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以前清心的方子又被用起來了，玉秋每天還是得喝上一次腥苦的湯藥，但是周承明給采云打了招呼，要求每次送藥的時候都給附上蜜餞甜糕，玉秋其實覺得有無這種都沒多大關(guān)系，但看在周承明面子上也沒拒絕。

    周承明比之前更黏玉秋，像只精力十足的寵物犬。少年的喜歡純粹火熱，恨不得天天把心掏出來一遍，捧到玉秋面前讓他看，不出幾天，就讓玉秋有些招架不住了。好在之后周文祿和周錦宗就把周承明帶走了，開始教他商業(yè)上的事，三人常一同早出晚歸，玉秋的院子慢慢回歸平靜。

    周承明對家里的事業(yè)還一竅不通，周文祿也沒給他安排什么任務(wù)，只先讓他跟著周錦宗熟悉熟悉地方、原料、工廠，帶著他出席一些買賣場合，混個面熟。周錦宗平時瞅著輕浮，但作為一個地道的商人，卻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看似好相處好糊弄，實則粗中有細，下手剜rou時又快又狠，令周承明心中大為佩服。

    兩個禮拜下來，周承明也逐漸上手了，學(xué)著怎么去查賬驗貨。他年紀小，卻很好學(xué)，又會說寫洋文，在周錦宗的協(xié)助下，簽下了兩筆輸往海外的小訂單，回家后拿著成績?nèi)フ矣袂镉懥瞬簧俸锰?，饜足之后，工作上也越發(fā)認真了。

    一日午后，陽光難得暖人，周承明坐在大堂里，拿著樣品記背各種胭脂的名字和品相特點。樓梯上響起踏踏的下樓腳步聲，周錦宗邊扣外套的扣子，邊喊道：“老四，把東西先放下，跟我出去一趟，我?guī)闳ヒ娎峡蛻??！?/br>
    周承明也沒細問，應(yīng)了一聲，叫了管事把樣品收起來，拿起外衣就跟著周錦宗出門了。

    周錦宗叫了兩個車夫，坐上去后報了個巷子名，是周承明沒聽過的。

    路程比周承明以為的要遠一些，車夫在巷子口就把他們放下來了，周錦宗給了錢，帶著周承明進去了。

    巷子很長，但是非常幽靜，熱鬧的聲音聽起來隔得有些遠，建筑很老式，一部分住宅門旁有小馬扎，坐著曬太陽的老太太。

    周承明好奇道：“二哥，這里是……我們要去哪兒？”

    周錦宗目不斜視，聲音壓得低低的：“跟著我走就是了。這是南邊紅燈區(qū)的背后，不要到處亂跑，小心被當成來勾姑娘的流氓抓起來?！?/br>
    周承明猶豫道：“我們來這邊……不太好吧？”

    周錦宗一挑眉：“我又不是過來睡小姐的，我是來談?wù)?jīng)買賣的。”他在一間鐵門外停下，按了旁邊的門鈴。

    很快一個年過半百的兇相男人就出來了，他麻利地把里面的木門和外面的鐵門打開：“周二爺?！?/br>
    “喲，老簡，今天沒活兒？”周錦宗大大方方地進去，“承明，跟上?！?/br>
    老簡在后面鎖好門，快步追上：“今天讓學(xué)徒上手。穗兒媽在玫瑰閣等您。”

    “好，我知道了，我認得路，你別跟著了，”周錦宗勾起唇，橫過拇指，指指周承明，“我弟弟，老四，眼熟一下，萬一以后我要是有事，派他來的話，你們記得放人進來。”

    “好，我會通知下去的。”老簡轉(zhuǎn)向周承明，沖他一點頭，“四爺?！?/br>
    周承明表情僵硬地干笑了一聲，表現(xiàn)的非常不自然。

    門后是一處偌大的后院，立著好些桿子，分開掛著一些男人女人的衣裳，走進走廊，往前面的樓房靠近，周承明都產(chǎn)生了錯覺，感覺空氣里都泛著股清香脂粉的甜味……樓上有女孩銀鈴般的嬉笑聲，還隱約能聽到軟糯的嗓音發(fā)出的細碎嬌嗔，周錦宗倒是輕車熟路，周承明卻渾身難受，有種掉進了蜘蛛精巢xue的錯覺。

    進樓的轉(zhuǎn)彎處，一抹艷紅的身影忽然閃出來，軟軟地掛在周錦宗的身上，涂著亮色的紅指甲在周錦宗的肩上點點，聲音又嫩又甜：“好久沒見過二爺了，二爺還記得人家嗎？”

    這棟洋房一樓是大廳，人也不少，坐著聊天的、站著聊天的、抱著聊天的……都有，女人們模樣都一水的美艷，每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

    周承明駭?shù)媚樁冀┝?，周錦宗卻面色不變，一手攬在女人的腰上，半摟著她往前走：“鵑兒還能有空想我，怎么？穗兒姐撤你牌子了？”

    女人彎起的紅唇垂成直線，隨即嬌媚地嘟了嘟嘴，指尖往他肩頭打了一下：“二爺凈想些不好的！也不怕我跌了下去，就此賴上你！”

    周錦宗嗤笑一聲，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面上掛著笑，聲音卻冷淡：“你倒是想得美?！?/br>
    女人黝黑的眼珠一轉(zhuǎn)，瞧見周錦宗背后的人，連忙拋下了周錦宗：“喲，二爺，這是誰家的少爺呀？模樣這么俊，瞧著年紀可不大，這還是第一次見……您帶他來咱們濃春樓，也不怕被那幾個喜歡嫩生的啃得骨頭都不?！?/br>
    她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尤其是那張紅唇，讓她看起來精神又靈動，聲音好似谷中百靈，開叉開到大腿根的金紅旗袍，勾勒出細腰翹臀，一頭卷發(fā)緩和了周身紅色的銳利，她個子比一般女人高，又穿著一雙高跟鞋，和周承明比起來只矮了幾公分，靠近時身上有著股甜蜜的花香味。

    在她雙手搭上來的時候，周承明完全不知所措，想推開又怕失禮，憋紅了臉半個字都說不出。

    “鵑兒，別蹭了，他是我四弟，第一次來這邊?！敝苠\宗終于開口了，“今天可不是帶他來開葷的，我們有正事，下次再讓你鬧他。”

    “呀，原來是找穗兒媽的，那我可不敢耽擱你們，真可惜呢……”紅鵑摸了一把周承明的臉，扭著腰身離開了，末了還隔空飛了個香吻，“四爺可真有意思，下次來濃春樓記得找我喲！”

    周承明悶著不吭氣，周身的香味還沒散完，周錦宗拿眼睛瞥了他一眼，笑罵了聲“沒出息”，踏上了拐角的樓梯。

    周承明也趕緊明紅著臉跟了上去，猶豫再三，還是悄悄喊住周錦宗：“二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訴小姨娘。”

    周錦宗樂不可支：“得了吧，我可懶得開口?！?/br>
    “就算他問你也不能說……”

    “好好好，看把你怵的?！敝苠\宗無奈道，“你往后來這種地方的時候可不少，你要總這么端著，小心到時候拂了對方的面子，買賣可就不好做了。”

    周承明結(jié)巴道：“但、但我已經(jīng)有小姨娘了，我不想再和別人拎不清……”

    周錦宗安靜了片刻，輕笑了一聲：“倒是個癡情的……”

    周承明分不清他這話是褒是貶，然而還沒開口，迎面一個長相狠厲的男人攬著一個人從二樓下來，正好同他們遇上。

    “喲，這不是周家老二嗎？”男人臉上掛著嘲弄的笑，“這么早就有興致來這邊了？”

    周錦宗卻一反方才給紅鵑的回答，笑盈盈地應(yīng)了：“李爺可別笑話我，您這不也是嗎？”

    “我可不是。我那是昨個來的，這是要走了。”男人的手不老實地捏了一把懷里人的屁股，那人斯斯文文地喊了聲“李爺”，聲音比女人清亮不少，穿著素色的花邊長裙，胸前起伏也不大，應(yīng)該是個雙兒。

    “我記著……周二少當時可就只愛指明雙兒陪，倒是個會玩兒的主?！崩顮斖@雙兒臉上親了一口，意味深長地沖周錦宗笑笑，“我以前不懂得雙兒的好，現(xiàn)在離開個十天半個月的，還真想這滋味……說起來，這么多雙兒里，讓我最放不下的一個，嘖，還得是進了你們周家的玉秋呀……”

    周承明皺緊眉頭，玉秋的名字從這陌生男人嘴里輕飄飄地說出來，令他心里泛起不快。

    周錦宗站在周承明上面一步階梯，周承明看不見他的臉，但卻瞧見了他借著外衣衣擺掩住的手，那只手攥得很緊，微微顫抖著，關(guān)節(jié)高高凸起，似乎骨頭馬上就要頂穿那層薄薄的皮膚。

    周錦宗的聲音里滿滿的隨意，仿佛是在同他開玩笑：“您就別打趣我們了……他現(xiàn)在可是周家明著的‘家長’，我可是給他做兒子去了?！?/br>
    “哈哈哈哈哈?！崩顮敼笮Γ凰簶妨?，“周二爺這日子，瞅著可是不好過?！?/br>
    周錦宗也笑笑：“可不是嗎？還有我大哥盯著……”他側(cè)過身，給李爺介紹，“這是我那留洋回來的四弟，都快二十了，還是個童子雞，今天瞞著家里帶他來這邊開開葷。老四，”他看向周承明，眼中笑意淺得都快遮不住下面深沉的恨意，“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宋將軍身邊的副官，李臺昌，李爺?！?/br>
    周承明看向前面喊道：“李爺。”

    李臺昌點點頭：“第一次見呢，小四爺好啊……既然，你們忙著辦事兒，那我也先走了，改天再聊吧?！?/br>
    他摟著雙兒下樓，周錦宗側(cè)了一步，讓出大部分階梯：“李爺慢走?！?/br>
    周承明還不知道這人和周家有什么恩怨，但周錦宗的神色實在太過古怪，讓他心中疑惑。

    周錦宗并沒有向前走，而是停在樓梯上，轉(zhuǎn)過了身，目送那人從門口出去，良久才開口：“承明。”

    周承明呼吸一滯，他從沒見過周錦宗這樣嚴厲的表情，滔天的恨意在他眼中翻騰。

    “那個人，好好記著?！?/br>
    “什、什么……”

    周錦宗收回目光轉(zhuǎn)身上樓，聲音陰沉：“往后，必須殺了他?！?/br>
    周承明呆呆地跟著他走，還沒從他的話語帶來的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周錦宗卻停在了一間包間前，臉上的陰鷙立馬換成了輕浮的笑容，撩開的珠簾，沖里面道：“穗兒姐？”

    周承明跟著他進去，包間很大，里面有張大洋床，床邊的桌旁有個正在涂指甲的女人，聞聲眼都不抬：“可算來了，二爺今天來得這么晚，是被哪個賤蹄子纏住了呀？”

    周錦宗脫了外衣，掛在衣架上，坐在女人對面：“穗兒姐誣賴人的本事倒不見得退?！?/br>
    “呵。”女人白他一眼，看到后面的周承明，“今天怎么不帶往常的伙計了？”

    “這是我們家老四，回來幫忙了，我總該帶他來見見各家老板?！彼麑χ艹忻鞯溃斑^來坐下，叫聲穗兒姐，她是濃春樓現(xiàn)在的老鴇。”

    青穗早年是濃春樓的頭牌，由當時的老鴇一手養(yǎng)大，老mama很是疼愛她，后來她年紀大了也沒跟著男人離開濃春樓，而是接手了這家妓院。往日如同大家閨秀般的女人，成了老鴇后，也被磨去了嫻雅，變得牙尖嘴利。

    “這就是周四爺？模樣可真嫩，沒滿二十吧？”穗兒媽笑笑，“跟著你二哥哥做事，也不怕被賣咯！”

    “嘖，又來了。既然時間不夠了，那也別叨叨了，說正事吧?！敝苠\宗從身上取了個小木盒推過去，壓低聲音道，“給穗兒姐看看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