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郎心似鐵
陳銳家的燈亮著。顯然他在夜市看見白河景,徑直跑回了家。白河景知道陳銳絕不會給自己開門。于是他拐到一棟樓開外的便民小倉買,掏出30塊錢,請倉買店的大哥幫他敲門。 大哥起初十分警惕,覺得他是壞人。白河景只好解釋,媳婦和他鬧了別扭,躲到屋里不肯開門。他不得不準備媳婦愛吃的東西,親自上門謝罪。而且屋里也不是只有他媳婦,還有他媳婦的哥哥?,F(xiàn)在兄妹沆瀣一氣,都不給他開門,他只能出此下策。盡管他很想昭告天下:陳銳就是那個氣呼呼的小媳婦。但他尚且保留一點常識,知道這句話只能讓大哥的腦子更加混亂,只能杜撰出一個妹子,以消除大哥的懷疑。大哥上下打量他,熱了一天,又在夜市吃了頓夜宵,白河景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jié)竦貌辉偻ǎ匀荒芸闯鲑|(zhì)地不爛;又拎著來自大排檔的海鮮和啤酒,點頭哈腰,完全是上門道歉的標準樣子,便接了錢,帶著八卦的心,跟他一同上門。 大哥敲了幾下門,門內(nèi)沒有回應。白河景低聲說:“不能說是我,說了他不開門?!?/br> 大哥很猥瑣地笑了笑,說:“是我,愛家倉買的。給你送的東西到了!” 片刻后,陳銳疑惑地開了門,看到大哥身后的白河景,臉色頓時暗淡幾分。白河景立刻說:“表哥,是我錯了。讓我進去看看媳婦。” 陳銳的神情立刻變了,仿佛平靜的水面蕩起層層漣漪;他胸口急速起伏,看了倉買大哥一眼。白河景立刻高舉海鮮和啤酒,說:“媳婦最喜歡吃的,你就算不讓我進去,也得把這些帶進去給他?!?/br> 陳銳短暫地權(quán)衡片刻,伸手去拿海鮮。白河景急忙向后一躲,說:“哥,我來都來了,你就讓我進去吧?!?/br> 陳銳臉頰上閃過一絲潮紅。大哥興致盎然地問:“小兩口因為啥鬧的矛盾???” 沒想到這老哥是個八卦黨。白河景趕快說:“大哥,我和一個朋友在夜市吃飯,被他看見了。這不就誤會了。我跟那個人真是第一天認識。他說夜市有名,想吃,沒見過,我才跟他一起吃點東西。你說就這么巧。我媳婦也去夜市會朋友,當時就氣跑了。這不,我就帶著媳婦愛吃的,過來賠禮道歉了嗎?” 陳銳瞪著他。估計他就算會說話,此刻也氣得啞口無言了。大哥對八卦大感滿意,說:“哎呀,小兩口鬧矛盾正常的。都上門道歉了,還別扭什么。聽大哥的,就這么地吧。偶爾吃個飯沒啥,別總吃就行。” 陳銳紋絲不動地站在門口。白河景朝陳銳勝利地笑了笑,謝過大哥,從他身邊擠過去,走進客廳,走到茶幾邊,把海鮮放在茶幾上,去廚房找杯子裝啤酒。大哥探頭探腦,想看傳說中的“小媳婦”有沒有從哪個房間里沖出來吵架。陳銳朝大哥勉強笑了笑,關上門,走到白河景身邊,朝門口一指,意存詢問。白河景笑一笑,說:“花30塊錢請的?!?/br> 陳銳轉(zhuǎn)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速寫本,單手抱住,刷刷地寫字。白河景真怕他長篇大論,去廚房找出一堆盤子,將海鮮分裝,垃圾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又自顧自地擰開塑料瓶蓋,向玻璃杯里倒入啤酒。他再怎么鎮(zhèn)定,也穩(wěn)定不了倒啤酒的手。顫抖的液面泄露了顫抖的心事。陳銳草草寫完最后幾個字,朝他翻轉(zhuǎn)速寫本。白河景瞇起眼睛,隨即搖頭。 “看不清?!?/br> 陳銳一揮手,直接把速寫本扔在他腳下。白河景彎腰撿起來。速寫本自然地合上了。他翻開第一頁,觸目所及,是那行歸屬不明的句子。他倉促地翻過去,沒想到句子越翻越多。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陳銳和那個人居然說了這么多話。他終于找到了最新一張。陳銳寫給他的話是「你不和權(quán)英才在一起,來找我干什么」。 人心真是奇怪。白河景也不算沒有戀愛經(jīng)驗,但是那些經(jīng)驗和這次比起來,簡直淡而無味的白開水。他算是明白,一個人住進心里,是什么意思。陳銳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他心里。微笑和痛苦都成了白河景的一部分。陳銳的疏離像嘴巴最深處缺失的牙齒,外人看不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講話,就又尖又冷地疼起來。 “我在大排檔看見你了?!卑缀泳盎卮穑澳闳ジ墒裁?,為什么看見我就走了?!?/br> 陳銳伸出手。白河景看一看速寫本,不情愿地還給他。陳銳掂了掂速寫本。沒有立刻寫字。白河景朝桌上一指,說:“要不然先吃點東西吧?你是去吃飯的吧?” 陳銳嘴唇微動。忽然,門口再次傳來了敲門聲。這次,不等陳銳到門口,門外那個人就低沉而清晰地自報家門。 “陳銳,是二舅,開門。” 白河景大驚。陳銳的臉色也微微變了,猶疑地看了白河景一眼,走到門口,乖乖地打開了門。門外果然是白先生。他的臉色也不太好,裹著一層風塵仆仆的歸意。他嘴唇微張,剛要和陳銳說話,目光落在陳銳身后的白河景上。白先生輕拍陳銳的手臂,把他推開,徑直走到白河景前面,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饕餮盛宴,平靜地說:“你在這里干什么?!?/br> 白河景從來不怕看到白先生,除了這次。白先生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但他的氣勢壓得白河景說不出話來。白河景訥訥地低下頭。白先生又說:“我問你在這里干什么?!?/br> 白河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澳愣贾懒?,還問我干什么?!?/br> “我都知道了?!卑紫壬鼗卮穑砬樵絹碓嚼?,“這么說,老三說的事是真的。你和陳銳談過戀愛。上次你們在公司鬧也是因為這件事?“ 白河景點頭,瞥到白先生的神色,急忙補充:“是我追他。一直都是我追他。我糾纏他?!?/br> 白先生瞇起眼睛,充滿憎惡地瞪了他一眼,說:“什么時候開始的?!?/br> 看來對愛情忠誠真誠那套行不通了。一瞬間,白河景又看到了他不分青紅皂白拆散自己早戀的樣子。他自暴自棄地笑了笑,向后靠在餐椅上,雙手反著架在椅背上,說:“從我高一開始的。你讓我去蒼北,就開始了。我是同性戀,你早就知道;陳銳好看,你更是早就知道。那我喜歡上他有什么奇怪的嗎?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好好說話,別逼我打你?!卑紫壬嫠?,“陳銳是你哥,你現(xiàn)在跟我說,你喜歡你哥?” 白河景側(cè)著頭,等了一會兒,無辜地問:“然后呢?做錯了什么?不會這件事情唯一做錯的地方就是告訴你吧?” 白先生深深吸一口氣,忽然轉(zhuǎn)向陳銳。白河景看不到白先生的眼神,只能看到陳銳嚇得一激靈,倒退了一步。白先生緩慢地說:“陳銳,你是好孩子,你說實話。白河景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們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進展到什么地步了?現(xiàn)在還在談嗎?” 陳銳猶豫著,來回摩挲著速寫本。白河景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睡,喝了好幾次酒,此刻頭痛欲裂,大聲說:“別欺負我哥,我告訴你!你看他反不反駁你就完了!我們在談!一直在談!從見面就開始談!別拉扯上沒用的人,我跟權(quán)英才早分了。看見我哥,我就和他分了!進展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我們昨晚剛做過!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們都做了!” 白先生旋風般轉(zhuǎn)過身,抄起桌上的冷水壺砸過去。白河景沒想到他會真扔,白先生沒想到他不躲。一聲巨響,冷水壺在白河景的額角上四分五裂。白河景的頭向后一仰,玻璃碎片迸了滿墻。陳銳大驚,急忙沖過來扶著白河景。白河景不斷地眨著眼睛,隨著陳銳的力氣滑下椅子,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血和冷水壺的水混在一起,迅速覆蓋了餐桌周圍的瓷磚。陳銳雙手捂著白河景的傷口,又怕傷口里殘存玻璃渣,不敢用力,涌出的血染紅了他的手,又順著白河景的臉往下流。 白先生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陳銳抬起頭,顫抖著手,在身上蹭了蹭,去口袋里摸出手機。鮮血模糊了指紋解鎖區(qū)域。他又用力在睡衣上蹭干凈手指,按下120,將手機遞給白先生。白先生如夢初醒地接過手機,他的手上也染了白河景的鮮血。聽見白先生磕磕巴巴地描述陳銳的地址,白河景荒謬地笑出了聲。繼陳銳之后,他也要上救護車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輛救護車。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抹了一把臉,握住陳銳的手腕,朝他咧嘴笑了笑,低聲說:“又愿意理我了?” 他向前摔倒,平平地攤在地上。白先生打完電話,手忙腳亂地蹲在他身邊,在他的鼻子下和脖頸處亂摸,好像白河景不是摔倒,而是暴斃。救護車很快來了,將白河景拉到醫(yī)院,推進急診,縫了四針。白河景半閉著眼睛,但無影燈光穿透了他的眼皮。他能清楚感覺到針戳進他的皮膚,又拔出來。他有心想和醫(yī)生開幾句玩笑,問問自己會不會留下疤痕,能不能在傷口上繡個十字繡,或者刺一行字“精忠報國”;然而舌頭不太聽使喚,好像針把他的舌頭也一起縫了起來。白河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又在傷口的劇痛中醒來。他轉(zhuǎn)了一下頭,立刻痛得倒吸一口冷氣。病床邊空無一人,白先生和陳銳都不在。白河景慢慢活動手指,左手纏了紗布,右手吊了幾個瓶子。他輕輕嘆息??鄏ou計真是不怎么樣。希望鮮血能換來好一點的效果。至少白先生不要難為陳銳,也不要再去糾纏權(quán)英才。 他在醫(yī)院住這幾天,白三叔來看他一次,白夫人來看他一次。他的老娘帶著他和陳銳處對象的噩耗,沉著臉走進病房,本想劈頭蓋臉地痛罵他一頓,看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又心疼起來。白河景只好反過來安慰她,說,他死不了,讓她別擔心。 可是陳銳一直沒有來。白河景幾乎要覺得那晚的陳銳是他的幻覺了??墒悄欠莼艔埻耆幌袼胂蟪鰜淼?。陳銳確實半跪在他身邊,雙手籠著他的臉;眼睛里滿是擔憂和驚慌。他的睡衣上沾滿鮮血,仿佛小型謀殺親夫現(xiàn)場。這么擔心他的陳銳,為什么不來。 他不愿意去想最壞的結(jié)果。對于最壞的結(jié)果,他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直到心痛變成麻木,就能接受這個事實。 白河景受傷的消息一出去,全公司大驚。經(jīng)過眾人的改編和發(fā)酵,形成了“白河景打陳銳把自己打成了腦震蕩”的傳言,大家都很有興趣去看看怎么回事。加上白河景嘴甜人帥沒架子,又很愿意跟著白三叔吃苦。在公司內(nèi)的人緣相當不錯。白河景哼哼唧唧,真想發(fā)個恕不接待。轉(zhuǎn)念一想,萬一陳銳跟著大家一起來了,豈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幸福拒之門外。等白河景出院,公司于第二天下午團建般齊聚一堂,把白河景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白河景一個一個看過去,沒有陳銳,沒來就是沒來。就算他按照工資條念一遍名字,不來的人不發(fā)年終獎,陳銳也不會來。 大學時,白河景曾見識室友如何對前女友苦苦糾纏,當時白河景還嘲諷他不夠爺們,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室友的感受,一生里,總要有一次挽回是放棄自尊,放棄一切。白河景還以為苦rou計能有點額外的效果,看來是多慮了。如今的陳銳對他真是郎心似鐵。估計白河景死在他面前,他都不會傷心。 念及陳銳,白河景胸口一陣劇痛,頹然坐在沙發(fā)上。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但是同事全部露出駭然又關心的神色,紛紛讓他休息,給他擺了一茶幾的食物,盯著他勉勉強強吃了一個橘子,互相使個眼色,一同告辭。 空蕩蕩的茶幾忽然豐富,各種食物琳瑯滿目,但他一點食欲都沒有,掏出手機給果籃、花和茶幾拍了張照片,發(fā)到公司群里,配文“大家撥冗前來看望小弟,不勝感激。我一定盡快恢復,以昂揚的精神狀態(tài)重新回到大家庭”,隨便按了三四個抱拳的黃豆表情,按下發(fā)送,一頭倒回床上。 手機不斷地響。白河景維持著趴在床上的姿勢,打開微信。果然是公司群里一串串涌上來的慰問。他忍著頭疼一條條點開,放到大屏幕細看,五花八門的信息里唯獨沒有陳銳。他是打定主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白河景自嘲地笑了一聲。郎心似鐵,當真鐵石心腸。就算是塊鐵,是塊石頭,也比陳銳的心要溫暖一些。 白河景昏昏沉沉躺到傍晚,餓得要命,卻沒有任何食欲,朦朧中傷口又疼起來,虛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睡衣黏在身上,怪不舒服的。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洗澡了,實在受不了,堅強地爬起來,去浴室洗澡。沒想到病人洗澡這么費力。又不能讓傷口沾水,又不能不洗頭。白河景努力鼓搗淋浴,噴了一身的水,在水流停頓的間歇,門口傳來猶豫的敲門聲。 他在放水時便隱約聽見有人敲門,沒想到是真的有人敲門。白河景東張西望,沒看到衣服,倒是看到公司年會上定做的吉祥物大T恤,隨手拿來套上,自覺不錯,晃悠著去開門。 大概是上天聽到了他的呼喚。陳銳站在門口,一臉不情不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