當(dāng)周全。

    文承宗那邊也挑選了得力的仆從，安排進(jìn)了成煦的院子，就連陳氏那邊也送了不少珍奇擺件，還搭著送進(jìn)來幾個(gè)丫鬟。

    成煦看著這一院子忙前忙后的人，這些人都是各方人馬頂著各式各樣理由塞進(jìn)來了，真的著實(shí)好笑了，連喝杯茶都能有五六個(gè)人爭先恐后地?fù)砩蟻?。他從將軍府搬出來后，就只帶著齊岳在身邊。

    “紅袖jiejie”，成煦喚道。

    “是，大公子”，紅袖連忙躬身聽命，成煦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叫人備水，我要沐浴?！?/br>
    不一會(huì)紅袖就回來復(fù)命，請成煦過去沐浴更衣，浴房里已經(jīng)候著一眾貌美侍女，成煦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只是徑直步入。

    齊岳大吃一驚，但也什么都不敢說。在將軍府中，成煦沐浴從來都不許旁人在身邊伺候，最多就是與大將軍兩人共浴，他猜想也許是大人不愿被除了將軍之外的人看到或是碰到身子。

    紅袖殷勤上前，親自為成煦脫下外衫，直至全身赤裸，露出一身陳年的傷疤與烙印，有烙了又毀去的奴印，有縱橫交錯(cuò)的鞭傷，還有貫穿整個(gè)胸膛的刀疤，再往下看更加不堪入目，腿間的烙著的層層疊疊的yin詞穢語，腳腕上是經(jīng)年重鐐束縛留下的粗繭，一雙腳在常年重役下也讓關(guān)節(jié)變了形。

    周身上下，簡直是沒有一處能看。

    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緘默了，屏住呼吸，極力克制著震驚。

    成煦察覺到眾人異樣，仍是面無表情地踏入湯池，舒展了雙臂，搭在兩側(cè)，卻無一人敢貿(mào)然上前。他直直地審視著紅袖，眉宇間似在挑釁，似在質(zhì)問：“看清了么？看夠了么？”

    紅袖跟在郝月身邊多年，自問美丑善惡也見了不少，對一切早就見怪不怪了，但此情此景仍是連她都驚得不知所措。

    “紅袖，”成煦叫了叫呆滯了的紅袖，“快些，我稍后還有公務(wù)?！?/br>
    “好…好”在郝夫人身邊的紅袖才醒了神，察覺失了態(tài)，連忙招呼著侍女上前服侍。

    成煦看得真切，一眾侍女貌似低眉順眼地服侍他，卻彼此之間交換著眼神，也許是驚訝，也許是嫌惡，無論什么都好，他確信今晚在浴房之事，就會(huì)傳遍武平候府。

    第二日一早，文承宗請成煦去書房議事，成煦恭敬地奉上一盞茶。

    文承宗只是滿臉堆著笑，招呼成煦坐下，卻并不碰那盞茶。

    噓寒問暖之余，又問了許多關(guān)于李緒與應(yīng)川軍的事，成煦態(tài)度懇切，一一作答。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談到了歸宗之事。成煦問到，何時(shí)能正大光明地成為文家人。

    文承宗略顯為難，一邊捋著胡須，一邊嘆著氣。“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本前朝之臣，眼下你正得陛下青眼，若是cao之過急，爹爹怕會(huì)引得陛下忌憚，耽誤我兒大好前程。但爹爹絕不會(huì)讓你不明不白地住在候府，我定為你鋪就一條平穩(wěn)之路，屆時(shí)風(fēng)光授封世子，承襲爵位。雖然造化弄人，但我不會(huì)再讓我兒受著外人的欺侮，你應(yīng)得的、這世道欠你的，都全部還你?！?/br>
    成煦大為感動(dòng)，跪坐在文承宗身旁，親昵地伏在膝上，就像久別離家的游子對父親撒嬌一般，帶著輕聲的啜泣，“還是爹爹思慮周全，成煦漂泊半生，不求爵位，只求父母雙親康泰安寧，讓孩兒以此余生陪伴二老。”

    說完，他抬起噙著淚的雙眼，看著文承宗，無聲訴說著一個(gè)兒子對父親的依戀。

    文承宗也動(dòng)容地輕輕拍著成煦的后腦，不斷安慰。“我兒一向如此深明大義，得子如你，一生之幸，一生之幸??！”

    父子二人又低聲交談了好一會(huì)，成煦才不舍地離去。

    待成煦離去后，文承宗沉著臉，嫌惡地拍打著衣襟，立即吩咐道：“沐浴更衣！”

    雖然不能公告世人，但文承宗為安撫成煦，還是貼心地安排了一次秘密宗祠祭祀，除他夫婦二人之外，還請了幾位族內(nèi)宗親，希望借這次祭祀，敬告先祖，并將成煦寫入族譜。

    文氏夫婦將這個(gè)安排告知成煦時(shí)，成煦自然是感恩戴德，又反復(fù)問道如此興師動(dòng)眾，是否太過于勞煩父母。郝月笑了笑，像摸著孩童的頭一樣，撫摸著成煦，跟文承宗打趣地笑著說，他夫妻二人是有福之人，能得到如此知禮懂事的兒子。文承宗也笑著附和。

    這三人仿佛真的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無間，溫情脈脈，令人艷羨。

    祭祀那日，成煦一早就在一眾人前后簇?fù)硐拢傧沣逶?，穿上形制繁瑣的大禮服，玄衣纁裳，覆以蔽膝，各式章紋，頭戴冠冕，又因文氏以武立身，故而佩戴長劍一柄。

    成煦如玩偶一般，任仆從將他裝飾成文氏嫡子應(yīng)有的模樣，左右四周的人紛紛稱贊成煦天生的龍章鳳姿，威儀棣棣，真乃天選之人，今日得見文氏嫡子的不世風(fēng)姿，可真是幸甚之至。

    看著鏡中人，成煦不露笑顏，反見陰鷙。

    文承宗與文氏宗親也身著禮服，步伐莊嚴(yán)地行進(jìn)至祠堂前，由文承宗敬告先祖。

    “先人在上，文氏十五代家主文承宗，今日攜親眷敬告先祖，因造化弄人，文氏嫡子不慎走失多年，如今得先祖庇佑，終重歸族譜，往后余生定時(shí)刻謹(jǐn)記遺訓(xùn)，光耀先人?！?/br>
    隨后文承宗示意成煦上前，他拉著成煦的手。

    “吾兒身世坎坷，卻終成大器；攘外敵，護(hù)危城，居高位，得圣恩，承襲文氏風(fēng)骨，綿延我族榮光……”

    成煦聽著文承宗滔滔不絕地將自己介紹給先祖的說辭，笑了笑。

    終于聽完了文承宗的夸贊，成煦一言不發(fā)地依照禮法行大禮，再三叩拜。隨后族內(nèi)長輩，敬奉重修后的族譜至案前。

    成煦看著族譜中錄入的名字，文成煦。

    有那么一刻，成煦也有些恍惚了。前世的最后時(shí)刻，他砸碎了這個(gè)祠堂里的牌匾牌位，更是讓文逸恒對著文承宗的牌位被jian污三日，最后一把火焚毀了文氏一族所有的榮耀。如今確卻是在這里三跪九叩，認(rèn)祖歸宗，人生宿命這種事，誰又說得準(zhǔn)呢？

    他默默在心里念著他在文家的名字，文成煦，文成煦，似乎也不難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