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應該是小學六年級時候，一個周末，梁霄到舅舅的畫室去玩。

    畫室里一股顏料刺鼻的味道，學生們又吵又聒噪，畫得又丑，那些規(guī)規(guī)整整的石膏像，都被畫得跟鬼怪出游似的扭曲。

    他躲到舅舅里面的房間去，那邊通常沒有人，非常安靜，他在那邊寫作業(yè)不會被打擾。

    學生們也不敢跑到里面，要不然肯定會被當成重點關注對象，當眾點評丑畫。

    誰知這一天，里面的畫室竟然有人。

    他頓時有種自己領地被占領的危機感，這個人是領地入侵者，是敵人。

    那個人正在畫畫。

    梁霄心想，肯定和外面那群學生一樣，畫得很丑。他躡手躡腳走過去，站在那人后面看他到底在畫什么。

    那是一副國畫，畫得是國畫常見題材——荷花。

    梁霄也經?？吹骄司水嫼苫?。

    雖然他對國畫，還有荷花沒有什么鑒賞辨識能力，但也看得出，這個人畫得相當漂亮。

    倒是比外面那些人強一些。

    那人也沒有發(fā)現梁霄在后面看，就那樣一直畫下去。

    梁霄看得無聊，就拿下書包，到旁邊的辦公桌，把作業(yè)拿出來寫。拉開鉛筆袋拉鏈的聲音有點大，這時候，畫畫的那人才回過頭。

    說是大人的話又有些幼稚，當然也不是小孩的面孔，長得還算是帥氣，估計是高中生。梁霄這樣猜測。

    那個人轉頭看到梁霄，也是一愣，兩人視線交接，對視好一會兒。

    梁霄認為誰先轉開眼睛，誰就輸了，因此就這么直勾勾看他。

    終于看得對方轉開視線，輕輕咳嗽一聲。

    耶，我贏了，梁霄心里升起小小得意。

    “你也是來學畫的學生？”那人臉上露出溫和笑容，詢問道。

    梁霄沒有說話，他覺得這句話應該是他來問的，怎么對方反而來問他，他才不想理睬這莫名其妙的人。

    “我想畫張素描，你能不能當我的模特？”那人又提出無理要求。

    真沒禮貌，誰要當你的模特，別以為畫荷花畫得還行，就能畫好人像。梁霄想到外面那些學生，把石膏像畫得跟鬼怪似的，就不寒而栗，他才不想被畫成那副模樣呢！

    “我要寫作業(yè)?！碑斎皇抢淠芙^。

    那人又換一塊畫板，在上面用膠帶貼好素描紙，又從舅舅抽屜里拿鉛筆。

    干嘛隨便開別人的抽屜，里面也有我的東西，梁霄咬了咬嘴唇，在心里默默生氣。舅舅怎么隨便讓學生在這里面畫畫。什么時候舅舅會回來呀，立刻把這家伙趕走。

    對了，還要當眾點評他的丑畫，讓他無地自容，讓那些八卦又聒噪的學生們笑他。

    “你要不要吃巧克力？”那個人像是誘騙小朋友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長條狀的零食。

    呵，當我是小孩。梁霄咽一下口水，“我不吃?！?/br>
    對，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我有兩塊，”那個人竟然從口袋里又掏出來一塊，“這是我家親戚從瑞士帶回來的，挺好吃的?！?/br>
    啊，這個巧克力！梁霄想起來了，之前舅媽桌上好像有一盒說是瑞士進口的巧克力，他不好意思多拿，就吃了兩塊，包裝和這家伙手里的有點像……

    那巧克力入口即溶，不會過分甜，味道簡直棒極了……

    梁霄不由得又咽了一下口水，這次聲音似乎有點大，不僅他自己聽得一清二楚，甚至對方也聽到了。

    因為那個人露出可惡的笑容，朝他晃晃那兩塊巧克力，“你要不要吃？”

    反正作業(yè)待會做也行，而且也做得差不多了。

    梁霄扭過頭，故意不看那巧克力，“你要畫多久？”

    “大概半個多小時吧，不會很久的?！蹦莻€人站起來，把巧克力放在梁霄的面前。

    “那、就給你畫一會兒吧?！苯^對不是貪吃巧克力，而是看那人好像很想畫我的樣子……如果他把我畫得跟妖怪一樣的話，我就告訴舅舅，這家伙亂翻他的抽屜，還偷拿他的筆。

    這樣一想，梁霄心里平衡許多。

    “那你就坐在那邊，”那個人開始指揮梁霄擺姿勢，“如果難受的話，就動一動，不要緊的?！?/br>
    梁霄嘴里含住巧克力，點點頭。

    ……

    分明是大騙子！

    明明說半個小時，結果畫了一個小時，天都快黑了，作業(yè)也沒有寫完，那家伙一直說等一等就好了，等一等就好了，梁霄坐的屁股都酸了。

    “不等了，我要回家了！”可惡的家伙，梁霄心里篤定，明天等舅舅回來，一定要告狀！

    “再等一下，等十分鐘就好了！”那家伙起來攔住他，竟然又從旁邊的包里，掏出兩塊巧克力，放在梁霄的手里。

    就這樣，梁霄在椅子上呆呆坐了一個半小時。

    為了四塊巧克力。

    ……

    不會那么巧吧。

    梁霄也是后來才知道，宋程是舅舅的徒弟，水平了得。自己做模特的那張素描，沒有被畫成鬼怪，反而畫得和他十分相似。

    這家伙的水平，比外面那些家伙，要高許多。

    不過，后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可惡的家伙。

    舅舅也不愿意提起他。舅母倒是說過，那家伙因為家里的原因，沒法繼續(xù)學畫，舅舅非常難過。

    梁霄喜歡舅舅，不想讓他難過，于是自告奮勇去學畫。

    然而學了一年，他看著自己仍然畫得跟鬼怪似的石膏像，再看那家伙畫的素描。梁霄意識到，自己永遠都沒有辦法畫得像那家伙一樣好。

    如果不能畫得那樣好的話，學畫就沒有任何意義。自己沒有辦法替代那家伙，自己和大畫室里那些畫得很丑的學生沒有兩樣。

    為什么那家伙輕易就放棄了？

    家里的情況沒法學畫，是因為沒有錢嗎？

    可是師母說不是因為錢，那他為什么要放棄畫畫？

    真是搞不明白那些人，明明有天賦，卻要放棄……那么老天一開始就不要給那些人天賦，給那些，想要畫畫的人就好啊。

    真是浪費。

    ……

    “宋程那家伙，不會是遇到我舅舅了吧？”梁霄拽下眼罩，拿起手機，想要打過去，問問宋程，他的老師叫什么名字。

    然而拿住手機半晌，他都沒能撥出去。

    舅舅都那么多年沒有見過宋程了，不會那么容易就遇到吧。

    就算遇到，舅舅也不一定會提到自己，宋程也不可能會知道，舅舅和自己的親戚關系。

    說起來，自己也很久沒有去拜訪舅舅，因為發(fā)生了一些事。

    為什么不能和以前一樣去舅舅那里呢……那些事，也不是他的錯，舅舅和舅母也說，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但自己就是覺得，不想去面對。

    也當然，不想讓宋程知道。

    世上不會有那么巧的事情。梁霄自己安慰自己，他決定把自己是宋程以前老師外甥的事情瞞下來。

    宋程應該有過許多老師。

    不一定就是舅舅。

    ……

    傍晚，夕陽西斜，余暉將天空染成橙黃色。

    羅藝將梁霄送回來，“明天放假，你好好休息?！?/br>
    “哦，知道了?！绷合鰶Q定將還沒有拼好的哈雷肥仔機車給拼好。

    如果宋程沒事的話，還可以叫他一起幫忙找零件。

    梁霄坐在小凳子上面換鞋，他朝客廳張望，宋程不在這里。

    廚房的櫥柜上面放著沙拉還有鹵鵝的打包盒。

    宋程應該還在畫畫。

    梁霄到繪畫室外面看一眼，繪畫室的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

    大約是畫累了，宋程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這里顏料味道這么重，在這里睡覺會中毒吧。

    梁霄蹲下身，輕輕拽宋程的袖子，“喂，起床了！”

    結果宋程翻個身繼續(xù)睡，還撥開梁霄的手，“好困?！?/br>
    “你再睡我就親你了?！绷合隹拷纬痰亩?，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知道是宋程聽到了，還是確實感受到有人，他一瞬間坐了起來，茫然地看向梁霄，半晌才說道，“啊，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绷合稣酒饋?，走到門邊，“既然醒了，就一起吃晚飯?！彼麤]有離開，看來是準備等宋程起來。

    宋程雙手撐住地板，眼睛半瞇，蜷起來一條腿，略微搖晃著站起來，“嗯，正好我也餓了?！?/br>
    梁霄等宋程搖搖晃晃走到門旁邊，才抬腳走出去。

    宋程打著哈欠來到廚房，將沙拉的蓋子掀開，拿到餐桌旁邊。鹵鵝的湯汁有點溢出來，宋程從櫥柜里拿出大碗，將鹵鵝從快餐盒里倒出來。

    然后他拿出兩人份的餐具，放到桌旁。

    “好了，開飯?！彼纬套谧肋呎f道，他夾一大塊鵝腿放在梁霄的小碗里，“你工作辛苦了，多吃點?！?/br>
    梁霄皺眉看著很像是黑暗料理的鹵鵝，有點嫌棄地“嘖”一聲。

    這聲剛好被宋程聽到，他停下手里的筷子，解釋道：“我的筷子夾鹵鵝的時候，還沒有吃過。”

    重點不在這里好不好。梁霄也不好把鹵鵝給放回大碗里，這樣好像顯得他很嫌棄宋程夾的鹵鵝，但是這種東西真的好吃嗎？梁霄勉為其難夾一小塊放入口中。

    “唔，好吃……”鹵鵝原來是這種味道？湯汁有點甜，但不是甜膩的那種甜，而是帶有rou香的鮮甜，腿rou略軟但還是有一定彈性，和湯汁的味道配合簡直絕妙。

    “我就說這家很好吃的。”宋程也笑著夾一小塊鹵鵝放入自己的碗里。

    鹵鵝幾乎大半都被梁霄干掉，沙拉他只吃掉一半。

    宋程一邊整理餐盒以及碗盤，一邊嘮叨，“鹵鵝飯會比較好吃，湯汁拌飯最好了。不過羅先生說你晚上不能攝入太多碳水，要不然臉會浮腫，所以我就單獨買了鹵鵝……”

    羅先生？羅藝？宋程幾時又和羅藝聯系過了？

    “羅藝聯系你了？”梁霄坐在一邊看宋程整理桌子。

    “嗯，羅先生對你很關心?！彼纬淌帜_麻利，一會兒就將桌面整理干凈，也擦得清清爽爽。

    “關心我？他是關心錢吧?！绷合鰶]好氣地說道，羅藝最近好像對他有點過度關注，之前似乎沒有過這樣的情況。

    宋程笑笑，“羅先生也很關系你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彼似鹉嵌淹氡P走進廚房，“我去洗碗了?！?/br>
    碗盤放在洗碗池里，發(fā)出咔啷脆響，接著是嘩啦嘩啦水聲。

    “宋程……”梁霄站在廚房門口，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說去看畫展遇到老師了？”

    “嗯，是的，去畫展剛好在門口看到，就跟老師一起去了畫室?！彼纬淌稚蠜]有停下，在碗盤里面擠上洗潔精。

    “你的老師叫什么名字？”梁霄抿了抿嘴唇，輕輕問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