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瞻是開著他那臺SUV，花了一天半的時間、走了一千多公里，跟著導(dǎo)航從北京一直開進(jìn)這里來的。一路上倒是沒遇到什么障礙，偏在最后一百米，田埂上的小路被雨水浸泡軟，沒留神車胎陷進(jìn)了泥里。農(nóng)村的大冬夜，四下都無人影，程瞻望著眼前那亮著燈的院落，一時再顧不上，就這樣下了車，淋著雨，奔過去敲響了門，像某種失路的小動物。

    楊愛棠深呼吸一口氣，將他領(lǐng)進(jìn)門，跟外婆說，這是他北京的領(lǐng)導(dǎo)，專程來慰問員工過年。

    程瞻于是盡職盡責(zé)地扮演起楊愛棠“領(lǐng)導(dǎo)”的角色，首先就是在第二天一早，給外婆送了一臺老人機(jī)，教會了她用手機(jī)聽?wèi)?。外婆高興得不得了，送了程瞻一桶焦糖爆米花，還哄著程瞻一顆顆吃下去。

    楊愛棠：……

    很快，村里親戚們便都知道楊愛棠的北京領(lǐng)導(dǎo)來下鄉(xiāng)，一個個都湊上門前看熱鬧。

    每來一個親戚，程瞻便從他車上拎下來一件禮品，流水一般送出去。楊愛棠在廚房做飯，程瞻就陪親戚們搓麻將；到了飯后嘮嗑時分，程瞻又乖乖去灶臺上洗碗。還真有個遠(yuǎn)房表舅，熱切來問程瞻可不可以入股他家的茶山，楊愛棠便沖著他表舅一叉腰：我們做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互聯(lián)網(wǎng)啦，哎呀，你又不懂！

    ——不過程瞻還是經(jīng)不起推銷，入股沒有談成，倒從表舅那兒訂了幾十升的茶油回來。

    剛到的時候，程瞻不知道南方冬天的厲害，穿著長大衣、皮夾克就來參與應(yīng)酬，惹親戚們都夸這個北京領(lǐng)導(dǎo)真帥氣。然則再過幾天，天氣就濕冷得飄起了小雪，草叢里都是積冰，寒風(fēng)像沾了水的柳條拂進(jìn)衣領(lǐng)，刺骨生寒——愛棠的外婆就給他送上了一件親手縫制的花棉襖。

    那時節(jié)，程瞻已經(jīng)縮在火爐子前發(fā)抖。

    到深夜里，老人都熟睡了，楊愛棠在臥室給程瞻罩上那件花棉襖，看他無可奈何的模樣哈哈大笑。程瞻說：“你看我笑話呢？”楊愛棠卻搖搖頭，穿著同款花棉襖赤腳踩在床上，很得意地在程瞻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像是給家長秀新裙子的小娃娃。程瞻伸手抓住他的腳踝不管不顧親上去，嚇得他差點兒沒站穩(wěn)，又歪進(jìn)程瞻的懷里。

    萬籟俱寂之中，田埂間偶爾還聽見一兩聲鞭炮的脆響，窗玻璃上暗暗地生起白霧。

    程瞻抱著愛棠，兩人在好幾層厚棉被里zuoai，紗帳落下來，濕潤的親吻聲壓抑著，欲望是伸向寒冷虛空中的赤裸的手。最后總是程瞻出一身汗，將被子扔開了，楊愛棠又怕冷地抱緊他，仰頭吻去他的汗珠。

    他們不敢去用浴室，好不容易結(jié)束后，都靠程瞻偷偷摸摸打水過來擦洗。每到這時，楊愛棠總要似真似假地抱怨：“好麻煩，下回不做了?！?/br>
    程瞻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他后來學(xué)乖了，當(dāng)他想要的時候，就趁愛棠洗漱時先打一桶熱水，將那鐵皮水桶放在床邊，自己躺好了再眨巴著眼睛等待愛棠走進(jìn)來。

    過年時節(jié)，風(fēng)雪愈緊，鵝毛大雪一直飄到了初五，后山封了山，上門拜年的親戚們都不敢開車，只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因為外婆住了一次院，大家送的禮比往常更重，氣氛還比往年更加熱鬧。楊愛棠光是做團(tuán)年飯就忙得腳不沾地，到初六日上，親戚們把外婆請過去他們家吃飯，楊愛棠才終于閑下來一些。

    天氣也是在這一日見了晴。從黎明起，便有熹微的陽光灑落下來，幾只野鳥在田埂上撅著屁股散步，腳爪上沾著剛剛?cè)诨难┠唷Ｎ顼堖^后，楊愛棠指揮著程瞻把車開出田間小道，那幾只野鳥就驚得拍拍翅膀四處飛散。

    楊愛棠打算去一趟后山，帶上了一瓶白酒和一些奠儀，還有一只大竹背簍，都擱在車后座。

    車開到半山腰的小路上，往前便只有靠自己走。又是一年過去，荒山上的荊棘野草長得最快，楊愛棠拿一把鐮刀在前面劈開道路，時不時朝后看一眼，程瞻拎著東西一直跟隨著他。他們路過了不少整齊的墳頭，最后，在一株海棠樹邊停下。

    “這是我mama?！睏類厶膹某陶笆种薪舆^白酒，又示意，“那邊是我外公?！?/br>
    墓碑前沒有多少空間，他就在荒草叢里跪下，用不銹鋼盆裝了幾打紙錢，點燃了，再揭開白酒的木塞，往碑下澆了一圈。

    “媽，過年啦。前幾天下雪，就在家里給你燒了點，你都收到了吧？今天才有空到這邊來看你，你別嫌我哦，我請你喝茅臺。”雖然在墓園里，他卻還是笑嘻嘻地，“先給mama磕三個頭，待會再給外公磕三個?！?/br>
    程瞻在一旁默默地守著。他發(fā)現(xiàn)楊愛棠的母親和外公都姓楊。

    “啊。”楊愛棠給兩座墓碑都磕完了頭，回頭看見他，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完事兒啦，哈哈?！彼笸肆藘刹?，拉住程瞻的手，說：“媽，我跟我男朋友去挖冬筍去了啊，家里已經(jīng)熬了筒骨，回去就有冬筍筒骨湯啦！”

    程瞻一聽：“你說什么——”

    這一通先斬后奏，砸了程瞻一個措手不及，楊愛棠根本不給他反應(yīng)的余地就拽著他往外走。

    “愛棠?！眱扇烁咭荒_低一腳地走出墓園，程瞻卻仍犟著，“我現(xiàn)在就回去磕頭?！?/br>
    “哎哎——”楊愛棠一呆，連忙攔住，“那個……嗯，”他將裝白酒的背簍往程瞻懷里一塞，“我媽最喜歡吃冬筍了，你會不會挖？”

    程瞻一愣：“沒試過。”

    楊愛棠便笑：“我教你啊?！?/br>
    ＊

    兩人一邊找尋著冬筍，一邊往山里的竹林越走越深。

    “前幾天，小闖給我打電話?！睏類厶慕o揮鋤頭的程瞻卷起衣袖，輕聲說著，“講他要去英國了。”

    程瞻怔了怔?！啊鋈ヒ埠??！?/br>
    “他還想跟你說聲對不起，再說聲謝謝。”

    程瞻發(fā)了笑：“他自己怎不來說？孬得很?！?/br>
    楊愛棠靜了片刻?！八嬖V我，元旦節(jié)那天，其實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這你是不是不知道？”

    程瞻的笑容斂去，瞇起了眼睛，“我為什么會知道，他跟我談過心嗎？他只知道找你——還有那個方棱?！?/br>
    楊愛棠橫了他一眼，“你急什么?！?/br>
    程瞻咬了咬牙，悶不作聲地往地上狠鋤，楊愛棠又忙說：“哎哎，好了，停一停！”

    楊愛棠一屁股蹲下來，在竹子底下的泥土里扒拉了半天，“這兒，沿著這個方向來一下——哇，好肥！”

    楊愛棠捧出一只臟兮兮的大個頭冬筍對他笑，程瞻一時竟什么悶氣都消散了，甚至還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蹲下來，讓愛棠把冬筍放進(jìn)他背著的背簍里。

    兩人齊心協(xié)力，到晌午時分，背簍里的大麻袋已經(jīng)裝滿了三分之二。山里空氣清新，竹影婆娑，山崖下不時有清澈的小河淌過，因為今日融了些積雪，水量頗為豐沛。楊愛棠讓程瞻把背簍解下來，兩人一同去岸邊洗手休息。

    日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林葉落在水面，又反射出柔軟的波光。群山深處，偶爾傳出一兩聲早春的鳥語，溫吞的陽光令楊愛棠渾身恍惚，聲音也好像被拉得悠長。

    “程瞻。”他往河中心隨手地扔去一片小石頭，看著它很快地沉底?！耙郧昂湍愠臣艿臅r候，我還總以為，我們性格不合?！?/br>
    程瞻站在他身后，長久地安靜地凝望著他，他不知道，只低下頭去拽身邊的小草。

    “可是現(xiàn)在我卻覺得，即使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可能，還是會喜歡上你?！?/br>
    程瞻走上前，在他身邊蹲下，遞給他一只藍(lán)絲絨小盒子。

    楊愛棠一呆，漸漸坐直了身。

    程瞻說：“這個，我沒有丟?！?/br>
    楊愛棠接過，卻不打開，手指摩挲著幽細(xì)的絲絨表面，“為什么不丟？”

    程瞻溫和地笑笑：“這還要反問我？”

    楊愛棠別扭地轉(zhuǎn)過頭去。

    程瞻換了半蹲半跪的姿勢，低下腦袋，頭發(fā)輕蹭他的胳膊。楊愛棠的聲音更?。骸白鍪裁囱健！?/br>
    程瞻越來越欺近，明明身處曠野之中，楊愛棠卻感覺自己無處可躲。“給我戴上？”程瞻一臉天真地說，像一個等待主人給他套上項圈的大狗。

    楊愛棠說：“我……我的那只，還在辦公室呢?！?/br>
    程瞻說：“我等不及，我先戴?！?/br>
    楊愛棠看他那樣，終于撲哧一聲笑了。于是打開首飾盒，將那銀色細(xì)鏈拎出來，小心翼翼地解開扣，再給他戴上。

    “我這是獻(xiàn)哈達(dá)呢?！睏類厶膿p他。

    程瞻摸索著脖子上新多出的這一枚素面戒指——過去的四年，這樣的動作已成習(xí)慣。楊愛棠的目光也順著往下，看見那衣領(lǐng)里藏著的胸膛隱約地發(fā)紅。

    程瞻忽然傾身過來，吻住了他。楊愛棠吃驚地攬住他的脖子，他卻索性將楊愛棠推倒在草地上親。

    “好癢！”楊愛棠忍不住發(fā)笑，那一串銀鏈從程瞻的衣領(lǐng)中垂落下來，圓環(huán)上盛著一枚搖搖欲墜的太陽。

    一浪一浪的晚霞似野火，從山的背后漫天地?zé)诉^來。楊愛棠在荒草地上舒展開，溫順地承接著程瞻的吻，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自己壓行李箱底的那只一模一樣的小盒子，今晚就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