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夜襲(上)【此事古難全,舍命以求的就是那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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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何素終于等到了皇帝發(fā)他回真定的文書。然則與這道文書一同下來的,還有一道文書,卻是給胡穎的,何素這邊聽得風(fēng)聲,便覺腦仁已開始發(fā)疼。 胡穎誰人?何老將軍的舊上司的兒子,朝中獨一個的考了二甲進士的武臣,屬于是拿他壓一壓何素,何素?zé)o話可說,文官們也勉強能認(rèn)的那類人物。如今給他的文書是要他領(lǐng)經(jīng)略使一職,統(tǒng)掌河北戰(zhàn)事,顯是朝廷開始不放心何家父子獨掌前線兵權(quán),要楔根釘子進去了。 何素不禁深深蹙眉,半晌,只覺連嘆氣都是不能。 他對兵權(quán)倒是無所留戀,然則胡穎從未與胡人交過手,內(nèi)戰(zhàn)也幾乎未曾動過兵,全靠招安而已。這般人物,一來就委以經(jīng)略使之任,若他非要插手布防、干涉軍機,自己又能如何? 然則身不由己。文書一下,著他“以輔胡經(jīng)略”,他想輔也得輔,不想輔也得輔。 七月二十,大軍拔營。近千清字軍前邊開道,何素一騎當(dāng)先,領(lǐng)著后方胡穎一萬步卒與兩千騎兵,浩浩蕩蕩向北而去,揚塵數(shù)里不絕。沿途百姓觀瞻,道是天兵威武,好大陣仗,卻不知這陣仗里頭,是皇帝何等決心,這決心下又伏著何種危機。 另一面何老夫人大早起來親自下廚,看著何素將粥一口口吃完后三拜出門,忍不住鼻頭發(fā)酸——雖是慣離別,究竟父母心。好在這邊何素剛走,她便收到嚴(yán)苓那邊送來的點心與信箋,多少算是得慰,心中對嚴(yán)苓越發(fā)喜歡。 大軍開回真定,一路算得順利。只有何素一面憂心胡經(jīng)略使會否太過“雄才大略”,硬著頭皮與此人套交情,指望能約略制衡一二,一面每每余光掃及姚涵,心頭便忍不住黯然,道自七夕那日起,莫說花瓜沒我份,如今連話都少肯講,可是終于厭了我了? 想著人便有些懨懨然,卻是不得與他人言,只總拿眼瞅著姚涵花蝴蝶一樣在隊里穿梭來去,給這個噓寒問暖,給那個端湯遞水,而后默默咬緊了牙根。 隨即是遽然驚醒,告誡自己莫去想他。 莫去想他,莫去想他……孰料再三再四囑咐,腦筋卻似是別住,“莫去”兩字仿佛未曾聽見,只聽見“想他”。于是便成想他,想他,好生想他。待得醒覺,簡直是有些氣急敗壞,又不明所以。 如此煎熬半月,姚涵終于來理他一理,問他這兩日如何面色不佳,可是歇息不足,需不需用些安眠草藥?他將姚涵深深一望,眼下青青,有苦難言。姚涵莫名其由,只覺心疼,于是親近之心忍不住又生長起來,自然湊近了多問兩句。 何素吃不住他溫言,反倒越發(fā)精神緊繃。等到了真定,卻是除了何素憔悴,其余人等皆是精神昂揚。 守官手捧文書將兩位大將迎入城中,事情終于告一段落。然則,一頭落定,另一頭卻才剛起。 “常清,”胡經(jīng)略一刻不停,便將何素請去了府上,“此次陛下決意,你也明白,我欲趁暑熱未休,一戰(zhàn)涿州,還須得你幫襯。” 他說得看似和和氣氣,實際卻是半點沒有商量余地,連“意下如何”這類客氣話都省了,直接便是“須得你幫襯”。何素雖早有預(yù)料,聞言依舊是一陣心驚。 涿州平原之地,背靠大興府,便是暑熱之下騎兵不便行動又如何?這可不是南國平原,水網(wǎng)密布,非冰堅不可蹈馬,這是胡人家門口的曠野,一馬平川。然則沉默半晌,也只有一聲輕嘆。 胡穎微笑:“常清何以太息?” 何素自然不可能如實道來。 皇帝的決意,從此次撥出的萬余人馬便能看得出來。也許是這位君上本就與他祖上歷代皆不同,也許是何素的戰(zhàn)績給了他信心,又也許兩者兼而有之,總而言之,這位皇帝不再只想著死守中原,而是想與胡人爭一爭幽州之地了。 這照理說是好事。本朝兵事一大弱點,便是缺馬,缺馬則騎軍難養(yǎng),騎軍難養(yǎng)則平原沖殺難勝,而幽州恰恰是良馬源頭之一,若得幽州,不僅可因地制宜沿途布防,假以時日,說不得能養(yǎng)出幾支好騎兵來,一舉兩得之事。 只是,是否cao之過急?又是否……該選胡穎? “請教經(jīng)略,何以圖之?”良久,何素決定還是先問一問胡穎計劃。 但看胡穎振袖而起,指定沙盤:“便要打他個出其不意。涿州平原之地,非我勝場,然若常清先取檀州,斷了涿州后路,此處便任我宰割?!?/br> 常清先取檀州…… 何素額角青筋一突,好容易方將一句到了嘴邊的“荒謬”咽下,道:“經(jīng)略奇策。” 檀州位于涿州后方,三面靠山,本是易守難攻,但既然三面靠山,那自然也無法學(xué)別處鋪開騎兵,且沿路山脈也不便胡人布防,要何素從山脈中潛伏轉(zhuǎn)進,偷襲檀州,紙面來說,并非全然異想天開。 可問題便是這“紙面來說”了。 紙面來說,只要何素人馬夠多,便是排隊任砍,累死胡人騎兵,也不失為一種破敵之法。但實際誰能打這樣的仗? 且不說山路難行莫測,何素到了地方能剩多少人馬尚未可知。便是人馬俱全,此著也是絕險之著。與素日背靠本朝軍隊安心出征不同,若轉(zhuǎn)進到檀州之后,他便是孤身懸于敵后,隨時可能腹背受敵。縱然檀州圍于山中,馳援不易,胡人也不至于眼睜睜看著這地丟了都不馳援。到時,他人困馬乏,要花多久能攻破檀州?若不能速取檀州,豈不惟有受圍殲而死? 退一步說,便是取了檀州,依舊是孤懸敵后,能否脫出生天,取決于胡穎這邊夾擊涿州是否順利。他倒可以不惜命。只是,如此不惜命,為的是什么?將士隨他出征,可不是為了作將帥爭功的犧牲。 “常清看來話未說盡?!焙f倒是看出他欲言又止。 何素終是道:“易州如何?得之可望涿州,不必行險?!?/br> “可望涿州……”胡穎沉吟,少頃問道,“須得多久?暑季快過了?!?/br> 何素心沉下去??磥砗f是定要在今年便掙個大功給朝廷看看了,惟有涿州,惟有這曾經(jīng)歸屬我朝,后來偏又被它的長官拱手送給胡人的涿州,能堵上滿朝文武的嘴。 “常清,如我等力圖收復(fù)幽州之輩,至今頗受非議。不是我愛這經(jīng)略之稱,實在是……你須得明白陛下與我都不易。”胡穎打量何素神色,不由也嘆出氣來,“你須得……須得體諒?!?/br> 何素只好拱手:“經(jīng)略言重了。” 胡穎又道:“常清不缺膽色。狹路相逢勇者勝,常清既可三五日便破真定保州,檀州想必也不在話下?!?/br> 若是岳凉在此,聽到這里定要氣得說“俺瞅你也成,你咋不去呢”,然而在此的畢竟是何素,躊躇片刻,還是道:“經(jīng)略三思?!?/br> 胡穎斂去笑意,肅然道:“何將軍,此乃軍令?!?/br> - 軍令的結(jié)果,是何素率五千步卒與兩千清字軍,另擢城中水利工匠一批,于七天之后離開真定府向檀州進發(fā),岳凉與云簡隨行。姚涵本不必跟去,但聽岳凉提及此行絕險,不免心生憂慮,哪管何素推辭,執(zhí)意便跟了去。 軍隊踏入綿延群山那一刻,何素不由回首遙望真定。平原之上,孑然孤立的城郭宛如暮年的巨獸,靜靜地趴伏在灰色的天空下。 它好像也在看著他。 小子,信有歸期乎? 風(fēng)中傳來干燥的黃土的味道。 何素怔怔片刻,驀然閉上眼,轉(zhuǎn)身策馬。鐵甲刮擦過面孔,呼吸聲被鎖在面甲下,只有自己聽見。若無歸期,又能如何? 四百里路程,走了整整兩日。 何素不敢太緩,以免被胡人探子察知,報信回去,設(shè)伏以待;也不敢太急,防止到了檀州城外,人困馬乏,措手不及。于是只有不急不緩地走,比尋常行軍稍快一些,比急行軍又更慢些。等到檀州城外,已是七月末八月初了。 其時暑氣稍歇,夜風(fēng)已有涼意。抬頭可見滿天星漢燦爛,銀河橫貫蒼穹。 何素卻是憂心忡忡。 姚涵便看著他憂心忡忡叫了岳凉與云簡入帳,帳中隨即亮起燈火。 遲疑片刻,姚涵掀簾而入。 “將軍?!?/br> 帳中三名將官與兩名親兵同時側(cè)目望向他。何素蹙眉:“何事?” 帳外夏蟲一兩聲,帳內(nèi)幾人不自覺屏住一口氣,皆望定姚涵。 姚涵卻是誰也不看,徑直單膝跪下,抱劍拱手道:“請以我劍,斬檀州主將,以求速勝?!?/br> 字音短促鏗鏘,無半字廢話。何素聞言,眉心遽然一跳。 云簡與岳凉也是齊刷刷一下看向他。岳凉眼中喜色難掩,幾乎跳起來道:“兄長,小姚自個兒都這般說了……” 何素抬手一揮,岳凉噤聲。 “你已刺殺幾回,胡人定有防備?!焙嗡乜聪蛞?,“勝算并不大?!币e首相望。兩人目光相交。一個如春陽,銳氣難擋,明亮驕矜,一個如秋海,只覺他有千言萬語,最終卻都如海底的流波,滾入無邊無際平靜的表面下。 姚涵按捺住心頭的不忍,問道:“還有勝算比此法更大的么?” 何素沒有作聲。岳凉在一旁擠眉弄眼,示意姚涵問得好。 其實這幾日岳凉與云簡已多次向何素提議,希望效仿先前保州城頭,由姚涵斬殺敵將,震懾敵軍,再趁亂攻城,一鼓作氣速攻取勝。然而何素似乎不愿輕啟此案。每每岳、云二人提及此事,何素總道:“先想想旁的辦法吧。不能都指望姚涵一人?!?/br> 岳凉不免爭辯:“如何是指望小姚一人?便是他刺殺成功,若無大軍緊隨其后,這城也攻不下……” 何素往往便是眉頭一蹙,岳凉只得嘆口氣去尋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眼看何素不答,姚涵便道:“將軍,我不知兵,也許說得不對,若我說錯,你多包涵——遠(yuǎn)道奔襲,孤懸敵后,正是人困馬乏,孤立無援之境,若不能速勝,占檀州城為據(jù),便無異于曝頸于豺狼齒畔,成任人宰割之勢。將軍擔(dān)心強攻傷亡慘重,是理所當(dāng)然,但眼下局勢,越拖越易暴露,一旦為胡人斥候察覺,便前后為敵,進退兩難,到時恐怕傷亡會更……”他猝然住口。 因為他看見何素疲憊地吐出一口氣,面有頹色。 “我知道?!焙嗡氐吐晣@道,“眼下一線生機,惟在速勝而已?!?/br> 姚涵喉頭動了動。 “只是,若你刺殺不能成呢?”何素眼中映出姚涵訝然模樣。 燭焰晃動了一下。何素繼續(xù)道:“若你刺殺不能成,這城便不攻了么?” 旁聽的岳凉與云簡聞言對望一眼,各自恍然,這才意識到他們竟從未想過姚涵可能刺殺不成,一時不禁慚愧,雙雙俯首,自問何以便不自覺以為小姚無所不能? 姚涵一怔之后,卻是緩緩呼出一口氣,挺直脊梁,望定何素:“將軍。” 何素終也單膝跪下,與他平等相對。 年輕的劍客注視著何素,一字一頓說得極其認(rèn)真:“姚涵別無所長,惟獨此劍——” “但得將軍一言,天下無不可斬?!?/br> 耳邊分明再無其他聲響,但剎那仿佛有烈酒澆過劍刃,狂風(fēng)卷起旌旗。何素措手不及,被眼前人堪稱狂妄卻又堅定的誓言鎮(zhèn)住。 他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 燭火映在那雙風(fēng)流的眸子里,像是天生就燒在他心里并且從未熄滅過的兩團火。guntang活潑,躍躍欲試。 何素禁不住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好像在說,我保護你。 我是這世上最好的劍客,我會全力以赴保護你的,相信我。 這叫從未被人保護過的將軍心窩子發(fā)軟。但很快,何素就把這不切實際的念頭趕出了腦海:“玄澤,我信你,可是萬一呢?” 一旁幾人聽得額角冒汗,尷尬欲拭。什么“我信你”,分明還是不敢信,分明是在想,萬一姚涵拿不下敵將,或是這回胡人長了記性,即使將帥身死,也能軍心不散呢?因此必得留有后手。 姚涵聽出他言下之意,不過倒不以為他看輕自己,反是銳氣都軟下來,柔聲道:“我不通兵事,說的或許都沒道理,將軍覺得不對,我便聽將軍的。只求將軍若有安排,莫忘了此處,還有一把利劍?!闭f罷抱劍一拜。 何素連忙將他扶?。骸澳隳憬鼇矶Y數(shù)越發(fā)多了?!?/br> 姚涵笑笑,并不否認(rèn):“將軍既不愿孤注一擲,想必有其他考案。若用得上我,盡管開口。其余事宜,我不便聽,這就退下了?!北阋鹕沓鰩?。 何素卻叫住他道:“且慢?!?/br> 他止步轉(zhuǎn)身。 何素望他一眼,回到沙盤跟前:“我便告訴你我的考案。只是當(dāng)真……不是良策?!?/br> 岳凉與云簡聞言也都湊上,伸長耳朵來聽。卻見何素眉頭深蹙,食指虛點在插有檀州旗幟的小土丘上,仍是猶豫了片刻,方才輕聲道:“引水淹城?!?/br> 輕飄飄四字枯葉一般飛落,那個小小土丘上卻仿佛風(fēng)云突變。帳中人聞言皆是悚然,抬頭一望何素,再轉(zhuǎn)頭望近在咫尺的檀州城頭,霎時間只覺分明無風(fēng)無雨的帳中,似乎起了一陣風(fēng)雨,有烏云在那座城頭聚集,電閃雷鳴之間,暴雨即將一瀉千里,化作滔天洪水。 震驚之中,云簡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眼中喜色難掩:“檀州靠山,西北面山頭有湖,若決口而攻,確實一擊可得!若得如此,則我軍可不費一兵一卒,真真是天賜的良機!惟獨是……” 岳凉也回過神來,接口道:“只若是如此,這城便也廢了,城防須得悉數(shù)重來。數(shù)日之內(nèi),若有敵軍來襲,這城不足為恃?!?/br> 何素點頭道:“不錯?!?/br> “然則,實在是一本萬利……”云簡道,“即使城防全廢,但有城墻在,以我全軍毫發(fā)無傷的狀態(tài),要守也未必是難事。何況若是不引水淹城,只憑對陣沖殺,若兩日內(nèi)拿不下檀州,反等來胡兒的援軍,那時便是城防完好,于我又有何益?” 岳凉連連稱是。 云簡越想越覺可行:“事不宜遲,眼下便可趁夜色動工,到得明日晚間,城內(nèi)上下悉數(shù)歇息時,將口子決開,不必兵戈,便可開城了……” 卻見姚涵望著那座小沙丘,手指不知不覺掐緊了劍柄。云簡驀地住口,意識到自己或許說錯了什么。 果不其然,姚涵沉默一時,少頃,出聲道:“百姓……” 空氣微微一靜。何素眸色沉郁,欲待解釋,不料岳凉已忍不住搶答道:“小姚,那是蠻子,是胡虜,不能算人!” 姚涵沒有看他,只望向何素。 何素張口,片刻,又閉上。本想說,他其實也與姚涵一般想法。百姓何辜?胡人又如何,百姓終究是百姓。只是想了一想,反而說不出來。 這話聽來,實在太偽善。 胡人的百姓是百姓,那自己手足兄弟的命便不是命么?姚涵的命不是命么?今日一念之仁,也許葬送的是成百上千的兄弟。論起來,胡人是有血仇的,兄弟是同生共死的,若有那對胡人百姓的憐憫之心,則對兄弟難道反而沒有么? 若能不犧牲,誰愿犧牲? 岳凉苦口婆心勸道:“小姚,你想想蠻子殺了咱們多少人!” 便是云簡,也跟了一句:“姚公子,這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胡人屠城,也不是一兩回了,以牙還牙,不算過分。” “是??!小姚,再說了,俺看你殺蠻子兵時,也不手軟吶?” 姚涵卻是全然無心顧及這兩人。他看著何素,仿佛看見一個無能為力的少年,兩件他同樣珍惜的東西擺在他面前,他卻絕無可能同時保護好這兩樣?xùn)|西。他只能選一個盡力去保護,然而另一個被打碎了,也是他的責(zé)任。 “將軍猶豫的,便是此事,對不對?”他低聲問道。 岳凉與云簡都是一愣,何素卻是在一剎惶恐之后,感到了釋然。 他與姚涵對視一陣,再度回避。姚涵便知他難以啟齒,卻是終究默認(rèn)了。 岳凉見狀急道:“兄長,那是百姓,可咱們身后大軍,哪個不是百姓,哪個沒有家小?何況便是留那些蠻子百姓性命,也不見得便記咱們好,說不得蠻子反攻,這群賊廝頭一個背后捅刀,將咱們賣了……” 云簡忽道:“其實還有一事,須得叫岳將軍知道?!?/br> 岳凉愕然頓住,轉(zhuǎn)過頭去看他,只聽他道:“有唐一朝,檀州城也是教化所及、漢民所居之處。只是近百年來,淪入敵手罷了?!眳s居然是隱隱有倒向姚涵之意。 岳凉不由氣道:“云郎將……”奈何他沒文化,云簡所說此事,當(dāng)真頭一回知道,待要反駁,氣急之下卻是說不出個所以然,張口結(jié)舌片刻,腦中橫豎只有一句“便是不一樣的!”,卻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出來說服不了任何人,只有哼地一聲回頭轉(zhuǎn)向何素,抱拳道:“左右憑兄長定奪,俺說不上話!”顯是氣話了。 云簡哭笑不得。何素拍拍岳凉肩頭,以示安慰。 姚涵則是忽道:“若我今夜入城,明日天明之際能打開城門,便不淹城,好不好?” 何素一凜:“你待如何開城?” 姚涵看向手中劍。何素斷然搖頭道:“開城一事絕無如此容易。城門上下機關(guān)重重,縱然你上得城頭,斬盡墻上駐卒,開城也需幾刻鐘。若城內(nèi)援救及時,到時反是你身陷重圍?!?/br> 姚涵道:“城頭有神臂弓,我可倚之射盡來援?dāng)城?。?/br> 何素仍是搖首:“你一人決計做不來的?!?/br> 姚涵張口欲待追問,卻聽云簡道:“若是一人做不成,十人二十人呢?” 何素略一沉吟:“可以一試?!眳s是話音未落,便聽岳凉提高了音量:“兄長!” 回頭看去,這五大三粗漢子氣鼓鼓瞪著眼,大約是氣話說完之后,左思右想,仍是意不能平:“究竟為何要為蠻子手軟?俺不明白!俺替弟兄們不值!別說小姚成不成得了事,便是小姚能開城,難道蠻子便不會抵抗么?而若今夜擢二十人隨小姚入城,這二十人……及至小姚自個兒,便都要命懸刀頭。若是引水淹城,這險本是不必冒的!為何要姑息蠻子?!兄長……兄長婦人之仁!”最后一句扔炮仗一般扔出,叫人鼻端能嗅著火藥味。 云簡趕緊道:“岳將軍言重了……” 何素卻是皺著眉頭未作反駁。岳凉說得是大部分士卒會有的心思,他不服,便等于是士卒不服,若士卒皆覺不服,軍心何恃? 姚涵苦笑道:“平濤,若城中婦孺,是我娘親呢?” 岳凉怒道:“這不分明不是么?!” “實際并無分別。” “那俺弟兄的家小呢?又有何分別?” 姚涵一時語塞。其實他心底是有一言,那便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意指普通百姓不吃軍餉,與士卒自然有別,然則想到士卒中有些也是被逼無奈才投了軍,況且的確都是活生生人命,便又不能理直氣壯說出口。 反倒是云簡小心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什么意思?”岳凉一愕,片刻,反應(yīng)過來,暴怒道,“你意思是俺吃軍餉,要死便該俺先死么?!” 云簡正是這個意思,但這么說就太難聽了,別說岳凉能不能忍得下這口氣,就是能忍下,也是有害無益,因此挑明之后,又留了一線,也不逼岳凉,而是向何素拱手一拜:“末將愿隨姚公子出戰(zhàn)。” 這一下何素有所預(yù)料,面色不變,姚涵卻是一驚,本能便想拒絕:“郎將……” 岳凉則是眼睛瞪起,以手指之:“你……” 云簡這擺明了就是做給他看的。當(dāng)兵吃餉,就該做好死在戰(zhàn)場上的準(zhǔn)備——話雖是這般說,但若犧牲幾個胡人百姓,便可以不死手足兄弟,又有幾人愿意拿兄弟的命去賭?更何況胡人對中原百姓可是常作屠城之舉的。然而云簡眼下便是要以身作則,告訴岳凉,他以為這是軍人該做的,不僅律人,抑且律己,不我獨外。 “仁義古難兩全。末將無能,惟愿身先士卒而已?!彼┦渍埨t。岳凉被噎得接不上話,想要反對,可人家云簡都說要自己上了,自己若反對,倒顯得像是怯戰(zhàn)一般。 按說他是不是該立刻賭氣跟一句“末將也請戰(zhàn)”?可這般便落入云簡套中了…… 搖擺之間,何素若有所思,撫頜道:“我與你入城如何?” 霎時目光嗖地集中到何素身上,幾人聲音同時響起:“將軍三思!” “兄長胡扯!” “萬萬不可!” 何素道:“我知諸位想法,然則致一說得不錯,為人將者當(dāng)身先士卒。既赴戰(zhàn)陣,生死有命,我擔(dān)得起?!?/br> 云簡沒料到自己妄圖為何素解圍,反倒將何素繞了進去,一時目瞪口呆。岳凉也顧不上置氣了,忙道:“要去也是俺去,哪里要兄長冒險!” 何素卻道:“胡人沒了將帥不行,咱們也不行么?咱們殺得他主將,說不得有朝一日我也是要落得一般下場的,咱們須得有防備。若我回不來,此間交給致一與你便是?!?/br> 岳凉瞠目結(jié)舌,只覺搔首欲禿。 卻聽姚涵道:“請將軍留守?!?/br> 岳凉與云簡頓時都覺得了救兵,趕緊看向姚涵,示意他多說兩句。何素則是蹙眉頓了一會兒道:“我精防務(wù),同去則事半功倍。” 姚涵搖頭:“將軍去了只會叫我分心。” 何素一怔,正想重申一遍若他回不來,此間交給岳凉與云簡便是,姚涵卻趕在他開口前截斷他話:“此事常清不必再費口舌。常清畢竟是將軍,便是說百遍千遍,我也不可能當(dāng)真不分心來護你。世間事知易行難,此事于我便是其中一件。況你聲名太盛,若城頭胡卒中有人識得你,豈非自找麻煩?望常清……將軍你,能聽我一回?!?/br> 甚至難得用回了“常清”這頗顯親昵的稱呼。話說到這一步,何素只得絕了念頭,退而求其次:“那便撥二十人與你,如何?” 岳凉與云簡松一口氣。 姚涵道:“二十人太多了些,反易打草驚蛇?!?/br> “你要幾個?” 姚涵沉吟。按他心思,最好一個都不要跟來,如此才能確保一個都不犧牲,但想來何素戰(zhàn)陣經(jīng)驗豐富,不會無的放矢,他既然說開城門難、守城門更難,那自己最好還是聽一聽,莫要自以為是,因此反問道:“將軍以為,要守住城門,不叫胡人奪回去,最少須得幾人?” 何素估摸算算:“十人,不可再少。” “那便十人?!币豢趹?yīng)下。 何素眉頭一松:“致一——” 云簡俯首:“末將在?!?/br> “一炷香內(nèi),尋你最好的十個兵來。” 云簡舉手一拜:“末將得令?!痹捖涑鰩わw奔而去,兩名親隨趕緊跟上。 “玄澤——”安排完了云簡,何素看向姚涵,“我等你至日出之前。若日出仍不能得……” 他略略停頓一下。姚涵掌心不覺收緊。 何素最終還是把話清清楚楚說盡了:“我便引水淹城?!?/br> 兩人無言相對片刻,姚涵驀然上前,輕聲道:“你放心?!?/br> 何素苦笑。姚涵這放心二字,他聽著可是一丁點都放心不了。 不是只有百姓與士卒會叫他掛心的。 然而他無法在此時請姚涵惜身。此事押著一城百姓與數(shù)千同袍性命,若不能成事,死傷何止一個姚涵?終是只能說:“我等你。” 姚涵笑道:“好?!碧釀Ρ愠隽藥らT,去等云簡。 何素轉(zhuǎn)向岳凉,上下一掃。岳凉反應(yīng)過來,仍有些氣哼哼余怒未消。 何素肅然道:“平濤?!?/br> 岳凉脖子梗了片刻,到底還是軟下來,含混道:“兄長?!?/br> 何素與他對視一陣,他先是不情不愿,接著卻是頹然下來:“俺總不至于不分輕重?!?/br> 何素這才道:“那便帶上人隨我去見司務(wù)?!?/br> 司務(wù)便是匠人。岳凉聞言一愣,猛然想起出征之時確實帶了一批水利工匠。原來那時便已算著此處?! 怔怔之間,何素已當(dāng)先披掛而出。岳凉如夢方醒,連忙跟上。 帳外月上中天。 至日出還有兩個時辰。照司務(wù)推算,足以挖出一條將湖水引入城中的溝渠。 姚涵,來得及么? 月光如沙漏,一點一點漏向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