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夜里入睡，大半個月來第一次睡在像樣的床鋪上，夜飛霄實在是倦了，也顧不上旁邊多了一個人，腦袋一挨上枕頭便睡著。但這一覺卻也沒有比在沙海里睡得好多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下來，人就無端端做起夢來，夢里仿佛回到孩提時代，遠(yuǎn)遠(yuǎn)傳來旁的人在外練劍的聲音，自己卻單獨(dú)一個關(guān)在文昌殿里抄書，直抄得頭昏眼花，但覺眼前當(dāng)真五老翼軒，八風(fēng)扇羽，神雷前驅(qū)，玉華扶轂，乘云駕龍，即日升天。

    便在這個時候練劍的童子們回來了，十來個人一股腦沖進(jìn)來，將他撞翻在地，又去踏好不容易抄寫好的經(jīng)書，嬉笑怒罵，講他是個沒有爹媽的野狗，還是一條胡地野犬，又有人笑他是青眼魍魎，專門來害人……夜飛霄氣得流淚，揮拳去打，但他既不會武功，又?jǐn)巢贿^人多，哪里是童子們的對手，很快拳頭便如雨點(diǎn)般落下來，夢里倒也不覺得身上疼，但只覺得心里發(fā)苦發(fā)酸。

    他想跑，他很快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不是十歲的孩童，而是輕功一流的夜貓，于是他跑，拼命地跑。他跑出了文昌殿，一頭又扎進(jìn)一處四面青蔥鳥語花香的洞天福地，遠(yuǎn)處有個披著羽衣，散著頭發(fā)的男道人。

    夜飛霄覺得這人熟悉，心頭一喜，急忙去追，但無論他跑得多快那人始終不疾不徐地走在十丈開外的地方。夜飛霄張口要喊，卻不知要喊什么好，直憋得胸口發(fā)悶，才猛地醒過來。

    這時天已大亮，四下里卻沒有看到石玄武；夜飛霄自去梳洗一番，刮干凈了臉，換了身皂色直裰，系條鴉青絲絳，頭上一樣顏色抹額，很襯一雙眼眸，任誰看了都要贊一聲標(biāo)致。

    這時石玄武拿了些包子正走進(jìn)來，夜飛霄一看，他果然也已經(jīng)換了身行頭，一身棗紅錦襖，系了雜色錦絳，腳下一雙蹭亮皮靴，他本就有股剛正之氣，須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這樣一穿更顯得十分精神，也氣派了幾分。

    夜飛霄把夢里那點(diǎn)不悅甩在腦后，打趣道，“老爺這就已經(jīng)打扮上了。”

    石玄武不和他嬉皮笑臉，只道，“趕緊吃了東西，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開船，莫誤了行程?！?/br>
    夜飛霄低頭哈腰，“老爺說什么就是什么?！?/br>
    兩人用過早點(diǎn)，收拾好了行裝，二人便往渡口去坐船，預(yù)備隨渭水往咸陽去，再取道南下均州，隨漢水往東至襄陽，再直下江陵。

    兩人所乘的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坐滿各種挑擔(dān)的、行商的，其中有個書生打扮、扎一方頭巾的正侃侃而談，細(xì)聽了去原是個說書的，正在講摘星手夜探魔教曙天宮，冒奇險偷了金身大佛出來的故事；講到摘星手如何力戰(zhàn)魔教護(hù)法，把他們?nèi)_來回講得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很是激動人心。

    夜飛霄在一旁聽了，向石玄武不以為然道，“摘星手偷赤霞珠也是假我之手，哪有膽子上曙天宮去作亂呢？我看這些故事都不可信?！?/br>
    石玄武道，“你不是很愛看這些么？從你慶州的屋子里搜出的江湖話本可不少，尤其是關(guān)于摘星手的?！?/br>
    夜飛霄叫他說破，臉上一熱，道，“那都是我年幼無知的時候看的，現(xiàn)在知道摘星手才不是什么盜俠，是讓人替他背黑鍋的卑鄙小人?！?/br>
    這時有個聽書的起哄，“摘星手的故事都老掉牙了，說書的你卻沒有什么新的來說？”

    說書的扇子一收，道，“新的自然是有的，近來江湖上有個飛賊，很是名噪一時，叫做夜貓夜飛霄，今日就來說夜貓悄上將軍府，大膽包天盜金弓?！?/br>
    夜飛霄一聽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主角，精神很是為之一振，但聽說書先生道，“據(jù)說那夜飛霄生得奇特，天生一雙碧眼，如山貓虎豹，夜能視物，白天太陽一照則萎靡不振；外加他容貌丑陋，面白如紙，禿頂圓額，滿口參差獠牙，便不敢在白晝示人……”

    夜飛霄聽了幾乎就要背過氣去，但答應(yīng)了石玄武不得鬧事，只好坐在一旁老老實實將故事聽完。

    這故事把夜貓說成是個丑陋怪物，倒是那丟了黃金弓的玉將軍姿容秀美威風(fēng)凜凜，最后以智計嚇得夜貓把黃金弓融作的金錠盡數(shù)還給了官府云云，這故事主角與其說是夜飛霄，不如說是玉將軍，而飛賊夜飛霄只是個拙劣的小丑。

    夜飛霄咬牙切齒道，“我把金錠給了南方的官府賑災(zāi)，是行俠仗義，怎地成了玉霜華計謀了，他有什么計謀，但會落井下石！”

    石玄武擔(dān)心他一莽撞要去和說書人理論，如此一來又泄露了行蹤，于是開口安慰道，“你也說江湖故事不可盡信，何必當(dāng)真？”

    夜飛霄氣呼呼道，“憑什么摘星手就是英俊神武的好漢，我則是禿頭獠牙的怪物！”

    石玄武只好道，“你這般漂亮人物，被說成是個滿口獠牙的禿子，足可見話本里樣貌都是杜撰的，也許摘星手是個獐頭鼠目、身材矮小的麻子也說不定?！?/br>
    夜飛霄想象了一下倒也有些解氣，忽然又對石玄武道，“石大人，待你官復(fù)原職，可否答應(yīng)我做一件事？”

    石玄武問道，“什么事？”

    夜飛霄道，“找個一流的畫師，給我好好畫幅肖像，最好貼滿大江南北，給我正名?！?/br>
    石玄武聽了哭笑不得，“如此一來大江南北都知道你的相貌，你豈不是寸步難行？”

    夜飛霄道，“這我自有辦法，總之我可不要做什么禿頂獠牙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