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滿絕食示志，寧折不彎的傲骨著實讓人佩服，他生生餓了九日，人已虛弱的不成樣子，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但就是這樣他卻還是撐著身軀直挺挺的坐在生滿潮霉的墻邊，身上的鎧甲未卸，依然是一副凜然之姿。

    閉眼靜坐一隅，由遠(yuǎn)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卻連眼睛都懶得睜，直到長廊盡頭的鐵門被嘭的一聲推開，齊牧之的大嗓門隨之響起。

    “秦老將軍，齊某人來向您賠罪了?！?/br>
    這勸降的人是什么話都說盡了，但惟獨沒這句。

    賠罪？

    他一戰(zhàn)勝的將軍向他這個階下囚賠罪？何來一說。

    眼皮動了動，秦滿睜開了一雙眼，有些譏嘲的望向那人，卻見除了齊牧之，他身后還跟了兩人，只是牢內(nèi)光線不佳，他看不真切，但對于此刻的他是誰都不重要了。他又不動聲色的斂了視線閉上眼，依舊維持著那個盤坐姿勢。

    沒得到什么回應(yīng)的齊牧之脾氣好的很，對此絲毫不以為意，他拿著酒囊，隔著木質(zhì)牢門面向秦滿一屁　股坐下，也是盤腿，剛坐下就手撐著雙膝低頭躬身一禮。

    “齊某人為陣上暗算秦老將軍一事特來賠罪，齊某不甚光明，耍了不干凈的手段，齊某素來敬仰將軍，只可惜不能再暢快一戰(zhàn)?！?/br>
    較之往常的不拘小節(jié)，這幾句話齊牧之說的極為誠懇，這樣的態(tài)度倒是令秦滿有些愕然，側(cè)眼看了齊牧之半晌，最終，他張口低聲道：“兵不厭詐，秦某落敗心服口服，沒什么可說的。”

    齊牧之一聽對方開了口，而且竟然如此豁達(dá)原諒了他不入流的手段，心下不禁佩服對方的胸襟，哈哈大笑著說了句：“秦將軍果然是人中豪杰，齊某佩服！這酒是北國釀的烈豪釀，常人聞了酒香就會大醉，齊某珍藏了多年舍不得喝，在此給秦將軍賠罪餞行，敬您三杯?！?/br>
    說著，齊牧之?dāng)Q開塞子一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三大口，酒香溢出，果然是芳香四溢，醇厚濃烈。

    縱使是喝慣了烈酒，可是三口烈豪釀下肚，喉嚨至胃袋卻如著了火一般辣熱，但他喝完用手背一抹嘴還是大吼了一聲“過癮”，然后伸手酒袋一翻，將剩余的酒全都倒在了牢門前，當(dāng)做為對方送行了。

    秦滿無言的看著齊牧之，對方倒完了酒隨意的將酒袋扔到一旁，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連他身后的兩人都沒有言語，這種怪異氣氛先前的人還真不曾遇上過，秦滿倒是有些好奇這幾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一個快入土的糟老頭，用得著對方這樣一位護(hù)國將軍這般【憑吊】嗎。

    齊牧之徑自沉默，秦滿更是一言不發(fā)，直到他又要閉上眼時，對方才突然開口：“齊某佩服秦將軍的氣節(jié)，真的是萬分敬仰，可是齊某還是不得不說，您不應(yīng)該如此頑固，恕齊某直言不諱，您為了南蠻帝那樣的帝王甘心一死，這是忠，可卻是愚忠！”

    果然還是那些！

    冷笑了聲，秦滿閉上了眼，他這副將萬事鎖在心門之外的態(tài)度讓齊牧之很是無力，他不善言辭，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這種復(fù)雜的惜才情緒，吐出的話非但起不到勸降作用反倒讓對方起了戒心。

    身后的程天遠(yuǎn)見狀一臉了然的笑了笑，聽到了他的笑聲秦滿也沒什么反應(yīng)，但接下來對方說的話卻讓他心底翻攪不停。

    “秦老將軍，在下鎮(zhèn)南朱雀程天遠(yuǎn)，也是久仰將軍威名，此次前來并非帶著什么特殊用意，只是來為一個錚錚漢子送行，順便嘮叨幾句罷了，不管您愛不愛聽，我們都會給您提個醒。

    按說您的死活與程某無關(guān)，但是程某前幾日曾去探望過俘虜，如果您的記性還好的話，應(yīng)該還記得……自己那一大家子人吧?！?/br>
    察覺到此話說出，秦滿渾身一震，猛的睜開了眼，一雙怒目近乎兇狠的瞪視著他，但程天遠(yuǎn)不為所動，只是微微笑著與他對視。

    最終秦滿冷哼了聲別過了頭低語：“老朽三個兒子戰(zhàn)死沙場都沒皺過眉頭！你以為秦某會為了一己之私背叛國之根本？”

    程天遠(yuǎn)一聽這話便知道對方誤會了，搖首一笑繼續(xù)說道：“秦將軍您誤會了，程某無意冒犯，更沒有脅迫之心，甚至可以告訴你，就算你不降于大炤，我國君主也斷然不會拿你的家人做什么文章。

    我說的家人，并非是你的親人，而是那些你一手提拔出的將士，聽說您待他們比親子還親，這個【家人】一詞用在他們身上并不為過吧。

    這幾日來的人應(yīng)該沒告訴過你他們的事，我想跟你說的是，他們跟你一樣，鐵了心決心抗?fàn)幍降?，不降大炤?！?/br>
    ?此話一出，秦滿愕然張大雙眼，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也了然了，他訓(xùn)練的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將士，確實都有著他身上的那股子血性，老眼有些酸澀，秦滿心下動容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

    “程某了解將軍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兵的，實際上我對自己的兵感情也很特別，但……這不足以成為萬人跟您陪葬的理由，這點我想不需我言明將軍也會知曉。

    像程某剛剛說的，這非脅迫，只是提醒，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殘酷，您的兵只會跟您走，您若是不仔細(xì)想清楚了，他們怕是會跟著您一條道走到黑了，程某……實在是不想見那血流成河的慘景，還望將軍能再三思斟酌。”

    程天遠(yuǎn)知道先前那些招安的人都沒告訴過秦滿這件事，但據(jù)他的了解，這些人是絕對留不得的，如果秦滿死了，縱使殘忍，也要屠光那些人，炤元帝不愿那么做，他們這些愛兵之人又怎會忍心？

    兩萬人，那可是活生生的兩萬人啊，只是一念之差便要這么多人跟著陪葬，程天遠(yuǎn)光是想象那副畫面就難以抑制心底的戰(zhàn)栗感。

    他是個愛兵的人，所以如果換個立場是他在牢中，不論什么志節(jié)，單就是為了這兩萬兵將的性命，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招安。

    但他不是秦滿，縱使他說他無意脅迫對方，但秦滿聽了還是有種被脅迫的感覺，他也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實話，他一味想著自己，卻忘了他并非是一條命，他的一條命牽扯的不僅僅是他秦家上下七十六口，還有那兩萬人，兩萬條命。

    如果只是自己，自己的家人，他還有犧牲的覺悟，可是這些兵將呢，他們并非他的親人，可感情卻勝過親人，他沒了兒子，所以將手下的兵將當(dāng)作了自己的兒子，死了三個兒子他可以不眨眼，但若死了兩萬個兒子……他、他可以那么自私的做這種決定嗎？

    秦滿的動搖幾人都看在眼里，就在此時，一旁一直沉默著的樊玉麒卻突然開口了。

    “秦將軍，不知您認(rèn)得在下否？”

    秦滿抬眼望了望暗處那人，對方見他瞇眼似是看不清，故意上前幾步走出了陰影，此時他才得以看的明朗。

    對方一身火紅鎧甲，相貌端正一派凜然正氣，威勢懾人。他一眼便認(rèn)出，此人是大炤的鐵甲門神，年紀(jì)輕輕就已是武官之首的炤國大將軍——鐵獅樊玉麒！

    他沒料到他竟然也會到他牢前，眼中的疑惑不禁加深。

    樊玉麒見他眼神清明，知他認(rèn)出了他，但還是禮貌的說了聲：“在下鐵獅樊玉麒，對將軍的名字也是如雷貫耳，在下并不想多說，只想問您個問題，在您眼中，何謂之忠？”

    秦滿聽后略一沉思，只說了一句：“盡心曰忠。”

    樊玉麒聽后眼色一沉，品味著四字半晌，終嘆息了聲繼續(xù)說道：“忠，敬也，盡心曰忠，盡己之力亦謂忠。您已為南蠻帝盡心竭力做到如此，難道還不夠？

    天下素來是主上選擇臣子，而臣子無法選擇主上，輔佐明君謂忠，助紂為虐還能謂之忠嗎？

    剛剛那個問題，在下的主上炤元帝親口曾問過我，您可知我如何回答？

    忠于君上是為忠，但更要忠于國、忠于民，忠于根本。另，從命而利君謂之順；逆命而利君謂之忠；敬而不順者，即為不忠！

    ——只是敬畏卻避而不做本利于君之事，致使君王在失道之路上越行越遠(yuǎn)，越陷越深，這能謂之忠嗎？”

    聽得此話，不光秦滿一驚，齊牧之和程天遠(yuǎn)也都是一愣，這個道理誰都知道，可是真正在朝中為官誰能真的說得出又做得到？小忠忠于君，大忠忠于國！為了國之根本的百姓，校正君王的失道作為，這不就是臣子的職責(zé)？

    但是現(xiàn)如今的朝野，誰人能提出這樣的大忠，誰敢校正君王的作為，古往今來那些為了進(jìn)忠言而被昏君所殺甚至株連九族的大忠之臣還少嗎？

    此番寓意深遠(yuǎn)的話私下想想也就罷了，在皇上面前說出來除非那人不要命了。

    樊玉麒見幾人都愕然望他，他嘆息了聲繼續(xù)說道：“那時我還不經(jīng)事，此番言辭一出還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后來仔細(xì)想想才驚覺這是犯了皇家之人的大忌，但當(dāng)時主上聽出我話中意思卻沒有苛責(zé)于我。

    后來更是笑言：要臣忠，帝必正身，忠于國忠于民，取信于臣，方能獲得良臣相助。

    君臣之禮也便是此，在下想闡明的是，這忠并非只是從命，忠言逆耳利于行，但如今官場之上所有人怕是都為了保住自己而不敢說真言，相信這點秦將軍在南蠻帝那體會深刻，您官居要職，冒死進(jìn)言南蠻帝尚且擅自擅為，更多的人自是畏懼南蠻帝之yin威陽奉陰違，得過且過，如此下去天下必然傾覆。

    如今的南蠻已是行將就木，君王的失道直接導(dǎo)致的就是天下根基的不穩(wěn)，百姓餓死路旁、曝尸荒野，怨聲載道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忠于暴君卻忘了忠于民、忠于一心忠于你的兵將，為了守住這個腐朽的皇族而甘心讓無辜的兩萬人為您陪葬，此時竟還不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您覺得您的忠，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忠嗎？”

    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辭無疑是當(dāng)頭棒喝，盡管秦滿心底早已悟到但卻一直頑固不肯面對事實，他為將一生一直嚴(yán)于律己，哀嘆南蠻帝并非明君，卻又無法選擇君主，矛盾不已，年近花甲之年被俘，原想守節(jié)一死了之，卻不想被人剜出盤踞心底多年的結(jié)癥……

    支撐自己的一股傲氣頓時被這一番話打散，秦滿只覺體內(nèi)氣血翻涌，一再壓制，卻被更猛的勢頭沖開，他只覺喉頭發(fā)甜眼前發(fā)黑，身形晃了晃就此昏厥了過去……

    倒地前，見那本坐于牢前的齊牧之慌慌張張的站起身，口中大喊著什么他已聽不清，打開了牢門就過來扶他。

    此之后，他只覺身體越來越沉，意識慢慢陷入一片黑暗。

    ……

    褚炤易自城下下來回了將軍府，用過午膳后又去了書房，但半路上卻被人攔截，說鐵獅將軍和兩位護(hù)國將軍在廳外侯著有要事相告。

    他一聽心頭一跳，當(dāng)即折返，回到廳上三人已落座一旁，見他來了紛紛站起單膝跪地拘禮，褚炤易開口免了他們的禮，三人站起后程天遠(yuǎn)笑著就開口了，“皇上，秦老將軍招安了?！?/br>
    這個消息幾乎讓褚炤易喜形于色，他驚愕的反問了句：“真的？”

    三人同時干脆利落答他：“千真萬確！”

    一旁程天遠(yuǎn)還補(bǔ)充道：“將軍一時體虛不便親自前來，但他托我們向您轉(zhuǎn)達(dá)，他和那兩萬守軍一同招安，今后愿為大炤效力?！?/br>
    褚炤易一聽，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頓時長出了口氣，望向程天遠(yuǎn)的眼中盡是激賞，但他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道了三聲“好，好，好”。

    程天遠(yuǎn)見狀一笑，說完正經(jīng)事扯了兩句閑話：“不過這次主要是麒將軍的功勞，若不是他那番慷慨激昂的【忠】字解析之說，怕是秦老將軍也不會就這樣答應(yīng)，您是沒聽見，麒將軍那番話簡直是……”

    “謬贊了，程兄您謬贊了，在下也只是在旁推波助瀾，在此前秦將軍已是動搖了?！狈聍铔]有居功，他連忙打斷了程天遠(yuǎn)的話。

    “【忠】字之說？”褚炤易卻是疑惑的看向一旁臉色微窘的樊玉麒，后者卻是避開了他的視線低垂下頭，耳根卻有些泛紅。

    程天遠(yuǎn)這次未答話，卻是撇嘴笑著請了辭，拉著一旁本來也想跟皇上聊兩句的齊牧之快速離去。

    破壞了一次好事也就罷了，要是總是擋在人身前，他怕上陣落馬被馬踩死啊～～